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賬面以外，寇骁不讓說的那部分，到底是什麽？
這個問題一直徘徊在葉雨林的腦海裏，困擾了他好幾天。
于是他愈加頻繁地想起寇骁，甚至連做夢都能夢到。
轉眼一周過去，葉雙平已經拆掉了導流管，微創傷口逐漸開始愈合，體力也一天強過一天。
除夕這天，TK娛樂的藝人呈現出兩極分化的狀态。
已經出道的藝人都在忙着趕通告，接受采訪，和粉絲微博互動，或是參加各類春節晚會的彩排。而像葉雨林這樣的練習生，則已經開始了春節假期，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六，這段時間都不需要來公司訓練。
練習生們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其實都有數。等以後出道了，像這樣和家人團聚在一起的節日，就會變得越來越少。
所以他們都很珍惜現在。
除夕一大早，宿舍樓裏就陸續有人離開，還沒到中午，就幾乎看不見什麽人了。
葉雨林沒有很着急，不緊不慢地往雙肩包裏塞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然後才出門去醫院。
————————
沒有人喜歡在醫院過年。
本來葉岚也想趕在除夕之前帶葉雙平回家，可是醫生沒有準許，說還需要再觀察幾天。
最近這段時間，葉雨林訓練走不開，一直是葉岚不分晝夜地照顧葉雙平。好不容易盼到葉雨林放假，葉岚總算能安心休息一下，跟醫院租來一張折疊床，剛沾枕頭就睡着了。
葉雨林負責陪床，隔一會兒就問問葉雙平渴不渴，去不去衛生間。
葉雙平只是點頭或搖頭，始終不肯跟他說半個字。
葉岚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時分。
她剛睜開眼睛，葉雙平就忙不疊地叫她：“葉岚，過來給我削個蘋果。”
這就是明擺着在趕葉雨林走了。
葉雨林垂下眼簾，坐在病床旁邊的小板凳上安靜了幾秒，随後扶着床沿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下樓買晚飯。”
從醫院門外的餐館打包了幾樣菜，都是葉雙平和葉岚喜歡的口味。
提着東西往回走時，葉雨林接到陳思淼電話，說宿舍樓的暖氣出了問題，工人正在現場檢修，也不知道今晚還能不能修好。
葉雨林本來也沒打算回宿舍，因此并未在意。
乘電梯上樓，金屬門緩慢打開，他看到姐姐在電梯間裏等他。
“姐，”葉雨林叫她一聲，迎上去問，“你怎麽出來了，爸一個人在病房沒事嗎？”
“沒事。”葉岚從他手裏接過快餐，和他并肩往病房走，“雨林，你聽姐一句勸，別擰着了。趁今天除夕，爸不好發火，你好好跟他認個錯，行嗎？”
葉雨林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快到病房門口時，才低聲回答：“行，等吃完飯吧。”
晚飯過後，葉岚借口說出去扔垃圾，給他們父子兩人留了獨處的空間。
有些事，一直拖着終歸不是辦法。
葉雨林幹脆把心一橫，挨着床沿坐下來。
在葉雙平的注視下，他伸手握住那只還在打點滴的手，并且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針頭。
“爸。”葉雨林聲音輕輕的，有種示弱的意味在裏面。
葉雙平愣了一下，但沒抽回手。他看了葉雨林一眼，看到兒子帶着歉疚的眼神，恍然覺得自己辛苦養育十多年的聽話懂事的好兒子，又回到了身邊。
他心軟了一點，冷哼一聲，總算給出個回應：“你還知道我是你爸？”
葉雨林有點心酸，點點頭，小聲說：“一直都知道的，我還知道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一聲不吭就從家裏跑出來，害你和姐姐擔心……”
認錯這種事，葉雨林其實不是很擅長。
他以前幾乎沒怎麽惹惱過家人，結果唯一這麽一次，上來就作了個大的。葉雙平已經冷了他幾個月，要不是今天除夕，葉雨林覺得爸爸依然不會搭理他。
想到平安夜時，爸爸被送去搶救，他卻什麽都做不了，甚至連一句寬慰的話都沒法跟爸爸說，葉雨林心裏就很難過。
這會兒主動認錯，葉雙平半晌都沒有回答。
葉雨林很不是滋味兒，癟癟嘴巴，自顧自地繼續道歉：“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了。爸，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末了，他又捏捏爸爸的手，輕輕地補了一句：“今天過年呢。”
