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鬧劇

鬧劇

南疆的雨來的快,走得卻慢。然而眼下耽擱不得,是以天還沒完全放晴,頂着漫天似乎即将垂下的陰雲,靳雲骁與宋吟秋一合計,便重新上路了。

宋吟秋也是此時才知道他們此行的終點,竟是南疆一個算不上起眼的郡的首府——茶州。

這地倒是有意思。

茶州曾是大夏邊境上重要的一環——不過那是在當朝皇帝攻下南蠻一角之前的事了。茶州往北與蜀中最南邊相接,然而卻因着地勢群山環繞,皆是峭壁湍流,當年西南官道的修建刻意繞過了這一塊兒,真正的道路相交得再往西邊到另外一個郡。

天塹隔斷了兩郡的商路。然而茶州以茶聞名,其地環境多有不同,出産的茶葉種類繁多,而儲存時間又長,自古以來便是內外商路上的頗受追捧的商品。茶州的原住民以茶起家,故而才發展出後來這一片城市來。

二人過關進城的過程異常順利,靳雲骁照例作為二人結伴而行路上唯一的男子遞出了通關文書。大抵是上邊蓋着什麽特殊的公章,大梁蟄伏多時,有一些官府上的人脈倒也不奇怪。宋吟秋只是忽地想起,她其實仍有一份全套的通關文書,至少能夠在北疆境內、無需男子陪同也可通行。

她後來在大梁據地的山中安頓下來,整理舊物時才發現,上邊的名字竟然仍舊是宋吟秋。

民間百姓無需刻意避開親王世子的名諱,只是能取出“吟秋”這等名字的家庭,想來也不會是普通人家。

宋吟秋有時候想,她若是沒有被豫王接走,長大後大抵會叫“招娣”“盼弟”或是勾欄裏常見的“嬌嬌”“玲珑”這類名字。

畢竟能在史書上留名的女子,哪怕出生皇家,也只有少數公主或是和親的貴族才有資格,誰會關心一個女孩兒叫什麽呢?

茶州多山,哪怕城中道路也是高低起伏的。馬車行得艱難,宋吟秋坐在車裏,卻只想從未行過這樣陡的坡道。她被颠得不太舒服,淺淺皺了下眉,問靳雲骁道:“此去何處?”

靳雲骁沒正面答,只道:“快了。”

宋吟秋倒是沒想到他,此時卻突然想起些隔牆有耳的謹慎來,她覺得有趣,挑眉道:“你很熟?”

誰知靳雲骁大大咧咧地掀起簾子的一角,示意她看:“一州知府的住處,當然是在這等去鬧市不遠,卻又離郊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了。你聽這一路上嘈雜聲漸小,就該知已經從鬧市繞路而過,漸行漸遠了。殿下曾為一疆主事,竟連這等道理也不知道嗎?”

嘲諷雖遲但到,這可還真是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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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秋頗有些無語:“我既為一疆主事,府苑自然有修建的人,又為何定要知曉這其中緣由?”

只不過她的确沒料到,要見的竟是茶州知府。

興許是見她神色茫然,靳雲骁嗤笑一聲,扔給她一本不算薄的冊子,道:“都說讓你不要死讀書,單知道天下形勢又如何,不知曉個中緣由,總歸等閑變卻故人心。”

宋吟秋懶得與他拌嘴,從毯子上拾起那本冊子,卻見是當朝諸位官僚的名錄。上到朝廷一品命官,下到所謂的“七品芝麻官”,大部分當朝命官的生平與遷調經歷可謂是應有盡有。大抵是緣分作祟,宋吟秋拾起那本書,就見書頁堪堪停在“豫親王嫡長子宋吟秋”這一頁上。

甚至旁邊還用黑筆标注了“已逝”。

宋吟秋一時失語,她只注意到上注豫王世子五歲喪母,而後大病一場,從此便沉默寡言,跟着日漸癡傻的豫王軟禁于京城之中,更是懵懂不谙世事……

她看了幾列文字,果斷翻走。

這書冊似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打散重新裝訂,宋吟秋見目錄頁還是新紙,而其中的內容頁卻是新舊參雜,她翻到茶州知府的記錄也,卻見他是“前朝舊臣”。

“皇帝竟敢用他?”宋吟秋驚訝道。

“如何不敢?”靳雲骁笑了一聲,言語中多有不屑,“你在京中住了這麽些年,難道還摸不準皇帝的性子?多疑卻又自負,他當年殺光大梁皇族,卻又擔心自己落下個暴君的名號,不得已封了好一批前朝舊臣位于這種重要——卻又不是至關緊要的位置,不過為了彰顯他所謂的仁厚。”

