第12章 .清谷寒潭深
第十二章.清谷寒潭深
溫軟夜色裏,葉琛将瑩潤的玉笛遞給陸梨,她遲疑着接過笛子,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手,面頰忽的有些熱。
他細心地講述着吹笛子的要訣,然後溫柔地糾正她的姿勢,手心的溫熱透過薄薄衣衫傳到了她的血液裏。她忽然感覺耳畔嘈雜至極,紛紛擾擾各式各樣的念頭回蕩在耳邊,叫她難以專注地傾聽他在講什麽,可是那樣溫柔的嗓音卻又無比清晰地落在耳裏,好似擲地有聲的音符,重重砸在她心底。
他說:“手要握在這裏,不用太緊,自然些就好。”
他說:“深呼吸,然後均勻吐氣,別太急,慢慢來。”
他說:“沒關系,第一次吹都是這樣的。”
她渾渾噩噩地如同提線木偶般順着他說的話去做,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笛子發出粗嘎難聽的悶響,葉琛笑了,她羞憤了。
初次見面時他是那麽克制拘禮,清冷疏離,而今他就站在自己旁邊,教她吹笛子,朝她溫和地笑着,這是她人生的十七個年頭裏都不曾出現過的場景。
她在做什麽?
這樣是不對的!
她忽然警覺起來,無比理智地告訴自己,他是葉琛,是見風公子,為了替知夏解毒才會來到谷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樣想着,她忽然将笛子還給他,半是不安半是逃避地說:“夜色已深,我困了,還是改日再學吧。”
這樣說完,她就匆匆逃離,連素來重視的禮節也抛下不管,徑直奔回了房。留下葉琛一人錯愕地站在院子裏,手中的笛子還殘留着先前的餘溫。
半夜,微涼的夜風吹動着遼闊似海的梨林,樹葉摩挲間發出沙沙的聲響,聒得人難以入眠。
葉琛躺在床上,聽着這樣的聲音,黑暗裏睜着漆黑的眸子,毫無睡意。
隐隐聽見這沙沙聲響中似乎還夾雜着什麽其他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在一點一點靠近這裏。他一動不動地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眼裏波光流轉,最後恢複岑寂。那聲音自遠處而來,逐漸靠近他的屋子,然後又漸漸遠離,朝着東邊去了。而東邊……是陸梨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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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悄無聲息地拿起枕邊的劍朝外走去。他緩緩地推開門,然後于黑暗之中黑眸微眯,凝視遠處。只見東邊的房頂上有個黑色人影正飛速移動着,速度快得令人幾乎察覺不到,若不是今夜月色皎潔,那個身影也許就會融入混沌夜色之中。
他站在暗處,凝神屏息注視着那個黑影的動向,最後……在黑影進入陸梨屋子的一瞬間,毫無征兆地踏地躍去。
映臻像個影子一般只有動作,沒有聲息,他輕輕推門而入,一步一步走到了床邊。床上的女子睡顏安穩,呼吸均勻,像是做着多麽美好的夢。
他這樣看着,忽然耳朵一動,警覺有人在靠近,毫不遲疑地抱起床上的人就從窗口躍出,飛快地朝後山奔去。
陸梨于酣睡之中驀然驚醒,發現自己被一個陌生男子劫持,驚叫一聲後,她穩住心神高聲問道:“你是誰?”
映臻一言不發地施展輕功一步千裏,箍住她的手臂如同鐵圈一般讓她掙脫不得,身邊的樹木如白駒過隙般飛快地閃過眼前,他們很快便奔上了後山。她一邊掙紮一邊尖叫,發現這個男子毫無反應之後忽地拔下發頂從不離身的銀簪,對着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豈料才剛到達他的皮膚,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奪下她的簪子,聲音平淡地說:“不要白費力氣了,陸谷主。”
他知道她的身份,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她有些驚惶,卻仍是再次沉聲道:“你是誰?為什麽要劫持我?”
映臻的聲音如夢似幻,一字一句都像是冰涼的玉石,在這寂寂深山裏顯得蒼涼突兀,他淡淡地說:“你無須知道這些。”
他朝身後看了眼,腳下的步伐仍是毫不停歇,于是陸梨也朝後看去,就瞧見了不遠處那個飛速趕來的身影。
白衣素淨,衣抉飛揚。
葉琛!
她想高聲尖叫,想叫他的名字,豈料一開口就被挾持自己的男子捂住了嘴,只發出嗚嗚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嗚咽。
眼前的景象還在飛速移動着,直到映臻終于停在了崖邊,無路可走。他回過身來,一手持劍橫在陸梨脖子上,一手反扣住她的雙手,冷冷地對葉琛說:“公子,我勸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刀劍不長眼,我可不想誤傷了陸谷主。”
冰冷的鐵劍橫在她頸邊,寒意刺骨,叫她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葉琛停在了十丈開外的地方,目光如炬,好似劃破沉沉夜色直入人心。
“放開她。”
“公子說笑了,我在谷外等了一整天,這才跟着回谷的馬找到了陸谷主的住所。如今公子一句話,就要毀了我一天的努力,恕在下不能從命。”
葉琛看着他,眼裏的肅殺逐漸蔓延開去,眼神冰冷似箭,“你主子針對的人是我,不要把旁人牽扯進來。”
映臻有些詫異,作為一名暗衛,他只在主子有危難時才會出現,而葉琛便只在五年前外敵入侵見風閣時見過他一次,卻不想此時立馬認出了他。他一邊加大手上的力度,握緊了試圖掙紮的陸梨,一邊輕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只是在下奉命帶走陸谷主,就是拼着死在你劍下,也不能讓她安然無恙地回去,若是你要來硬的,恐怕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與她同歸于盡了。”
葉琛身上有股淩厲的寒意,他一瞬不瞬地直視着映臻,眼裏的光芒勝似火焰。
“郁晴風要的是我死,為何要你挾持她?”
