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車內空調開得很足。

熱風持續不斷地輸送出來,在空氣中形成一股溫暖的對流。

葉雨林在外面凍久了,從頭到腳冷得像塊寒冰。

乍一回到車裏,周身被暖流包裹住,他整個人像被安放在一盆溫水裏,絲絲扣扣地活絡着筋骨。起初并不會覺得熨帖,在逐漸回暖的過程裏,每一根血管甚至都流竄着尖銳的刺痛。

葉雨林坐在副駕駛位上,默不作聲地忍耐着疼痛,臉色蒼白,嘴唇也尚未恢複血色。

寇骁側目看了他一眼,覺得此刻的葉雨林,渾身散發出一種脆弱易碎的美感,讓人無端聯想起展窗裏被保護得很好的陶瓷娃娃。

車內開着燈,光線将他們與暗夜分隔開來。

兩個人有一陣子沒言語。

葉雨林沒說要去哪,寇骁也沒急着問。

過了會兒,身上暖和起來,思緒也不再像方才那樣混亂遲緩。

葉雨林想起什麽,扭頭看向寇骁,開口問道:“寇哥,你等會兒應該還有事要辦吧?我在車裏等你,行嗎?”

寇骁沉吟片刻,回答說:“沒什麽事要辦。”

葉雨林有些不解,“不是過來找人的嗎?”

寇骁抿了抿唇,視線淡淡掃過葉雨林的臉龐,說:“已經找到了。”

葉雨林怔住,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所以……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不然呢?”

“可是,你怎麽會……”

葉雨林沒有說完,但寇骁知道他想問什麽,并且難得耐心地給出解釋:“賀延辦公室正對着醫院門口。他值班走不開,看到你在外面,就打了電話給我。”

所以寇骁一接到電話,就立刻趕過來接他了?

想到這種可能,葉雨林心中突然酸脹得說不出話來。

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捧在手心裏,好好地呵護着,在意着。這份突如其來的在意,無端惹人心酸,甚至瞬間就能卸下他僞裝出來的堅強,并勾起他極力壓抑的委屈。

寇骁打量着身邊的男孩,看到他眼角的一抹潮濕,不由得問:“有這麽感動?”

葉雨林眼睫輕顫,坦誠地回答:“真的很感動,也很意外。我沒想到,寇哥會來接我。”

這倒是實話。

別說葉雨林沒想到,就連寇骁自己都覺得有些意料之外。

本來這時候,寇骁應該在A國和父母一起跨年。可也不知怎麽回事,在國外的這些日子,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葉雨林。

葉雨林在微信上給他道歉,他看到了。

可事實上,寇骁并沒有因為之前的事情生氣。

他一直覺得,願不願意提供幫助是自己的事,而要不要接受,是對方的自由。何況他也沒費太多心力,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陣子,寇骁不是故意冷落葉雨林,而是真的很忙。

可他沒想到,葉雨林竟然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惦記了這麽久。

他很難用言語描述心中的感受,總覺得心髒像被溫水包裹住一般,又溫暖,又有些酸澀。

寇骁恍然覺得,自己從葉雨林這裏得到了極為寶貴的珍視,那是他以前從未奢望過的東西。

他本來想回應些什麽,但當時馬上就要開始頒獎典禮,紅毯兩側有數不勝數的相機圍着他頻閃,他不願倉促回複,只能作罷。

從典禮到晚宴,一忙又是十幾個小時。

後來雖然閑下來了,可是隔了這麽久,再做回應多少有些別扭,于是就這麽擱置下來。

之後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雖然沒有聯絡,可是葉雨林卻好像突然住進了寇骁心裏。

在外出席活動也好,在影棚裏拍攝雜志封面也好,寇骁都有那麽幾次恍神,想着葉雨林是不是還在等他回複,醫院那邊有沒有什麽疏漏,賀延會不會幫忙照顧好這位小朋友和他的家人,小朋友誇他的時候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是笑着說的嗎……

寇骁在工作方面一項對自己要求嚴苛,像這樣的恍神,他是破天荒頭一次。

工作結束後,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定了除夕前一天的機票,風塵飒飒地從A國趕回來。

臨走時,父母都在挽留他。可他堅持說臨城有事,不得不回去。

一路舟車勞頓,折騰了将近二十個小時。

回到臨城的家裏,寇骁強撐着倦意洗完澡,頭發都沒來得及吹幹,就接到了賀延的電話。

他幾乎一刻都沒有猶豫,換了衣服,拎着車鑰匙就從家裏出來。

去往聖心醫院的路上,寇骁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疲憊的雙眼和仍然潮濕的頭發,忍不止質問自己,這到底是在做什麽。

葉雨林的事,為什麽值得他如此在意?

因為內疚?可他已經幫了葉雨林很多,因誤會而生的內疚,也早該淡去。

寇骁想不明白,甚至一度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當他到達聖心醫院門口,見到那個縮成一團、幾乎快要凍僵的身影,所有紛擾的思緒突然就變得不重要了。

葉雨林在風雪裏擡頭看他,澄澈的眼睛裏灌滿了無助與沮喪。

那一眼,仿佛直接釘在了寇骁心髒上。

他心裏一刺,腦海中就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念頭——還好,還好我來了。

此刻,葉雨林規規矩矩地坐在他身邊,身上裹着他從後備箱翻出來的絨毯,像從雪地裏撿回來的流浪小狗。

寇骁看了他一眼,收回飄遠的思緒,繼續方才的話題:“為什麽沒想到我會來,我看起來像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

葉雨林搖搖頭說:“不是的,我沒有這樣想。只是之前發了幾次微信給你,你一直都沒有理我……所以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不會過來接我的。”

寇骁沉吟片刻,嚴肅地開口:“這是兩碼事。”

葉雨林聽他這麽說,一時間有些無措,喃喃道:“那……那我該怎麽做?”