宋吟秋低頭瞟了一眼,見茶州知府果然是近兩年新遷的。自從茶州作為邊境的戰略要地地位喪失後,便從集邊防與邊境貿易商品集散地于一體的城市,轉而成了內地的商業出口地,商品集散地的身份轉到西邊的郡城,邊境重鎮的地位移向南方,是以許鴻——現下的茶州知府,能夠走馬上任。

能夠踩着“前朝舊臣”這樣一個身份,爬到一郡知府的位置,宋吟秋心想,或許的确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吧。

二人的馬車只是尋常模樣,但大抵許鴻提前吩咐過,二人将入庭院時未作阻攔。管事照例查看時,靳雲骁扯住了車簾。

他溫聲道:“車上貴人不宜受風,兄弟只說是靳家少爺随人到了——許知府自然知曉。”

管事瞥到他腰間別着的利箭,哪怕是在馬車上,也沒有取下。他便行禮道:“例行檢查,沖撞了貴人,還請恕罪。大人吩咐過,若是靳少俠,直接請進便可,府中已備好房間,晚些時候大人歸了,自可設宴相待。”

靳雲骁盯着管事關了門,這才讓出一條路來。他先一步下了車,活動了筋骨,對侍衛道:“我看也不必設宴了,這一路颠得我骨頭都快散了,更別說那……”

“勞駕,”管事聽得這聲,愣了一下,他不禁擡頭望去,卻見馬車上緩步而下一名女子,他忙低下頭去,就聽那道輕緩的聲音道,“請你們知府揀幾樣清淡小菜也就罷了,不必大費周章。”

管事低着頭,他猜想這位定是知府吩咐過要特地照顧的貴人,他的目光觸及女子的精致的短靴,卻又猛地收了回來。

“是。”

他領着一群侍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卻使眼色叫了好幾個侍女來伺候——誰也沒想知府口中的“貴人”竟是位女子,就連許鴻本人,想必也并不知曉。

二人一道走入這庭院內,宋吟秋被侍女領着,先行到一處房間歇了。靳雲骁走了幾步,複又折回,疑道:“那我住在哪兒?”

“穿過前面兩個庭院就到了。”侍人恭敬地答道。

“這麽遠?”靳雲骁不由得皺起眉,這距離,他縱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時刻盯着宋吟秋。

宋吟秋卻心中一動,卻淡淡地道:“通關文書都在你那兒,我還能跑了不成?”

靳雲骁歪頭思考,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最好是。”

然而還是跟着侍人走了。

宋吟秋回房,侍女們早已備好熱水。她借沐浴的由頭打發掉一衆侍女,見房中布置典雅,書冊衆多,大抵是許鴻知她來此,特地精加布置。

她瞥到桌上紙筆,與房間內風格迥異、想必來自天南海北的擺設。

她驀地意識到,茶州曾是大夏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氣候宜人。衆多富商與遠離朝堂紛擾的清修之人亦隐于此。

如此魚龍混雜,倒是幫了她大忙。

——————

十多年前後宮一位不知名的答應産下皇女,卻不知所蹤一事,最終還是被鬧到了皇上跟前。

皇帝不出所料,自是龍顏大怒。但又有什麽用?沈知弈跟着朝臣一道跪于地,沒什麽感情地跟着念“請皇上息怒”一類的話雲雲。

總歸是緬懷已逝之人,已逝之人若知曉生人後事,想必生死的界限,倒也不必這麽分明了。

不過,那禮部官員并非是何彧手下控制的人,也并未完全按照何彧的命令行事。百官寂靜之中,倒是讓他又扯出一件事來。

當年那位答應逝世後,後宮中之所以能夠處理得如此幹淨,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直到皇後與太後預備棺木,向答應入宮時黃冊上記錄的官家傳訊時,才得知那家的女兒選秀之時原是染了重病,并未至京,如今早已許人。

如此說來,那答應竟成了來歷不明之人,其腹中的孩子也算不得上有正統出身。

這本該是皇家秘辛,卻被光明正大地掀開來,揭示在諸人面前。

龍椅之上,皇帝聽完許久未答。沈知弈也是待大太監驚呼過後才知曉,皇帝聽後,竟是急怒攻心,硬生生厥了過去。

朝中頓時一片手忙腳亂之态,早朝總歸是進行不下去了。諸臣紛紛退朝,一時間假哭的假哭,作鳥獸散的鳥獸散。沈知弈踏出紫宸殿之時,見年歲已高的輪值太醫飛一般地趕來,身後跟着的徒弟提着藥箱,他們的影子斜映在白玉的地面上,倒顯得像雜質。

是該好好報答這場好戲。

沈知弈無聲地想,身後傳來的聲音嘈雜不堪。他聽戲聽得熱鬧,一時間腳步輕快,連帶着臺階兩旁裹了金粉的石雕也沒那麽礙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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