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江初凝視抽屜裏的協議書,不知定了有多久,才緩慢将耳釘放在書桌上,單手抽出那一沓紙。
協議書不止一份,甚至是一式三份,相當符合池南暮缜密的性格。
江初随意翻開一份,大致掃視協議裏的內容。
【江南半山的房屋産權目前歸池南暮方所有,離婚後,池南暮方配合江初方辦理房産變更,并承擔一切稅務費用。】
【雙方各自名下的財産與股份歸各自所有,不進行重組分割。】
【離婚後,池南暮方自願每年支付肆仟萬元人民幣,作為江初方及其親屬的生活醫療費用。】
一年四千萬。
江南半山的房子歸他。
池南暮也是夠慷慨的。
江初嘲諷地輕嗤,将三份離婚協議整理好,角與邊對齊,重新放回抽屜裏,收整好一切。
“我從沒有想過同你離婚。”耳邊忽然響起這句話。
原來池南暮也是會對他說假話的。
用謊言騙他,用拙劣的演技騙他要重新開始。
江初顧不上會打亂布局,一把推開池南暮的木椅,重重坐上去,頭往後仰。
木椅材質極硬,硌得慌,江初靠了不過半分鐘,很快直起身子,挺直背脊,以免被椅子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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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舉起耳釘,在吊頂燈光下仔細地看。
幾顆鉚釘用金定制,該是沾着血跡的,護士還回來時,血液發黑,糊成一片,不過現在已經洗幹淨,光潔無暇。
池南暮為什麽騙他?
江初緩慢轉動耳釘,細細欣賞耳釘泛起的光,看着看着,便開始突兀地低笑。
其實他早該察覺,只不過一直以來刻意忽略。
江初摸出手機,打開微博,幾個關于他的詞條熱度很高,占據前排。
【江初與丈夫海邊夜游】
【江初 沙洲東島】
【江初 白參花園】
每個詞條下,都有他和池南暮的照片,牽手擁抱,只不過兩人的面孔都打了碼,只能通過身形辨認。
指尖不停往後滑,江初一張張看,越是翻看,笑意越是扭曲。
池南暮從不喜歡熱鬧,照常理應該撤下熱搜,不允許任何照片流露,避免成為他人的談資。
但事實是,池南暮任由這些照片傳播。
再不切實際一點......這些詞條和照片,或許就是池南暮自己安排的。
為什麽?
就為了讓旁人知道他們婚姻美滿?
池南暮騙他重新開始,只是想讓他乖順配合,別鬧出難看的動靜?
這邏輯沒有問題,但江初仍覺得奇怪。
如果只是為了演出美滿人生的假象,随便幾張模糊的照片就可以敷衍,池南暮又何必私下裏對他親密體貼?
晚六點半一過,手機定位準時彈窗,提醒池南暮已經從公司出發。
江初盯着定位,深呼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站起身,将椅子收回原位,抓着那袋耳釘出了書房。
翌日要出發,蜜月用的行李早就收好,大多是夏季的衣物。
江初從角落裏拖出緊扣的行李箱,拉開拉鏈,把耳釘放進深處的夾層裏,不易為人發覺,緊扣好箱子。
嗡——
手機震動,有消息提醒。
【白冬槿:別忘記給我帶禮物回來![貓貓叉腰.jpg]】
江初垂眸盯着屏幕,沉默片刻,回道【給我介紹個律師。】
【白冬槿:???】
【白冬槿:你找律師幹什麽?】
【江初:沒什麽,以後你就會知道。】
江初複工後,就不再花時間做晚飯,一日三餐都由姜聆準備。
江初走到廚房門邊,朝門內說:“姜姨,我忽然想吃羅勒意面,麻煩你了。”
“啊......好。”姜聆愣了愣,關掉火準備青醬。
心口是平和的。
江初斜靠在門邊,回想那份離婚協議,不驚訝,甚至像是麻木了,感覺不到痛苦。
原來,“重新開始”的盡頭是個死局。
他沒有辦法割舍回憶,池南暮說的也是謊言。
他們怎麽會走到這個地步?
怎麽會有人......失去了記憶就變得面目全非,連愛意都收得一幹二淨,只留下冷漠和算計?
油門的轟鳴聲傳來。
江初偏過頭,朝窗外望去。
黑灰色的梅賽德斯駛進,速度極慢,在七點整時停在車棚之下。
池南暮下了車,感受到窗內的視線,也偏頭望過去。
“歡迎回家。”江初做着無聲的口型,上勾的嘴角隐在缭繞水汽裏,透着若隐若現的難過。
池南暮心口莫名一跳,很快收回視線,先進了家門。
淡淡的羅勒味道充斥鼻尖,池南暮微蹙眉頭,将皮鞋放進鞋櫃,換上拖鞋。
用酒精洗手液消過毒,池南暮再出洗手間時,餐桌上已經擺上意面和骨湯,江初也坐在位置上等待。
池南暮的位置上是羅勒意面,而江初面前是一碗龍骨肉湯。
自從說要重新開始,晚飯裏就沒出現過羅勒意面。
池南暮頓了頓,拉開椅子坐下,沒動餐叉,而是靜靜凝視江初,看他到底想做什麽。
江初單手捧着臉,似笑非笑地問:“池南暮,你從什麽時候起不喜歡羅勒?”
