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源源不斷的嫁妝送到了挽心面前,價值連城的首飾頭面,鋪子田莊宅子等數不勝數。

秦媽媽負責登記嫁妝冊子,饒是她見多識廣,開始見到時還是會忍不住驚呼出聲。後來見實在太多,就漸漸變得麻木了,只管面無表情向完全置身事外的挽心禀報。

挽心連看都未多看一眼她所謂的嫁妝,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不是不貴重,但不屬于她的東西,她從不會貪戀。

就像在夢裏所見的那般,穿着借來的錦衣華服,坐在不合适的位置上,會被人嘲笑唾罵。

何況,在她的眼裏,最貴重的東西,莫過于顧長生給她的那些溫暖。

是他讓她知道,她也是個人,值得被人捧在掌心呵護,不是誰的傀儡影子,不是因為像誰,她就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她。

攝政王不知道為何,這幾天一直沒來,挽心也沒有機會告訴他自己反悔了,不願意再嫁給他。

她也沒有再見到顧長生,自從那日一別,她就沒再聽到他任何的消息。

這天早上,秦媽媽伺候挽心洗漱的時候,臉色一直不大好,好似提不起精神,連說話也不時發呆。

挽心見到她這些時日她忙着整理收拾嫁妝,以為她是太過勞累,不禁出聲說道:“秦媽媽你去歇一會,讓紅豆去收拾吧,你上了年紀,就別太辛苦了。”

秦媽媽看了一眼挽心,感激地道:“奴婢沒事,不過清點之後再寫幾個字,能累到哪裏去。”

她嘆息了一聲,問道:“姑娘,你還記得以前在偏門來賣花的貨郎嗎?”

挽心的心髒驀地一跳,來偏門賣花的貨郎就是顧長生,她當然記得。

她拿着布巾的手頓了一下,忙極力穩住心神,狀若無意地問道:“記得啊,怎麽了,他又來賣花了嗎?”

秦媽媽長長連着嘆了幾口氣,眼眶也跟着濕潤了,說道:“要是他能來賣花就好了,奴婢覺着這個後生懂禮數,人又聰明,可許久都沒有見到他做這個買賣,一直還挺想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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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伺候的下人都知道他,大家誰不誇贊一聲他人好,都願意去買他的貨。”

挽心聽秦媽媽拉扯半天都沒有說到點子上來,雖然心裏焦急,也只得按耐住性子聽着。

秦媽媽神情悲憫,擡手拭了拭眼角的淚水,絮絮叨叨地說道:“不管刮風下雪,每天早上都按着時辰送柴火來的老翁,今天卻沒有來。

廚房裏的人還在奇怪呢,以為老翁發出了事,向送蔬果的人一打聽,可不是出了大事。”

挽心揪着的一顆心,不知為何突然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痛得她彎下身子,緊緊皺起了眉頭。

秦媽媽魂不守舍,沒有看到挽心的不對勁,仍然繼續說道:“送蔬果的人說,昨兒夜裏,城東清水巷那塊,起了一場大火。

大火将整條巷子都燒得一幹二淨,裏面的人一個都沒來得及逃出來。送柴火的老翁也住在那邊,連着一家人都葬身了火海裏。

衙門的人去廢墟裏翻出了許多屍身,可憐喽,那些人幾乎都被燒成了炭,都認不出了原來的模樣。

還是衙役拿着戶帖,一個個清點下來,發現整條巷子裏的人全部沒了,連狗都沒能跑掉。

那個貨郎曾提過一嘴,他就住在清水巷,這場大劫難也沒能逃掉,阿彌陀佛。”

秦媽媽又眼淚汪汪,雙手合十念起了經。

挽心霎時痛得五髒六腑纏都在不斷翻滾,喉嚨腥甜之氣上湧,她緊緊捂住嘴,用盡力氣咽了回去。

她轉動着僵直的眼珠子,似乎沒有聽懂秦媽媽的話,許久之後終于發出了聲:“是嗎?”

清水巷這條巷子的名字她很熟悉,她在這裏渡過了她兩世最快活的日子。

顧長生上次說,他依舊住在那裏,說是怕她以後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永遠不會搬家。

巷子裏鄰裏之間也和和氣氣,怎麽會一夕之間就燒掉了呢。

何況顧長生那麽聰明厲害,前幾天還在與她商議着兩人以後的日子。

挽心愣愣伸出手,仿佛還能感覺到被他捧在手心裏的溫暖。

她耳邊還回蕩着他的聲音,他說要與她在一起,他會纏着她,永遠不會放棄。

他要她珍惜自己的生命,要好好活着。

秦媽媽一定是在說胡話,顧長生一直那麽努力活着,他絕對不會死,不會變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屍身。

挽心不斷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她猶如行屍走肉般,照常吃飯睡覺。

只是她胸口一直空蕩蕩的,像是有冰冷刺骨的寒風在那裏呼嘯。她知道秦媽媽她們在說話,耳邊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她側躺在床上,身子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歇息。

她總盼着睡着之後,顧長生就能如同上次一樣,躲開重重的守衛來看她,告訴她不用擔心,他一切都好,她聽到的都是空穴來風的謠言。

挽心睡着了,夢裏也沒能見到顧長生。她又做了混亂的夢,夢見了許久未見到的巫師。

他眼神陰鸷,桀桀笑聲如老鸹般刺耳,“這就是你的宿命,你逃不掉的,生生世世都逃不掉!”

