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砰——!
窗外煙花盛放,明亮的光透過玻璃,将池南暮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你不能......”池南暮讷讷重複,“你不能讨厭我。”
為防止再聽見任何誅心的話,池南暮再度捂住江初的嘴,身子一側,連帶着江初一起倒上床。
江初想掙紮,卻被池南暮扼住兩只手腕,舉過頭頂,锢在床上。
四目相接,恨意與病态的偏執隔空交纏,直到煙花停止,一切恢複寂靜。
兩道呼吸聲交疊。
池南暮的呼吸很近,熱意打在鼻尖,極不平穩。
江初死死盯着池南暮的眼,無需出聲,厭惡的恨意也如同針,穿透黑夜,重重紮到池南暮心上。
沒用的。
他捂住了嘴,锢住了手,江初就算掙不脫也沒關系,因為就連呼吸都在佐證,江初厭惡他這個事實。
江初也許永遠不會原諒他。
這認知讓池南暮愣了神,手上的力道漸漸放輕,直至最後松開手。
“不要讨厭我。”
命令變作請求,池南暮改了口,幾乎是痛苦地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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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顆耳釘在夜裏忽閃發光。
江初忘了作聲,視線被這光芒吸引過去。
江初緩緩伸手,指尖覆到發亮的耳釘上,輕輕摩挲,撫過銀飾上的每一處紋理。
“我昨天說錯了,我不是他,”以為事情有轉機,池南暮立刻說,“我會演好你想要的樣子,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
池南暮的聲音聽起來痛苦極了。
原來池南暮也是會痛的。
和他一樣,痛苦到無解,只要他不諒解,直到死亡。
江初輕撫耳釘,不禁勾起病态的笑,“我一直忘記問你一個問題,我好奇了很久。”
“什麽?”池南暮語氣謹慎。
“在你恢複的那些記憶裏,你是什麽視角?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江初問。
這問題沒頭沒尾,池南暮沒有及時回答,在腦海中飛速思考江初問這問題的目的,怕答錯了,會永遠失去挽救的機會。
“答不出來?”江初嗤笑,掙動幾下,“不答就起來,別再壓着我。”
“第一人稱。”池南暮選了個答案,急急回答。
聽見回答,江初怔了怔,失神地問:“所以,你現在是真的喜歡機車?就因為恢複了記憶。”
“是。”池南暮篤定地答。
江初點點頭,平靜地說:“我餓了,你叫人送吃的上來。”
江初的狀态仿佛恢複如常,但仍有些說不上的怪異。
池南暮起身坐到床邊,并沒有松手,仍扼着江初的手腕,怕一松手,江初就會找着空子逃跑。
“初初,你想吃......”
“羅勒意面。”
池南暮還未問完,江初便側頭先答,凝望池南暮的眼睛,定定重複,“兩份,羅勒意面。”
靈動的杏眼不再有愛,變得殘忍,平靜皮囊之下,隐藏着沉寂的恨意。
江初不會原諒他,而是要懲罰他,這刑罰或許沒有盡頭,會持續到他死為止。
這樣也好,總比再也不理會他好。
“好,”池南暮勾起苦澀的笑,“兩份羅勒意面。”
酒店的效率很高,沒過一會兒,服務生就送上來兩份意面,附加兩份贈送的水果和氣泡酒。
服務生推着餐車,将東西規整擺在小餐桌上,順便點燃一只香薰蠟燭,放在餐桌正中央,盡心盡力服務。
江初先入座,擡起高腳杯輕晃,抿一口酒液。
夏日前跟着白冬槿四處酗酒,江初也算是飲出了喜好,嫌低度數的氣泡酒難喝,只喝了一口就皺着眉放下。
江初卷了一叉意面送入口,眯眼笑着催促,“吃啊,既然你已經恢複記憶,那一定也喜歡吃羅勒意面,對吧?”
羅勒的味道依舊沖鼻,令人作嘔。
“是,我确實喜歡。”池南暮笑了笑,果真卷起意面,平靜放進口,面無表情咀嚼。
惡心的氣味充斥在口腔裏,随着咀嚼與呼吸,蔓延到每一處,就連鼻腔中都是這惡心味道。
江初在觀察他,池南暮很清楚。
所以池南暮強壓下惡心,保持笑意,動作不停,一卷接一卷将意面送入口。
無論從前倒過多少份羅勒意面,現在為了挽回江初,池南暮也只能乖乖吃下去。
看着這場面,江初心裏升起一陣快意,盡管這快意裏夾雜着少許痛苦,但不妨礙他揚起笑。
“怎麽樣?”江初笑着問,“意面的味道,合你的口味嗎?”
池南暮吞下口中的意面,“不及你做的好吃。”
不及他做的好吃。
從前在外用餐時,他的南暮也這樣說過,一字不差。
江初低笑,若不是池南暮皺着眉說“我不是你臆想出來的那個人”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他怕是會分不清,池南暮是真的喜歡羅勒,還是在演戲而已。
快意裏的痛苦成倍數增加。
如今的池南暮就像毒怡參半的糖,時像時非,偶爾給他報複的快意,相似的話語和行為讓他沉淪,渾噩半醒時最為痛苦。
砰——!
