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色應如水
第十一章.月色應如水
仙鶴的翅膀處有個大洞,用來做骨架的竹枝也斷了一根,要想修補好它,須得小心翼翼地将原先黏在一起的白紙和竹枝分開,然後找到大小相同的竹枝替代原先那根,最後還要粘好破損的白紙,補起來頗為費事。
“能行嗎?”陸梨懷疑地看了眼葉琛手裏的梨樹枝條,不大相信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見風公子會是個修紙鳶的高手。
葉琛但笑不語,把她當成丫鬟使喚,一會兒伸手要她遞剪刀,一會兒要她拿漿糊。陸梨都一一照做,毫無怨言,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他動手。
他小心翼翼地将最後一張白紙糊在破損的地方,然後用手貼在上面輕輕壓平。陸梨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靈動,指節分明,因為長期握劍,拇指和食指間有一層薄薄的繭,顯是從小練武所致。
他拿起補好的紙鳶對着光線看了看,沉吟片刻,擡頭道:“筆墨。”
陸梨趕忙打開櫃子拿出墨寶,又從桌上的花瓶舀了瓢水出來,一邊研墨一邊好奇地問:“要做什麽?”
“補過的地方終究有痕跡,需要修飾一下。”葉琛接過筆,在她磨好的墨汁裏蘸了蘸,開始在仙鶴上題字。
他的目光專注認真,姿态優雅,背影筆直,好看的側臉在融融日光的映襯下顯得朦胧美麗,又有幾分料峭的清冷。他的字跡遒勁飄逸,隽雅脫俗,筆尖揮動處,留下行雲流水的雅致墨色。陸梨怔怔地凝視着他,心下忽地湧起流水潺潺。
“好了。”葉琛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筆,擡頭看着陸梨,她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向修飾完畢的仙鶴看去。
桃溪惆悵不能過,紅豔紛紛落地多。
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潔白紙鳶上淡雅飄逸的字跡落入眼底,猶如一塊巨石砸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她倏然怔住,整個人似是被釘在原地一般,動彈不得。
眼前好像又浮現出阿爹抱着她坐在梨花素淨、淡香袅袅的樹下的那一幕,娘為他斟着酒,他笑得眸光似水,似醉非醉。
那一幕,那首詩,就像她腦海裏一直盤旋着的飛鳥,銜着時光的碎片,時時在她的上空投下斑駁的影跡。而今,這影跡被葉琛的筆墨倏然放大,令她有一瞬間的無所适從。
“怎麽了?”葉琛注意到她的失常,開口喚回她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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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梨低低地說:“很小的時候我娘就教過我這首詩,那以後,每次坐在梨樹下,阿爹抱着我,娘為他斟酒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想起這些句子。”
葉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半天才溫言道,“抱歉,我并不知道這首詩會讓你想起你爹娘。”
陸梨笑了笑,拿起紙鳶對着日光細細看了好一會兒,“真漂亮。”
“還不知能否飛起來,你要去試試看嗎?”
她遲疑了一下,“一起?”
葉琛搖頭,“叫寧姑娘和你一起去吧,我該去看看知夏了。”
她恍然大悟,笑得一臉愉悅,非常理解地點點頭,“也對,那你去吧,我去找阿歡了。”
她轉身跨出房門,一手拿着紙鳶,一手下意識地遮在了眼前,先前還柔和溫暖的日光不知怎的突然變得有些刺眼。
走出書房後,陸梨并沒有去找寧歡,她一邊揉着酸痛的眼,一邊往自己屋裏走。
腦袋有些昏沉,大概是前幾天睡眠不足吧,整個人疲乏困倦,沒有力氣。
正兀自朝前走時,風諾身前的婢女育川突然從長廊對面快步走過來,“小姐,姑姑要你去她那兒一趟。”
這些日子因為忙着照料知夏,自回來以後就不曾和風姑姑好好說說話,也不知她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
她嘆口氣,無奈地放下揉眼的手,重新打起精神,跟着育川往風諾房裏走去。
風諾的屋子在這排木屋盡頭,跨進屋子時,就能聞見她常用的熏香,香氣十分淡,卻萦繞鼻端久久不散,令人心情舒緩。
陸梨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挽着她的手臂,一邊把頭靠在她肩上,一邊像孩子似的撒嬌,“風姑姑,阿梨來看你了。”
風諾哼了一聲,“看我?若不是我讓育川找你來,恐怕你一年半載也不會踏進我房裏半步吧!”
“風姑姑說笑了,阿梨正準備來看看你,育川就來找我了。”
風諾待陸梨如親女兒,就算先前還因為陸梨執意要留下葉琛二人生氣,此刻見到她這樣的小女兒神态也消氣了。陸梨見她臉色好轉,趕忙抓住機會,歡快地給她講述自己的出谷見聞,逗得她忍俊不禁,終于一掃之前的陰郁。
不過沒多久,風諾就把話題轉到了知夏身上。
“那個中了烏月的姑娘現在如何了?”
陸梨一怔,随即坦白地說:“現在還沒找到解藥。”
風諾端起桌上的茶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目光沉靜地看着她,“若是救不好,就別救了,不要強求。我答應了你他們可以留下來,但你自己也清楚,留下來不代表就能活下來,阿梨你莫要太過執着。”
“雖然沒有找到解藥,但是也有進展。”她不卑不亢地說,“若是離開谷裏,知夏活不過三天,可是有我用阿爹的針法止住烏月,她也許還能活三個月。這三個月裏,說不定我會找到解藥呢?況且我現在每天都用草藥幫她沐浴,血液裏的毒通過針孔排出了一些,她應該可以多撐一段日子的。”
風諾把茶杯輕輕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阿梨,你知道中了烏月的人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剜心之痛,多活一天,就多痛一天。你确信你是在救她,不是在折磨她?她不能醒來,所以你無從得知她的想法,若是她覺得生不如死,那你豈不是在作孽?”
