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S市的夏夜悶在熱氣中,盡管是晚上,體感溫度也不見降低。

走出醫院大門時,江初停住腳步,脫力地倚靠在門外,擡頭望向黑空。

從一開始,池南暮就在演戲,隐藏自己的本性來接近他,直到車禍發生,失憶忘了他。

怪不得他記憶中的池南暮那樣完美。

照着他喜好所扮演的角色,哪會不讓他一見就傾心?

江南半山,南江娛樂。

曾經江初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在此刻變得無比醒目。

如果池南暮真的讨厭羅勒意面,那在曾經他們一同用餐的無數次裏,池南暮都是在強忍惡心......?

江初搖搖頭,控制自己停止細想。

心口慌,腦子也極亂。

江初不敢回憶過去,更不敢打開手機看過去的照片影像。

因為只要點燃一丁點回憶的引線,他的那些記憶必然會變質,他會不自覺去從中查找,池南暮在其間流露過的本性。

江初猛然站直身子,回頭望一眼樓上病房的亮燈,像是被灼了眼,逃離似的快步往前走。

他要去一個能安心思考的地方。

夜深時,富生醫院的護工多已歇息,只有兩個護士和值班醫生還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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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做了登記,放輕腳步,徑直往江溪的病房走,沒有通知護工,只想一個人待着。

江溪仍安靜躺着,呼吸聲微弱而有序,幾乎不可聞。

江初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為避免讓江溪着涼,手掌搭在被子上,隔着棉被與江溪的手交疊。

整個人隐在寂靜與黑暗裏後,心口的慌亂減輕不少。

這一整天變故叢生,現在驀然到達安靜環境,繃着的神經放松,疲倦很快占據上峰,思緒開始昏沉。

嗡——

江初半趴在床邊,剛想小憩,手機卻震了震。

“平安到家了?”劉哲在電話裏問。

“到了。”

“到了就好......”劉哲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明顯是在顧及什麽,大概率是以為池南暮在他身旁。

事情太多,江初解釋不清,只好說:“我一個人在家,你想說什麽?”

聞言,劉哲的語氣明顯放松,“尋晉這邊的戲估計要再拍半個多月,你別又把自己關在家裏,多出去參加點活動,順便趁着這段時間,去把工作室的公司商标都注冊了,把該找的經紀人、助理、財務都安排好,知道嗎?”

“我知道。”

“還有你和那誰......”劉哲又道,“不管最後要不要和好,你都別再像以前一樣,半途人影失蹤,躲到家裏沒有消息。”

“好,我不會了。”

小憩被這通電話打斷,困意散了。

挂了電話,江初趴下身,将頭埋在雙臂間,鼻尖貼着棉被,被褥帶着隐約的清香,沒有尋常醫院的消毒水味。

池南暮。

池南暮......

江初數次在心裏默念這名字,這名字曾讓他無比快樂過,似在雲端,又因為完美編織的謊言和意外,将他抛進痛苦的深淵裏。

每個人都生怕他再為池南暮要死要活。

江初知道,不止是劉哲擔心,白冬槿也在害怕,盡管沒有明說。

可事實上,從頭至尾,他都在為這個人要生要死,無論狀态好或壞時。

江初抿緊唇,他分明一點都不願意想起池南暮,可當倦意被驅散,關于池南暮的所有事情,又會沖入他腦海裏。

從前被忽略掉的小事,在此時,一個接一個迸出來,變得清晰。

金栀苑茶幾裏擺放得那樣規整的藥盒,吃完意面後必然擺放整齊的餐叉,從來都停放在同個位置上的機車......

池南暮從未變過,那些強迫性的行為一直貫徹始終,只是被池南暮偷偷藏起來,讓他察覺不到而已。

池南暮的喜歡,從什麽時候開始?

池北晖說的“很久之前”,到底有多久?

