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餘生
餘生
春日漸暖。
“殿下,”禦書房外的小太監還和從前一樣機靈,見宋吟秋踏雪而來,老遠便迎上去,“陛下剛見完何大人,眼下正在批折子呢。”
“嗯,”宋吟秋應了一聲,就在門口脫了厚重的狐裘,交給身後的宮女,“你且在外邊等着。”
宮女抱着狐裘,她的同伴自是将傘收了,二人被小太監引到一旁去候着。宋吟秋理了理衣袖,袖口的龍紋隐約在皚皚白雪之中閃着細碎的光。
禦書房裏暖爐燒得足,宋吟秋後知後覺,今個兒應少穿件衣服。她久不至禦書房,如今竟是跪也懶得跪,只草草一低身算是作了禮。
“皇上忙政事?”她溫聲問道。
宋吟辰一早便注意到她來了,不過懶得擡頭,自然也對宋吟秋沒規沒矩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以為呢?”半晌,宋吟辰擱了筆,瞥了宋吟秋一眼,見她如同往常一樣已倒了茶喝,“占着親王的封號,将手中的政事一扔,做個甩手掌櫃——這滋味挺不錯,可惜不是誰有有命享清福。”
“皇兄說的是,”宋吟秋笑了一笑,然而宋吟辰瞧着卻分外膈應,“臣妹還要多感念皇兄的大恩大德才是。”
朱筆一頓,暈出一朵不慎規則的墨花。
與宋吟秋說客套話,比的就是一個誰先氣死誰。
當初宋吟秋實為先帝所出的身世大白,宋吟辰雖說出身皇家,本就沒什麽兄弟姐妹間的情分在,兀地多個妹妹也不稀奇。但這事好歹是給他提供了一個更為合規矩的冊封理由——一來堵住了滿朝文武的嘴,二來也算是給了宋吟秋一個交代。
封女性為親王是本朝從未有過的事,禮部接了密旨,連熬了幾個大夜從史書中翻找,又草拟了好幾個封號,最終定下一版冊封文書來。宋吟辰忙着解決這一麻煩,就近擇了個時日将宋吟秋冊封了事。
封親王之前順道賜了個婚——如若沈知弈是為公主驸馬,那也就沒什麽實權,盡可讓他跟着宋吟秋去了。
就這樣放沈知弈走了,宋吟辰本是頗為不願。但無奈沈知弈去意已決,更是頗為沒骨氣地多次上書表示,畢生所求不過一道賜婚聖旨,皇女獲封親王而他成為驸馬已是最高的上次……宋吟辰不勝其擾,最終遂了他的意。
一方主将最終成為驸馬——勉強也算得上是功成身退。
宋吟辰依照約定,仍将南疆諸州縣作為既定的封邑給了宋吟秋,而宋吟秋也軟硬兼施地安撫了前朝舊臣。她将所有權柄一并交出,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京城。
此時,京城方迎來春日的最後一場雪。
“而今南疆平定,北狄稱臣,四境皆安,唯有西洋仍蠢蠢欲動,”宋吟秋放下手中茶盞,“不知皇兄作何打算?”
一聽是國事,宋吟辰的神色凝重下來,道:“西洋的國王前些日子來信說,先前的确是他們小觑了我大夏,未以得體的禮節相待。如今願意以平等之禮對待我朝,希望雙方均能派遣使臣,以促我兩國友好相交。”
“哦?皇兄如何想?”
宋吟辰嘆了口氣,道:“朕何嘗不願與他國交好。我大夏千年國運,從未聽說過海外仍有國家,如今有他們的船只渡洋而來,也算是開了眼界。若能派遣使臣,自然是好的。只是這人選,朕還未有定奪。”
“為何?”