挽心全身被冷汗濕透,她驀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睛怔怔失神。

窗紙從清灰漸漸變白,天亮了,新的一天又開始到來。

“醒了?”攝政王暗啞的聲音,突然從角落裏響起。

挽心呆了呆,目光下意識看過去,攝政王坐在卧房角落的陰影裏,手搭在椅背上,姿态閑适慵懶。

他撐着椅背慢慢站起身朝她走來,然後在床前站定,俯身看着她,語氣輕柔而寵溺:“瞧你睡得一身汗,又做噩夢了?”

挽心的知覺重又回到了身體,她全身骨骼都仿佛碎裂般疼。不過她強撐住坐起身,問道:“你什麽時候來的?”

攝政王看了她好一會後,才慢慢微笑着回答道:“昨晚你睡着的時候。其實你每晚睡覺的時候,我都會來看你,看到你睡着了才會安心離開。”

挽心猛地擡頭看向他,拿着外衫的手控制不住地簌簌發抖。

他每晚都來,他是不是也見到了那晚的顧長生。

攝政王沉默片刻,突然輕笑出聲:“小貨郎的确很有本事。如果在平時,他闖進來我可能不會察覺。

可是你答應了要嫁給我,雖然我很高興,但是我也一直知道你不喜歡我。你答應得那麽幹脆利落,只因你先前受到了刺激。”

挽心臉色慘白,他的話如同最鋒利的刀,一刀刀在她心上拉扯,痛得她無力靠在床頭,捂住胸口不住的喘息。

攝政王俯下身逼近她,嘴裏的熱意噴在她臉上,他眼神炙熱,一字一頓地道:“你太了解我,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

你也說得很對,我離不開你,因為這個世上只剩下你了。我們兩人又那麽像,離開了你我也活不下去。

可是不公平啊,我對你這麽好,連命都可以給你,你還是心心念念想着別人。

我先前一直以為,你跟我一樣,不知道怎麽笑,雖然這個世間有很多可笑之事可笑之人。

你也不會對人好,因為我們的血都是冷的,肮髒不堪的。可是看到你們相處的模樣,你知道我是什麽感覺嗎?”

他的手輕撫着胸口,呼吸漸漸沉重,五官扭曲猙獰,“很痛很痛。就算是我深陷囹圄,就算我失去了家人江山社稷,被人當成豬一樣羞辱,也沒有覺着這般痛過。

我不止一次想殺了你,我們兩個一起死,幹脆一了百了,可是我下不去手啊。

怎麽辦呢,我只有殺了他了。這樣就只剩下了我們兩人,再也沒了別人,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這樣才公平對不對?我們生生世世守在一起,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金銀珠寶,錦衣華服,身份地位,全部都給你。

我要娶你為我的妻子,與你生兒育女,白首不相離。”

痛到極致之後,挽心奇異地再也感覺不到痛了。她以為自己會死掉,可是她始終神色平靜,能聽完攝政王的話。

在他走後,她依舊能起床洗漱,早上還能吃掉一大碗清粥。

日子如常過去,一切風平浪靜仿佛無事發生,秦媽媽也忙碌不停張羅她的親事。

攝政王也十分重視,更事無巨細親自過問。

親事遵循了古禮,繡娘被催促着,日夜不停繡好了她的嫁衣。

秦媽媽喜氣洋洋拿着新嫁衣來讓挽心試大小,纁色錦袍上,用金線繡着精美的吉祥紋。

繡娘手巧,嫁衣不大不小,挽心穿在身上正合身。

秦媽媽在一旁不住誇贊,挽心定定看着銅鏡裏的人,眼神空洞如同女鬼。一襲華服挂在身上,她好似又看到了那場噩夢中的自己。

秦媽媽伺候着她脫下嫁衣,然後小心地放進了箱籠中,眉開眼笑地道:“姑娘真美啊,這身嫁妝穿上去,不等卻面,王爺保管看得挪不開眼。

哎喲,緊趕慢趕,總算趕出來了,姑娘不知道,嫁衣王爺拿去了一點點親自檢查,連個小針眼都不能看到,不知道讓繡娘重新繡了多少次。”