“小時候。”
“為什麽?”
池南暮沉默一瞬,“就像有人厭惡香菜一樣,沒有原因。”
江初笑着點頭,主動将骨湯和意面調換位置,“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你不喜歡羅勒。”
池南暮拾起湯勺,舀了一勺剔骨的龍骨肉,慢條斯理咀嚼,視線時不時擡起,不易察覺地掃過江初。
江初勾着嘴角,餐叉緩慢地卷,看似心情不錯,但池南暮總覺得不對勁。
“你為什麽喜歡羅勒?”池南暮不會找話題,絞盡腦汁也只能順着江初的話問。
“談不上喜歡,”江初出神地說,“江溪第一次帶我去西餐廳,我不知道該點什麽,就随便點了一份青醬意面,沒想到味道還不錯,索性以後就都點這個。”
“嗯。”
池南暮查過,江初成年前一直過得很拮據,拿着獎助學金勉強生計,後來出道了,生活才有所變好。
兩年前為什麽會和江初結婚?
為什麽不簽署婚前協議,做財産公證?
再次想到這些問題,池南暮不信自己會因為愛而變得盲目,不計後果地做事,看江初的眼神由此變成審視。
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後,兩人又恢複沉默,在無聲中用餐,各想各事。
兩米遠的距離是條冰冷長河。
此前,他們之間的平衡,由江初繃着的稍微期望撐着。
而現在,江初有些累了,就快撐不住,但也放不了手。
往前走是死路,他們無法重新開始,往回看也是死路,那些記憶大概率不會恢複。
江初一向食欲不振,今日更甚,吃不了幾口就放下餐叉。
“我吃好了。”江初站起身,不像以往一樣會等池南暮結束,而是疲乏地笑笑,自顧自離開餐桌。
放映室裏一片漆黑。
複工之後,江初很少來放映室,也沒再用過投屏。
投屏打開,照片和影像自動播放。
江初坐到沙發上,靜靜望着屏幕,心裏終于得到一絲平和。
忽明忽暗的光照耀四周,江初的面容也被映得晦暗不明。
那段時間裏遺留下來的照片,多是江初自己照的,每張照片後面都有一段活生生的過去,和那個偏愛他的池南暮。
江初勾起唇角,細細看影像中池南暮的臉,任由過去侵蝕,陷在回憶的漩渦中。
篤篤篤——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敲響。
江初回神,笑意凝滞,不情不願去開門。
池南暮站在門外,該是洗過澡,換了睡衣,帶着眼鏡,發絲上水汽萦繞,香氣清冽。
“怎麽了?”江初堵在門口,姿态不自覺變得防備。
“你在看什麽?”池南暮問。
江初頓了頓,承認說:“以前的照片。”
聞言,池南暮漫不經心颔首,不驚訝也不離開,只安靜地站着,仿佛在等江初放行。
江初抿緊唇,終是轉身放行,聽着跟進來的腳步聲,心中有種不情願,道不明原因。
兩人坐在昏暗中。
指尖與指尖相隔幾厘。
池南暮望着照片裏的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行為莫名,裝束莫名,眼神最莫名。
耳釘,染發,破洞牛仔褲,皮衣。
這些不合規矩的東西穿在身上,只是看着,池南暮都覺得不舒适,相當排斥。
“今晚不用工作?”靜谧之中,江初先打破沉默。
“休假從今晚開始。”
“怎麽想着來放映室?”
“正好無事可做,過來看看你在看什麽。”
原來是時間表上沒有寫日程,不工作了,池南暮就不知道該做什麽。
江初仔細想想,确實想不出除了要執行工作和日程,現在的池南暮有任何放松的興趣。
也許池南暮的興趣就是工作。
“很明顯,我在看你。”江初朝投屏努努下巴,語氣敷衍,沒有要換成電影的打算。
“......嗯。”池南暮似是有些尴尬。
江初盯着投屏,心口從平和逐漸變成煩躁。
仿佛,池南暮的到來是一種打擾,打擾他追憶過去,打擾他虛假的歡愉,非要将他從鏡花水月裏拖出來。
煩躁之中,指尖觸上指尖,池南暮的手覆上來,溫熱搭在江初的手背上。
江初斜下視線,冷冷凝視交疊在一起的手,迫切地想問問池南暮到底想做什麽,在裝什麽。
“池南暮,”江初低下聲音,“你有沒有想過同我離婚?”
池南暮沉默良久,指尖難以察覺地抽了一下,“沒有。”
又在說謊。
江初嘲諷地勾了勾唇,對這個虛假回答并不驚訝,重新看向投屏。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看。”江初輕呼一口氣,冷靜地說。
池南暮一怔,凝視江初冷漠的側臉,很快站起身,聲音變得淡漠,“明早要趕飛機,今晚早些睡。”
“我知道。”
随着池南暮離開,門關上的一霎,照片播完,錄像開始播放。
親昵的笑聲中,江初心口的煩悶倏地消失,再一次被回憶吞噬,重新變得歡愉。
他不止是沒辦法重新開始。
江初淡笑着凝視投屏,終于意識到,他是沒辦法喜歡現在的池南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