回憶開始崩塌潰爛。

江初長呼一口氣,勉強坐起身,在各個平臺上搜索“江初”這兩個字。

除開粉絲的讨論和一眼辨假的通稿,任何負面的消息都沒有。

分明在池南暮恢複記憶之前,他離婚時,網上還有少數對他批評的言論,現在也找不到了。

江初不死心,想找出一點關于自己的“黑料”,卻連黑粉都找不到,甚至于,某些新發視頻裏的負面彈幕才剛出現,沒過多久就會消失。

一個荒誕的想法倏地冒出來。

或許從他出道那年起,并不是無人批評他,也不是他天生就有觀衆緣,受到觀衆的偏愛,而是池南暮在控制關于他的所有輿論。

護着他的從來都不是王臨。

偏愛他的也沒有普羅大衆。

而是池南暮。

手指脫力,手機落到被褥上,藍光照到床頭。

一道微弱閃光從床頭櫃反射過來。

江初愣愣側過頭,看到櫃子上的雪花玻璃球,那是白冬槿幾個月前買的幼稚東西,球裏躺着個睡美人,寓意江溪一定能醒來,無論昏睡多久。

玻璃球透亮反光,被護工擦得幹淨锃亮。

江初伸手拿過玻璃球,輕輕一晃,亮片全部浮起來,四處飄灑,如同打在他身上的鎂光燈,光鮮靓麗。

玻璃罩子硬而堅固,就像池南暮給他造的保護屏障。

這麽多年裏,他無知無覺,生活在人為編織的精美童話中,以為獲得了完美契合的愛情,所以才會在一切被意外打碎時,那麽無措。

江初自嘲地低笑一聲,将玻璃球放回原處,站起身,緩慢走出病房。

富生醫院與金栀苑相隔的距離遠,開車都要半個多小時,但江初不想叫車,跟着月光,徒步而行。

悶熱高溫讓身上浸滿汗水,濕了T恤。

江初抹掉額上的汗,繼續往前走,仿佛只要耗光體力,他就不用去想那崩塌失敗的愛情。

可惜,該提起勁時,他總是疲倦無力,該倒下停止亂想時,他又清醒無比,任何一件事都不順利。

打開家門的那刻,第一絲晨曦正好洩下來,江初半阖着眼回頭,看向刺眼的朝晖。

江初盯着露尖的太陽,被亮光灼了眼,眼睛幹澀到刺痛。

很快,幾顆生理性的淚水凝在眼角,江初伸手去擦,卻止不住接下來不自覺的淚流。

池南暮這騙子。

徹頭徹尾的騙子。

江初擡手捂住眼睛,将眼淚堵在眼眶中,想讓自己顯得不那樣懦弱,盡管面前并沒有觀衆。

整個太陽升到地平線上,露出所有形态時,江初放下手,轉身沖進家裏,直直走到沙發前。

江初拉開茶幾的抽屜,先是瘋狂地将藥盒的排序打亂,等到一片狼藉之後,又找了個垃圾袋,将所有藥盒全部裝進去。

抽屜恢複到初始,一片空白。

江初癱坐在沙發上,打開投屏,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幕布上。

江初仔細地看每一張照片,每一段影像,注意力從那雙充滿誠摯愛意的眼睛,轉移到角角落落。

池南暮笑時,嘴角上勾的弧度幾乎一致,每張照片都是如此。

雙手上的戒指都是對稱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哪枚,右手食指上也會佩戴一模一樣的戒指。

甚至有一張池南暮吃完羅勒意面的照片,餐叉正放在餐盤邊緣,餐盤不知何時被擦過,非常幹淨,而他那時根本就沒有察覺。

證據太多,事實擺在面前,沒有可以逃避的餘地。

混沌的夢終于清醒。

他的愛人沒有在車禍裏灰飛湮滅,更無關于失憶與人格的辯證矛盾,而是根本沒有存在過,從頭到尾都是池南暮的騙局。

江初站起身,翻翻找找,終于找着幾個大號的垃圾袋,步履蹒跚地往樓上走。

最中間的衣櫃裏擺滿皮衣,是他後來根據照片裏池南暮的穿着買的,這些贗品承載過他濃重的想念,現在看來竟非常滑稽。

江初一件件取出,将皮衣丢進垃圾袋中,再打開衣櫃抽屜,拿出他最珍愛的耳釘。

騙子。

江初咬緊牙,将耳釘重重擲進垃圾袋,拖着袋子,一步步走出門,全部丢進屋外的垃圾桶裏。

垃圾桶蓋合上的那刻,心口仿佛被剜去一大塊,像是重要的東西硬生生從他身體裏抽了出去,只留下劇烈的疼痛。

有那麽一瞬,江初想反悔,想龜縮,想将東西從垃圾桶中刨出,就當昨日的一切沒有發生過。

但他最終忍住了。

江初轉身跑回家,重重關上門,為防止反悔,還給物業打了個催促的電話,叫人來将垃圾桶裏的東西收走。

江初站在門裏,打開門外監控,親眼目睹那些東西被收走,物業的車離開,再無反悔的餘地。

還有什麽東西沒有被他丢掉?

投屏上的照片仍在放映,江初擡頭遙望,瞥到多張照片裏出現的東西——機車。

他......要把機車也毀掉?

一想到這,心口的痛意更是嚴重,他根本無法想象要丢掉那臺機車。

贗品的皮衣,藥盒,耳釘和小飾品,和機車比起來,這些小東西無足輕重。

可這臺機車......

他曾無數次坐在後排,緊抱池南暮的腰,見證過日出與海風,得到過無數次悸動的吻。

他的愛人是個虛假角色。

可他付出過的那樣多的愛,都是血淋淋而鮮活的。

江初關掉投屏,在門前駐足很久,終于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塵封的地下車庫走。

機車停在正中央,為防止積灰,用厚厚車布蓋着。

車布掀開的一瞬,江初便不自覺伸出手,別說拿錘子将車砸爛,他甚至舍不得用力去碰,只願意輕輕觸摸車身。

江初從前往後撫着車座,嘴角勾起自諷的笑意,最終什麽都沒有做,只将車布重新蓋好。

自欺欺人的小醜。

江初坐到地上,自嘲地想,原來知道真相,比讓他痛苦地癫狂,殘忍多了。

清醒,比混沌偏執的瘋,痛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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