“不是說要當面道歉麽?就現在吧。”

葉雨林抿抿唇,很誠懇地說:“對不起,寇哥,我錯了……”

寇骁挑眉,“沒了?”

葉雨林想了想,又向他保證:“我以後都好好聽話,不惹你生氣。”

寇骁側過身來直視他,随口抛出難題:“你先說說,我之前是為什麽生氣?”

“因為我拒絕了你的好意。”

寇骁不置可否,又問:“那剛才呢?”

“剛才……”葉雨林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不得不坦白說,“我不知道。”

寇骁輕輕搖頭,嗤笑着反問:“連原因都講不清楚,你的道歉有半點誠意嗎?”

葉雨林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沉默地坐在那裏,反思了一會兒,最後認輸說:“寇哥,你告訴我原因吧,好不好?只要你說了,我就會明白,也會改的。”

寇骁沒有再為難他,甚至和他講道理時,比以往都要耐心許多,溫柔許多。

“我會生氣,是因為我知道——在所有解決問題的方式裏,‘逞強’是最沒用的一個。而這麽簡單的道理,你卻不懂。

“每個人都有權利拒絕任何人、任何事,但是葉雨林,我希望你能明白——拒絕他人幫助的前提,是你有能力自保,不讓自己陷入泥潭。你呢,你做得到嗎?”

他說的每一個字,葉雨林都很認真地聽進了心裏去。

或許寇骁說得是對的。

現在的自己,離出道還很遙遠,在臨城人生地不熟,既沒有人脈與靠山,又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甚至連一輛單車都沒有。別說偶爾生病或有急事,哪怕就像今天這樣,只是手機突然關機,他都無法應對自如。

如果寇骁今天沒來,自己要怎麽辦呢?難道就一直坐在醫院門口,凍死為止?

葉雨林越想越後怕,再對上寇骁視線時,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便彌漫了周身。

他其實很想逃開,但他沒有這樣做。

“哥,你說的我明白了。”葉雨林看着身邊的男人,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的局限,“很多時候我都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确實是這樣。就像今天,如果你沒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既然這樣,就試着去相信別人。”

“寇哥不是‘別人’,你幫過我很多,我一直相信你。我只是……我是怕給你添麻煩。”

不知被哪一句話取悅,寇骁垂眸笑了下,溫聲說:“你這點小事,還算不上‘麻煩’。不用想太多,必要的時候,可以多依賴我一些。”

“依賴”這個詞,其實很少有人跟葉雨林說。

在葉雙平的教育理念裏,一個人從小就應該學會獨立,所以不論葉岚還是葉雨林,都在柔軟的相貌之下,藏着一顆略為堅硬的心。

以前在學校讀書時,葉雨林有一次發高燒,落下了課程。學委為了彰顯同學之間的友愛,一直張羅要給他補習功課。葉雨林委婉地拒絕了人家六次,到最後實在編不出理由了,也只是借來筆記複印一份,然後自己抱回家研究。

這樣長大的少年,字典裏是沒有“依賴”兩個字的。

直到今天,坐在他身邊的男人突然翻開他的字典,将這個詞條刻了進來。

葉雨林抿唇看着寇骁,心口燙得厲害。

攤開自己脆弱消極的一面,将柔軟的內裏展示于人前,其實是很令人不安的一件事。

但如果那個人是寇骁的話……

或許,他願意試試看。

葉雨林思量了好久,最後終于小小聲地開口,鄭重其事地回答:“好的,我會努力嘗試的。”

“嗯,乖。”

寇骁笑着揉揉他的頭發,随後自然而然地換了話題。

“現在去哪,送你回宿舍?”

葉雨林沒有立刻回答。

他在思考——既然說了要試着依賴寇骁,那不如,就從現在開始?

被這個念頭驅使着,葉雨林側過身來,看着寇骁的側臉說:“淼姐下午打電話給我,說宿舍暖氣壞掉了,今天可能都修不好。我沒地方可去了,寇哥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寇骁正準備系安全帶,聞言,手指輕輕一頓。

他轉頭看向葉雨林,狹長眼眸半眯着,目光幽深,透出審視的意味。

葉雨林仿佛被他的視線鈎住了心尖,緊張地揪住絨毯一角。

但他沒有閃躲,就維持這個緊張卻又坦蕩的姿态,對寇骁說:“我在試着依賴你,寇哥,你不能這麽快就食言啊。”

寇骁:“……”

兩人對視半晌。

最後是寇骁先認輸的。

他低笑着搖搖頭,給出四個字評價:“得寸進尺。”

說話間,他探身過來,給某個突然得寸進尺的乖小孩系上了安全帶。

跑車轟鳴在除夕的夜色裏,車內關了燈,光線昏暗撩人。

體溫終于徹底回暖。

葉雨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絨毯裏,看向窗外。

窗外是年終歲末的街景,皚皚白雪與街燈下懸挂的紅燈籠彼此交錯,在視野中飛馳倒退。

車窗上倒映出寇骁的側顏,短發幹淨利落,劍眉星目,英氣十足。

有了這層玻璃作為掩護,葉雨林可以肆無忌憚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不期然就回味起剛才靠近的瞬間,空氣裏突然彌漫開來的獨特氣息。

男性荷爾蒙混合着淡淡的煙草味,是屬于成熟男人的魅力與性感。

和寇骁的氣質很貼合。

葉雨林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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