映臻從容地答道:“主子說,若是沒有陸谷主,知夏姑娘的毒就決計解不了,如此一來,公子也就不會回見風閣。主子不需要公子的命,也不需要陸谷主死,只要公子讓我帶着陸谷主順利離開,我保證她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映臻安然等待着他的回答,手裏的劍握得緊緊的,全身警戒。他是見識過葉琛的武功的,要是真動起手來,他沒有半分勝算。
葉琛沉默了,山間只聽得見細微蟲鳴和草木窸窣聲,氣氛肅殺得似是箭在弦上。
他不能讓他帶走陸梨!他不能讓知夏就這樣死去!
他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映臻,心下卻似有烈火在燃燒。
郁晴風,你竟要逼我至此……好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想不顧一切沖上去将映臻碎屍萬段,想把這種艱難的抉擇扼殺在搖籃裏,可是他不能輕舉妄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有人動了,卻不是映臻也不是葉琛,而是……陸梨。
于一片沉默中,她忽然朝後一倒,拉着映臻的手就向懸崖下躍去,映臻大驚之下頓時甩開了她,猛地倒退了好幾步,然後驚愕地看着那個穿着單衣的女子面無表情地朝山谷裏跌去,眼裏還似乎帶着點諷刺嘲笑,笑他妄自以為可以左右他人的生命。
“陸梨!”葉琛猛地奔到崖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懸崖下,忽然丢了魂。
她竟然……就這樣跳了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谷底,眼底有一絲驚慌蔓延開來,她不能死!她怎麽能因為他而死?
他壓根沒回過頭去看一眼同樣錯愕的映臻,忽地縱身一躍,也朝谷底躍去。而映臻看着這兩個不要命的人,突然有一絲茫然,他們……就這樣跳崖了?
他神情複雜地在崖邊站了好一會兒,終于無聲無息地轉過身沿着來時的路離去。
陸梨跌入寒潭裏時,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要被這樣的力道給擊碎了,冰冷的潭水淹沒了她的呼吸,那種刺骨的寒意簡直沁入心肺,像是有千萬根針紮進心髒。她的瞳孔瞬間緊縮,拼命掙紮着,卻無法抵抗地沉入潭底。
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嚨,冰冷的水灌入口腔,她的意識快要模糊。
朦胧中仿佛又記起十歲那年落下懸崖的場景,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恐懼,只是如今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溺水的滋味。
她的眼前漸漸被黑暗籠罩,意識淹沒在漆黑的潭水中。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純白的衣角,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阿爹,你終于來救阿梨了嗎……
“嘩——”,葉琛抱着昏迷的陸梨猛地浮出水面,他用力搖了搖懷裏的人,發現她面色蒼白,毫無生氣。他心下一片荒亂,抱着她向岸邊劃去,把她放在岸邊的茂密草叢裏後,就開始用手壓她的肺部,一下一下,連他的心跳也混合在這樣的節奏裏。
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
他本可以運功抵擋寒氣,卻壓根忘了此事,夜風吹在濕淋淋的身上,激起一陣涼意。
陸梨,你千萬不能死!
蟲鳴很歡快,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提醒着這是個美好的春夜。他也不知疲倦地按壓着她的肺部,終于在她哇的一聲吐出吸入體內的潭水後找回了知覺。
他怔怔地抱着她,看着她緩緩睜開眼來,突然覺得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如釋重負後沉沉的心跳,和她蒼白朦胧的臉龐。
她睜開眼來,意識渙散地看着他,低低地叫了聲:“阿爹……”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看着懷裏的人漸漸清醒過來,好半天才開口,“為什麽跳下來?”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像是累到極點、懼怕到極點以後的虛脫無力。
陸梨仰視着他,看他的面龐與寂寂夜色融為一體,最終也只是輕輕一笑,用微弱的聲音答道:“因為我知道你會救我。”
他有些動容,張口想說什麽,卻聽她又補充道:“若是我死了,誰來救知夏姑娘呢?”
她的面容沉靜似一瀫無瀾的清泉,只是太過蒼白,有幾分雨後梨花的柔弱,可她的眼神十分堅定,于堅定中又隐藏着什麽未知的波濤,暗暗湧動。
他想解釋,想告訴她自己從懸崖上跟随她躍下時腦子裏只有救她的念頭,不是因為她能救知夏,也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他只是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起身尋找幹草柴禾。
陸梨躺在草堆裏,仰望着漫天星辰,突然間笑起來。
他肯為了知夏不顧一切跳下深不可測的懸崖去救一個毫不相關的女子,這樣的感情還真是刻骨銘心……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