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情

人情

許鴻也是回府之時才知曉,韓太傅口中能夠繼承大統的皇家血脈,竟是位女子。

他一來雖有些驚訝,但料想原先小公主入宮後家中無倚仗,是以紅顏命短,想必福薄生下位女子,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他當年是正統科舉出身,曾是大梁的年紀最輕的狀元,熟通經書史冊,也知曉歷朝中偶有女帝——倒也不是沒有,大梁總歸有血脈傳承便罷了。

是以他更衣完畢,到庭院之中,便迎了靳雲骁與宋吟秋。問題還是主要出在宋吟秋身上,他先前備的物件可都是給男子的——皇女就算是未來的皇帝,可終究是個女人,與男人同堂,像什麽樣子?

許鴻還是有些忐忑,但他想不出別的法子來。說是男女有別,可他聽說皇女與靳雲骁是同乘一輛馬車來的,興許是照着男兒的樣子養的吧?

他捉摸不透,照皇女的吩咐只揀了清粥小菜,最後思慮着也添了些家常的葷菜,好歹是擺了普通的宴席,便讓下人引二位入席了。

既是如此,便免不了他的夫人作陪。

主位自然是給皇女留着,許夫人坐在他手邊,等人入席時低聲問了一句:“聽我身邊的婢女說,那皇女,可生得一副好容貌,當真是正統出身?”

許鴻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他想,原先大梁哪個官宦不說自己是正統出身,到最後不是連國都丢了。原先的大梁皇族被殺得連個偏房都不剩,好容易找出個帶着點皇家血脈的皇女,此事自然另當別論。

然而宋吟秋真正走進庭院時,許鴻卻驀地愣住了。

他瞠目結舌,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這當然不可能是單為着她的相貌,宋吟秋想。她沐浴後換了一身天青色的裙裝,這樣的素雅的顏色在姑娘家的衣裳裏很少見,她也是收拾行李時才發現了這麽一件,無端惹出些對曾經的記憶來。

也襯得她有些清冷。

她坐上高位,垂眸打量許鴻一眼,見許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方回神。

然而卻脫口而出:“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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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秋罕見地不知如何作答。

許鴻竟是見過她的。

想來也合理,或許哪一年入京述職與豫王世子偶然見了一面也不一定。宋吟秋被拘在那方天地之中,難以辨出朝臣繁多而複雜的樣貌。

她穩穩地端起茶杯,不經意間遮住了下半張臉,一雙桃花眼微調,語調似乎覺得有趣:“許大人,您可瞧清楚了?”

許鴻被這輕柔的音色喚回了些許神智,緊接着就聽見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跟着入了席:“喲,許大人,別來無恙啊。”

許鴻方才從怔愣中真正回神,他先是憑着位置判出宋吟秋想必便是皇女了,他朝二人施禮,道:“見過皇女殿下,靳少俠安好。”

靳雲骁胡亂應了一聲,也沒等宋吟秋動筷便自行動起桌上為數不多的葷食。宋吟秋瞥他一眼,不作評價,倒也默許了他的行為。

反正他從來不拘管束。

“許大人安好,”将靳雲骁此人當作不存在,宋吟秋呷了茶,品出杯中是上好的新茶,她擱了茶杯,道,“我與許大人此前從未相見,可隐約聽得大人方才說了一句‘世子’。”

她頓了頓,方道:“不知此為何意?”

“殿下恕罪,”許鴻的語氣中還有些驚疑,“微臣眼拙,方才見殿下容貌驚為天人,想有傾國之色,不想誤以為殿下為一位故人。可否請教殿下名諱?”

這本是逾矩之事,但也在情理之中。

宋吟秋再次端起茶杯,她道:“我本無福承梁朝舊姓,故而随了父姓宋,名吟秋。”

許鴻手中的筷子哐當一聲掉在了桌上。

許夫人不禁失聲道:“宋吟……那不是……”

“夫人莫慌,”宋吟秋微微一笑,“不過名姓略有相似罷了,我與那位被廢為庶人的大夏世子,除此以外又有幾分相似呢?”

相貌不能說是相似,只能說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許鴻心想。

但這又能如何呢?