不知是不是被“過年”兩個字戳中了神經，葉雙平終于嘆一口氣，緩和了語氣：“知道錯了就還有得救。等會兒跟你姐說，那折疊床先留着，你在這兒将就住幾天，下禮拜我出院就帶你一起回去。學校那邊，我會去跟你們班主任解釋。”
學校……
葉雨林有陣子沒聽到這個詞了。
要不是葉雙平提醒，他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是個高中生。
自從來到臨城，葉雨林每天都忙着訓練，一直沒有仔細考慮過學校那邊要怎麽辦。此刻，問題突然擺上了臺面，于是他被動地開始思考，想給自己的未來籌劃一個方向。
“明天吃不吃餃子？讓你姐買點兒。”葉雙平以為前一個話題已經結束，和兒子拉起了家常。
可葉雨林卻後知後覺地說：“爸，我不能跟你回去。”
“……”葉雙平一瞬間怔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麽？”
葉雨林低頭和爸爸對視，眼神清澈而且堅定，“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你再說一遍？！”
葉雨林不說了，但也堅決不改口，只是道歉：“對不起……”
葉雙平被他氣得有些發抖，但還是耐着性子，試圖勸他：“雨林，凡事要往長遠一點考慮。你願意賺錢給我治病，爸爸心裏都明白，也很感激。但那筆錢，我們湊齊之後是應該還給人家的。你現在還小，爸爸不希望你因為那個行業來錢快，就一時沖動，把自己的未來都搭進去。”
“爸，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我要留在臨城，留在娛樂圈。我會努力在這邊發展，等以後出道賺錢了，就買個大房子，把你和姐姐都接……”
他還沒說完，就被葉雙平厲聲打斷——
“葉雨林！我好好跟你說沒用是吧？好啊，你留在娛樂圈，那你不考大學了，前程也都不要了是嗎？娛樂圈，這種鬼地方除了錢還能給你什麽？你是不是想當個不學無術的傻子，一輩子就靠出賣皮囊過日子，啊？！”
葉雙平對娛樂圈是有一些誤解的。
這個圈子雖然魚龍混雜，有很多肮髒的人，但也有很多真正有才華、有素養的人。
可是葉雙平現在正在氣頭上，跟他說什麽都像是狡辯。
葉雨林忍住了，垂着頭，不去看爸爸失望又憤怒的表情，只是小聲說：“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基本可以理解為“不知悔改”。
葉雙平要被他氣炸了，渾身抖得厲害，要不是心髒剛做過手術，估計這會兒又要進一次搶救室。
葉岚回到病房時，正好看到葉雙平指着葉雨林鼻子破口大罵：“滾，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愛去哪就去哪，死不死在外面都跟我沒有關系！”
葉岚心裏一驚，趕緊過去打圓場，“怎麽了這是？大過年的，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啊……”
葉雙平氣都喘不勻，根本沒力氣回應她。
而事已至此，葉雨林也覺得多說無益。
知道自己在這兒礙眼，葉雨林背起雙肩包，起身往門口走去。
出門之前，他頓住腳步，從包裏翻出來兩個印有“Lycopene”字樣的小瓶子，遞到葉岚手中：“這是給爸帶的營養品，早晚各一粒，能保護心血管。”
說完這些，他便逃也似的離開病房，沒敢再回頭看一眼。
————————
寒冬料峭，聖心醫院門前的噴泉早已凝成冰霜。
從北方吹來冷硬的風，攜裹着樹梢沉積的雪花，劈頭蓋臉地刮在葉雨林臉上。
葉雨林瑟縮着掀起羽絨服帽子，扣在腦袋上擋風，雖然也談不上暖和，但聊勝于無。
到底是年終歲末，醫院附近十分冷清，賣煎餅和茶葉蛋的鋪子早已打烊，就連平時在門口排隊拉客的出租車也沒了蹤影。葉雨林無奈，只得用手機叫車。
公司發給葉雨林的手機是一位前輩用剩下的二手貨，功能方面倒是沒什麽問題，但就是電池不太行，總是充電兩小時，續航五分鐘。
此刻，凜風一吹，手機很快就成了一個冰涼的鐵塊，連十分鐘都沒堅持到，就自動關機了。
葉雨林把這不中用的鐵塊揣進懷裏捂了一會兒，盼着它回暖之後能給點面子，好好工作。可惜事與願違，它徹底罷工了，不論怎麽嘗試都無法開機，很不留情。
葉雨林杵在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感受到腳底傳來鑽心的冷意，整個人都陷入了絕望。
……怎麽辦？
聖心醫院離宿舍很遠，走路回去恐怕三個小時也走不到。
他身上沒帶現金，手機又沒電了，現在連打車都成了奢望……
愣了會兒，一個雪團被風吹落，砸在他帽子上，“啪”的一聲。
這一下雖然不痛，卻像是給臨近崩潰的葉雨林，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實在很想發洩一下情緒，于是用力踹了老槐樹一腳，然後任由更多雪團砸中肩膀和腦袋，有種自暴自棄的快感。