挽心看着秦媽媽的嘴皮子不斷翻動,然後又馬不停蹄走出去忙碌。她坐在軟塌上,喉嚨腥甜之氣愈發濃。

她再也忍不住,彎腰拿帕子捂住嘴,擋住了噴湧出來的鮮血。

親事極盡熱鬧,攝政王鐵了心要向世人宣告他們的親事,這次更不同于他上次成親,京城的達官貴人幾乎全員出動來參加宴席。

除了護衛開道,京畿大營的兵也被調了來,将看熱鬧的百姓擋在了街道兩旁。

挽心像是木偶般,被打扮一新送上了喜轎。午後送親的隊伍從住她現在住的院子出發,在黃昏時到了攝政王府。

轎子到了王府大門前,一只箭射在了轎門上,然後轎子被輕輕踢了幾下,喜娘嘴裏說着喜氣吉祥的話,扶着挽心下了轎,往正廳走去。

挽心只跟着喜娘,她聽不到四周的熱鬧喧嚣,看不到燈火通明的大裏到處都是喜意。

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步步痛得她擡腳都吃力,她卻始終沒有停下來。

沃盥之後是對席,挽心在喜娘的提醒下卻了扇,終于與攝政王對席而坐。

她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擡眼平靜看着一身玄色喜服的攝政王。

他眼神格外溫柔,裏面仿佛包含着千言萬語,深情似海。

挽心嘴唇動了動,攝政王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麽,微微探身過去,溫聲道:“你在說什麽?”

“阿沉。”挽心又低低吐出了兩個字,纏綿缱绻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

攝政王渾身一震,胸腔裏熱意翻滾,他從未見到她對自己如此溫柔過,像似那晚她對顧長生那般。

他的心軟成了一汪春水,俯身離她更近了些,熱烈地回應她:“嗯,我在。”

“阿沉,阿沉。”挽心低喃着喚他。

攝政王心潮澎湃,從來沒有覺着如此滿足幸福過,他所有的理智戒備全無,已完全不能自己。

挽心溫情脈脈凝望着他,原本雪白的臉上抹了層胭脂,說不出的嬌豔明媚。

電光火石間,她眼神淬滿了殺意,在他沉溺其中時,她揚起手,手中握緊磨得尖尖的金釵,用盡全力朝他脖子刺去。

“噗”一聲,金釵深深紮進他的脖子,血随之四下飛濺。

攝政王察覺不到痛,他臉上的喜悅僵在臉上,眼裏的光卻黯淡了下來,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痛楚,直直地盯着她。

原來,她的深情與溫柔始終只給了小貨郎,她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

哪怕僅有的一個笑臉,也是要與他同歸于盡,替她的小貨郎報仇。

挽心臉上濺上濺滿鮮血,她卻不管不顧,神情瘋狂,毫不猶豫抽出金釵,執着地,心無旁骛地,一下又一下狠狠刺向他的脖子。

變故陡生,正廳裏的賓客還沒有回過神來,護衛們已經團撲上前,長刀朝挽心身上砍去。

旁邊的喜娘終于回過神,驚聲尖叫四下逃竄。挽心仿佛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周遭的變化。

她憑着本能,手上還緊緊拽着金釵想要繼續刺。她的手被護衛砍了無數刀。

咔嚓聲後,她手腕上只生下一層皮還了連着,整只手腕垂落下去,再也擡不起來。

護衛手上的刀不停,繼續刀刀砍向挽心,她已身中數刀,血流不止。

突然,四下逃竄的人群中,一個高大的聲影逆流而入,不顧一切闖進來。

他飛身撲過去,拿自己的身軀,擋住了招呼向挽心的刀。

“我來了,來了。”他手臂緊緊抱住挽心,手上鮮血淋漓也始終沒有放開手,嘴唇貼在她的耳邊,不住親着她安慰着她。

随着護衛的刀落在他身上越來越多,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溫熱的血流在挽心的身上,與她的血混在了一起,本來徹骨的痛意退去,她渾身亦松弛了下來。

是顧長生啊。

她貪婪看着他,他臉上布滿燒傷疤痕,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可只有他的擁抱這樣有力,他擁着她時,好像要把她揉進血肉裏。

她也永遠認得他那雙始終明亮的雙眼,盡管血腥氣再濃,也掩蓋不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顧長生眼裏是無盡的悔恨與憐惜,嘴唇翕動,她知道他在說,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挽心糊滿鮮血的臉上,浮起了絲絲笑意。她竭盡全力靠近他,想離他更近些,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胸前。

她嘴唇蠕動:“顧長生啊,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陪你到最後,沒能實踐五年之約。

只聽到你不在了,我就只剩下了具軀殼。

這樣也好,我們死在一起,此生也算是沒有分開。

只願來世,你能平安喜樂,不要再認識我,不要與我一樣,墜入無邊的黑暗輪回裏。

攝政王倒在旁邊的血泊裏,他手無力朝她伸去,仿佛還要抓緊她。

他雙眼圓睜,透露着無盡的痛苦與落寞,望着緊緊摟在一起的他們。

死不瞑目。

正文到這裏完結吧,與整個階級抗衡,本身就是一出悲劇。

番外會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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