陸梨直視着風諾,語氣篤定,“她不會想死。”
“你如何揣測她的心意?”
“她有深愛的人在身邊,不論多痛苦,都會想要活下去。”
風諾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的阿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能說出這樣的話了?因為有深愛的人,所以有挂念,更願意承受一切痛苦都要活下去,這樣的話,竟然從她口中說出來……
她閉了閉眼,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另外一張已經模糊到難以記認的面龐,可是那種深刻的感覺卻清晰到不可磨滅,仿佛被人刻在心頭時時提起一般。
是了,這二十年來她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了無生趣,每分每秒都像是在飽受煎熬,可是她依然走到了今天。
因為她也有深愛的人,因為她還等待着某日和他再次相見……
她嘆口氣,有些疲乏地揮揮手,要陸梨先走,她要休息。看着陸梨離去的身影,她幽幽地想,阿梨,你千萬莫要奢求什麽求不得之事,莫要像姑姑這般,求不得,卻又克制不了地終生等待……
春夜寂寂,月色如水。
葉琛從知夏屋裏出來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裏,也不睡,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月光之下皎潔的梨林。
他忽然記起幼時在見風閣裏時,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庭院深深,他因練錯一個劍招,被師父罰跪一整晚。那個時候他的腳跪到發麻,料峭春寒裏竟然出了一身的汗,夜風乍起,吹在身上又是冷又是熱,叫他分不清這是怎樣一種痛苦。
然後他看見了知夏,她穿着一襲灰袍,安安靜靜地站在遠處凝視着他。寂寂夜色裏,那樣沉靜清冷的眼神并不屬于一個豆蔻少女,而像是更加深沉悠遠、人生歷練更加豐富的人。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看着他,那目光似是同情又似是無動于衷,不過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他不願見到的。于是他咬牙,不願示弱,就這樣硬生生地挺過了一夜時光。
如今想起來,知夏陪伴他熬過的是那一晚乃至那以後無數個人情冷漠、孤寂陰郁的日子,這樣的陪伴,是他光禿禿的枝頭上一朵盛放的紅杏,若不是因為孑然挺立,又怎會顯得如此彌足珍貴、不可或缺呢?
開始時是一個沉默孑然的背影,總是在他的視線盡頭挺立着;然後是一雙安靜的眸子,守望着他晦暗不明的成長時光;最後是終于走進心裏,可以歡笑可以撒嬌,可以坦誠可以依靠。
她曾經像是黑暗裏的守護神,用詭谲到無人能測的姿态和速度擋在他身前,無數次救回身處險境的他;後來他終于強大到能保護她,卻眼睜睜地看着她替自己中了這世上無藥可解的毒,從此又陷入沉默的狀态裏,一如從前不曾走進他心裏的陰郁時光。
如今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除了微弱的心跳和呼吸能夠證明她還活着以外,了無生氣,一如死人。
他的人生好像又陷入了一團黑暗,只是這黑暗比之先前更加令人難以承受,因為她給過他不再孤單的燈盞,如今燈熄了,更顯悲慘。
他靜靜地站在窗前,朦胧月色也照不明他寂靜深幽的眼底。
有人敲門。
他沒有轉身,只是清冷地答道:“請進。”
陸梨走進屋時,看見的就是葉琛孤絕料峭的背影,窗外是皎皎明月,窗內是寂寂無聲。
她手裏抱着一疊白色衣衫,走上前輕輕放在桌上,猜到他又在為知夏的事感傷了。她的目光靜止在他如墨的發梢上,一分探尋,兩分無奈。
“這件衣服你看看還合身嗎,若是不合身,我叫育林再去改改。”
葉琛轉過身來,看到桌上多出一件月牙白的衣衫,朝她點頭道:“多謝了”
她笑了笑,沒有告訴他這是自己親手做的。育林要為知夏熬藥,阿歡素來魯莽,其他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她便親手做了這件衣服。
月牙白,很襯他。
陸梨的到來劃破了屋內的沉寂,他好像從先前的繭裏逃了出來,不再沉浸在那些紛紛擾擾的舊時記憶裏。
她停留了片刻,察覺到他的心情低落,也不再多說,就轉身往外走去。
葉琛卻忽地開口道:“你會吹笛子嗎?”
她回頭詫異地看他一眼,然後老老實實地搖頭,語氣輕快地說:“怎麽,要在我面前炫耀嗎?”
他失笑,“如果你允許的話。”
兩人來到長廊裏,陸梨坐在扶欄上,看葉琛對着院子吹起了玉笛。
他的側臉朦胧好看,籠罩在一片澄澈月光之中,有一種難言的溫柔。從某個角度看去,睫毛輕顫,似蝶翼,似盈露,在悠悠笛聲裏更顯動人。
這樣惆悵的笛聲,這樣惆悵的人,陸梨突然莫名怔忡起來。
然後葉琛放下手中的笛子,轉過頭來看着她失神的樣子,笑道:“怎麽了?”
她随口拈來一個借口,“感嘆自己一個姑娘家竟然還沒你一個大男人有才華,思及至此,怨念頗深……”
聽聽那語氣!看看那表情!活脫脫一個深閨怨婦……葉琛忍俊不禁,把笛子遞給她,笑着地說:“我教你。”
我教你。
不過簡短三個字,卻讓陸梨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