無處可去，也不想再回到病房給家人添堵。
葉雨林像是認命了一般，随便找了個臺階，也不顧地面上厚重的積雪，就這麽直接坐下來。
面前的柏油路平整而空曠，很久都看不到一輛車影，步行道上也無人往來。
他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被整個世界屏蔽了一樣。
孤單也好，絕望也罷，沒有人會在意他。
葉雨林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只在逐漸麻木的思緒裏，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
他遲緩地擡起頭，出于本能，望向聲音的來源。
一輛搶眼的紅色跑車在馬路對面停住。
緊接着，駕駛側車門打開，一個男人長腿點地，指間夾着香煙，大步朝他走來。
視線一寸寸上移，漫過那雙筆直修長的腿，以及卓然高挑的身姿，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暮色籠罩，月光穿過老槐樹枯敗的枝桠，勾勒出男人過分俊朗的臉龐。
葉雨林傻傻地仰着頭，注視着寇骁一步步走近，恍惚間以為自己看見了神明。
神明踏着夜色而來，席卷着恒星和風雪的氣息，走進了他的深淵。
“寇骁……”
葉雨林第一次直接叫他名字，聲音很輕，像是怕誰聽到。
寇骁沒有回應，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他在葉雨林面前停下了腳步，蹲下身來，視線齊平地注視着面前的少年，眸色淩厲。
“你在這做什麽？”寇骁像在審問犯人一樣，每個字都透着異于尋常的冷冽。
葉雨林本能地覺察到他心情不好，卻不知道原因為何。
寇骁見他愣着，皺起眉頭，語氣更冷了幾分，“問你話呢，回答。”
“啊，”葉雨林回過神來，趕忙說，“我……在等車。”
“等誰的車？”
“出租車。”
“哪有出租車？”
寇骁板着臉等他回答，可葉雨林無言以對。
聖心醫院是臨城最好的私立醫院，來這兒看病的人，非富即貴，有幾個會打車呢？何況今天又是除夕夜，恐怕不會有出租司機特意來這裏等客。
短暫的安靜過後，葉雨林小聲開口，生硬地岔開了話題：“寇哥，你怎麽會來醫院？”
“來找人。”
“哦，”葉雨林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情緒，隔了幾秒才說，“那你先忙……”
寇骁聞言冷笑一聲，伸手捏住葉雨林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來。
葉雨林在外面凍久了，冷得渾身打顫，幾乎快要失去知覺。可他還是能感覺到寇骁指尖的溫度，灼燒着那一小塊皮膚，燙得他心髒都一陣縮緊，酸澀得厲害。
與這溫度相比，寇骁的聲線就顯得格外冰冷：“我先忙，是吧？”
沒等葉雨林回話，他就松開手，像是氣極了一般，點點頭說：“行。”
說完這個字，寇骁将煙頭摁熄在雪地裏，站起身來，作勢離開。
彼此錯身而過的瞬間，葉雨林被一種複雜而又矛盾的情緒拉扯着，既委屈，又內疚。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放棄了，可與此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在這種難言的狀況下，他似乎突然明白寇骁為什麽生氣了。
答案呼之欲出，雖然還有一些不明晰的地方，可葉雨林已經來不及細想。
他踉跄起身，僵硬地追上幾步，然後不管不顧地從身後抱住了寇骁。
“寇哥！你別走，別走……”
葉雨林的聲音很軟，顫抖着，幾乎帶着哭腔。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寇骁不難想象出少年脆弱而又惶恐的樣子。
寇骁身形一頓，沉默半晌，到底沒有掙開，只是低低地開口，像在哄慰：“放開，好好說話。”
葉雨林一根一根地松開了手指。
寇骁轉過身來面對他，眼底藏着不明的情緒。
“為什麽不讓我走？”寇骁這話，不像是詢問，倒像是審判前的預警。
葉雨林望着那雙漆黑的眼，恍然間意識到，這或許是寇骁留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他再次推開對方，那麽他們之間，将不再有“以後”。
“因為……”葉雨林顫抖着雙唇，斟酌許久，雖然格外艱難，但他還是誠懇而且謹慎地說了出來，“因為我需要你！需要你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