良久,他舒了一口氣。

他舉杯道:“殿下說得甚是。拙荊失禮,臣代其為殿下賠罪了。”

“無妨,”宋吟秋大度得很,她亦舉杯道,“往後有勞許大人與夫人照拂。”

一頓飯吃得明面上賓主盡歡,實際諸人都滿腹心事。宋吟秋開誠布公地談了韓太傅的計策,與北邊的狄人裏應外合,致使大夏南北受敵,拉長戰地範圍與糧草運輸路線。她言語間的大氣,倒是讓許鴻又一番訝異。

“我原先以為皇女不過是韓暮手下的一枚棋子,可從今日看來,她也并非以為自己身陷囹圄,”散席後,許鴻送走兩尊大佛,與夫人回房,途中心有所思道,“她若是有自己的想法,這倒也算得上是互惠互利之事。”

“老爺,那我們當如何?”許夫人憂心地問。

“我原以為是個傀儡,糊弄過去也就罷了,沒想到也是個腹中有些東西的,”許鴻嘆了口氣,道,“這賊船現下是不得不上了,且看他們今後如何行動吧。”

他何嘗不想求一個安穩,不過前朝舊臣這樣一個身份讓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罷了——從皇上對他愈漸冷淡的态度和與日俱增的猜忌便可知,他們這些舊臣,除了依附前朝而反,沒有其它的歸宿。

而另一面,宋吟秋一行人踩着月光,回到了卧房。

她見靳雲骁久未挪步,便知這人定是要跟了她一道回房。果不其然靳雲骁趁她關門前閃身進屋,宋吟秋關好門回頭看時,他已經頗不客氣的倒了桌上的茶喝。

“方才席間還沒能讓你吃飽?”宋吟秋白了他一眼,“又有什麽事?”

“什麽事?”靳雲骁笑了一聲,“挺能藏啊皇女殿下,我怎麽就沒發現呢?”

“藏什麽?”宋吟秋當然知曉他話中的深意,然而她只是淡淡地道,“有的人一上桌便餓死鬼投胎只顧吃,更何況,以後主事的不是我,難道還能是你不成?”

“別看我,我可不想領這苦差事,”靳雲骁向後仰倒在椅子的靠背上,“皇帝不好當,你當真要坐龍椅?”

“這倒是你的不是了,”宋吟秋緩聲道,那聲音聽着竟像是安撫,“怎麽能說是我坐龍椅呢,合該是大梁的嫡系皇族才是。”

“呵,”靳雲骁嗤笑一聲,“你分得清楚,籌謀已久了吧皇女殿下?”

“互惠互利的事,”宋吟秋聳了聳肩,“你們不過想複興大梁,而我——其實什麽也不想幹而已,被迫做到這一步已經很給情面了,你待要如何?”

“錯了,”靳雲骁看不清陰影下她的神色,但仍道,“不包括我。”

“無所謂,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響最終的結果。就算沒有我,也有其它合适的人,”宋吟秋道,“你不過怨我沒有與你事先商議,便占據了主導權——但席間總要有說話的人,我不可能一輩子站在韓暮身後。”

月涼如水,靳雲骁沉默着與宋吟秋對峙。但宋吟秋清楚靳雲骁必輸無疑,因為比起她自己,他才是那個更加沒有歸處的人。

“你贏了,”良久,靳雲骁笑了笑,“你說得對,沒有人能一輩子躲在庇佑之下,我識時務,今後跟你混。”

宋吟秋見他起身欲出,最終開口問道:“你想要什麽?”

“我?”靳雲骁反問了一句,他似乎真如宋吟秋所想,是無歸之人,但他停下腳步,似乎思考了片刻,“留着吧,你欠我一個人情。”

他虛掩上門,轉身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裏。宋吟秋見門仍剩着一條未能關緊的縫隙,她上前察看時,卻見地上是先前放着異族文字協議書與傳國玉玺的包裹。

包裹顯然被拆開過,宋吟秋想破腦袋也不知曉靳雲骁是什麽時候将這個包裹帶到她房間門口的。她揀了包裹,從內裏反鎖上房間的門,确認門窗都關好後,拆開了那個系着淩亂死結的包裹。

裏面飄出一張輕飄飄的紙條。

宋吟秋撿起紙條,上邊的字跡張揚飛舞,字如其人,一看就是靳雲骁的親筆。

“拆完包裹複原也不知道包得像一點。不值錢的玉和廢紙罷了,送你了。”

她不禁失笑,再看時,卻見木匣子底下除了原先一式兩份的議事書,還多了她那天在馬車上翻看的當今大夏境內各個官員的情報,以及近些年來的簡要戰報,甚至還有些官員之間私下流傳的、據說是真事改編的話本。

她翻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書冊最底下,發現還有一張字條。

議事書上提及的二十座城池,分別是哪二十座,列得清清楚楚。卷軸式展開的地圖末端,繪着一把異族樣式的鋒利匕首。

宋吟秋心下了然。

沒有人能夠雲淡風輕地做到拱手将二十座城池讓給外人,世人皆知荊軻刺秦的最終結局是壯士一去不複返,那麽既然如此,将“荊軻”的身份換一個國別,故事的發展自将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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