“西洋究竟是個什麽地方,連朕也只是從他們西洋人的口中聽說,具體是怎樣,除了他們西洋人,大夏境內想必未曾有人知曉。更何況漂洋渡海,此番兇險,即便是有人願意主動去犯這個險,也得考慮着身份。若是尋常百姓,難免不說我們将西洋輕視了去;可若是朝中重臣……先不說朝中正多事,沒個三五年定是回不來的。”
他話已至此,卻兀地反應過來,擡眼望向宋吟秋,道:“你……”
“臣妹願與驸馬同使西洋,”宋吟秋罕見地行了大禮,“還請皇上成全。”
宋吟辰垂眼看她,興許是宋吟秋少見的恭敬,倒讓他有了幾分奇特的感受。
“臣妹知曉,自從臣妹回宮冊封,皇兄哪怕不說,定是心中難安的。”宋吟秋雖行了大禮,但也就是短暫地停留片刻,以示莊重罷了。
她曾有機會問鼎權力中心,不過主動放棄而已。
她的命運從來只能掌握在自己手裏,她并非臣服于任何人。
畢竟是曾經旗鼓相當的競争對手,宋吟秋手裏甚至還有沈知弈這一員大将。沈知弈雖身為驸馬,沒有領兵的實權,但排兵布陣的手段仍舊在。宋吟辰一時不忌憚,卻說不準日後的事。
“恰巧臣妹也看膩了京城的風景,驸馬亦是如此想,”宋吟秋緩聲道,“倒不如遣臣妹與知弈出使西洋,為皇兄分憂解難,也好過夜長夢多。”
宋吟辰沉吟道:“你當真如此想?”
宋吟秋無所謂地道:“反正我與知弈不過挂着閑職罷了,在京城也是空領俸祿,放我們出使,豈不兩全其美?”
半晌,宋吟辰嘆了口氣。
他的語氣中似有無奈:“在朝中的俸祿是不發了……但你們作為大夏使臣上路,難道還沒有盤纏和将來分發的賞賜?”
他譏諷道:“沈知弈是準備把自己京郊那間不值錢的宅子賣了,換錢來供你們路上用嗎?”
宋吟秋聽他語氣不善,卻忽地一笑。
“那就……提前多謝皇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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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宮門時,恰逢雪停,宋吟秋早在宮門處便見着親王府的馬車。
和馬車旁的人。
她的腳步驀地輕快起來,滿心歡喜就要溢出來似的,沒走兩步便小跑起來。
“慢點,”沈知弈被她撞了滿懷,雙手扶着她站穩了,方才騰出一只手掃去她肩上的落雪,“這麽高興?皇上答應了?”
“嗯,”宋吟秋将臉埋進他的胸膛,感受到些許屬于春天的熱度,方才擡頭,似乎窺見前路爛漫的真實,“我猜到他定會同意——其實,若他不同意,我倆偷偷溜出去也行。”
但宋吟辰一定會同意——坐在萬人之上的位置,擁着天子的氣度,很多時候,其中考量都是相通的。
“外邊涼,”沈知弈捏了捏她的手,溫聲道,“車裏燒着炭,暖和點,先上車,我們回家再說。”
宋吟秋扶着他的手,半步跨進車廂,卻忽地回頭道:“不冷了,沈知弈。”
沈知弈不解:“嗯?”
“我說不冷了,”宋吟秋笑着望向他,眼裏有細碎的光,“春天到了。”
冰雪漸融,枯木返綠,南燕歸京。
此番,确是久違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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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二十三年,帝薨。
次年春,新帝即位,改年號為綏和,定天下,封功臣,遣使臣出西洋,宏大夏國運,威宣海外。
野史傳言,溫親王一生坎坷,身世成謎。有傳她曾女扮男裝,是為被廢庶人的豫王世子,于北疆親政一年,興農業、革商市、除疫病;也有傳她是大梁失落的皇女,曾兵起南疆,又與太子議和于南蜀山下。
無論如何,确有一事不假——她是大夏第一位女性親王。
溫親王十九歲與驸馬成婚,婚後,二人率領使團出使海外。他們的足跡遍布西洋數十個國家,并為大夏傳回了諸多海外物種、工藝技術與先進思想。
綏和二十五年,溫親王攜驸馬途徑英吉利海峽,向大夏發回了最後一封信報,此後大夏境內再無二人音訊。
但也有野史傳言,遠在海外無人知曉之地,溫親王與她少年相識的驸馬,後半生逍遙自在。
年少的愛意,跨越山海,終是此生不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