定時盛放的煙花再度亮起,比初識那年的還要盛大。
江初撐着臉,側過頭,朝落地窗外看去。
煙花綻開的形狀精美,不是庸俗豔麗的顏色,多是金光,一看就價值不菲。
只可惜,現在江初沒有心情欣賞。
“還有煙花?”江初低聲問。
“每個小時都有。”
江初看了看時間,現在離零點還有三個小時,煙花再美,看多了也會膩,更何況是和池南暮一起。
“把剩下的都取消掉,我不想看煙花,太吵了。”江初說。
池南暮抿緊唇,指尖扣緊餐叉,心頭的焦慮轟然暴起,很快變得嚴重。
過去一個月間,為了不讓江初發現他服藥這件事,池南暮服藥的時間變得極不規律,甚至于有時會直接停藥。
特別是昨日與今天,池南暮都錯過了服藥的時間,現在面臨計劃的取消,更是焦躁。
“......好。”費了不少勁,池南暮才控制住自己,拿手機發了條指令過去,把剩下的煙花都取消。
幾分鐘後,聒噪的煙花聲終于消停。
江初回過頭,本想再說些別的話來鞭笞池南暮,卻猛然發現,池南暮額頭上凝着層薄汗,鬓角處甚至有汗滴。
餐盤裏的意面被盡數吃光,餐盤表面不知何時被紙巾擦過,非常幹淨,餐叉被擺在盤邊緣,一切有條有理。
這整齊的擺設讓江初忽地心頭一跳,極不舒服。
“你怎麽了?”江初蹙起眉。
“沒什麽。”池南暮擡眸,眼神有些詭異,明顯不對勁。
池南暮似乎在難受。
為什麽?
四目相對的一剎,得益于婚後那兩年的針鋒相對,江初敏銳地捕捉到原因。
因為池南暮容不得差錯。
而他,将池南暮定好的計劃取消了。
這認知讓江初莫名産生病态的亢奮,随即低低笑出聲音。
“池南暮,計劃取消讓你很難受?”江初勾起笑,将自己餐盤裏的餐叉拿高,故意丢到餐桌上。
餐叉上的醬汁沾到餐布上,留下淺綠色的不規則痕跡。
池南暮面上倒沒什麽反應,只有呼吸驀然變重。
江初似是抓到馬腳,再又揮手,一下将手旁的高腳杯推倒。
酒液快速在桌布上暈開,當酒液痕跡暈到池南暮手邊時,池南暮終于皺了皺眉,眼裏閃過一絲焦躁。
這反應被江初輕易捕捉。
“池南暮,別裝了,”江初低聲說,“你不是他,也演不好他。對我來說,你現在沒有任何用處,只會讓我想起惡心的那兩年,我們結婚的那兩年。”
“那兩年,讓你感到很惡心......?”池南暮抑制不住焦躁,指尖無意識在餐布上磨。
“是,不止是那兩年,”江初毫不留情地說,“你也讓我感到惡心。”
他讓江初感到惡心。
一瞬之間,腦海裏只剩下這句話,不停重複,從四面八方襲來,在清晰與模糊之間不停交換。
池南暮倏地站起身,往江初身旁走,指尖無意識攥着餐布不放,他只走了兩步,便将餐布扯歪,桌上的東西四散,桌沿的高腳杯被帶得落到地上。
砰——!
玻璃破碎,發出刺耳的巨響。
池南暮停住腳步,回頭望見碎裂的杯子,整個人定在原地,再無動靜。
眼前的擺設被毀得亂七八糟,口腔和鼻尖全是惡心的羅勒味道,耳邊不停回蕩那句“你讓我感到惡心”。
一切混亂不堪,再恢複不到原狀。
神經似乎被攪成亂結,呼吸漸漸變重,喘不上氣,池南暮以極度扭曲的姿勢彎下腰,想徒手将碎玻璃收拾幹淨。
指尖被玻璃刺破的一瞬,随着血流,勉強繃着的神經也跟着斷裂,池南暮驀地失了平衡,而後重重倒在地上,緊閉雙眼。
池南暮倒下那刻,江初冷眼旁觀,還以為池南暮又在耍什麽把戲,沒想到池南暮真的倒地不起。
坐上救護車時,江初翻出通訊錄裏塵封的電話,及時通知池北晖,畢竟他現在只是個毫無關系的前夫,萬一池南暮有個三長兩短,需要手術簽字,他也做不了主。
救護車的鳴笛聲穿透車窗。
江初不禁想起,兩年之前,他也是這樣,坐上救護車,将池南暮送去急救,抖着手聯系池北晖。
只不過他那時滿臉是淚,滿手是血,坐在角落裏,因為聽不懂當地的語言,只能慌着神發顫。
而現在,情景再重演,江初并不慌張,醫生問什麽,他就答什麽,淡定自若。
池南暮若是死了,池北晖如果要他把命賠上也沒關系,江初想,反正他活着也沒什麽意思,江溪不會清醒,他的南暮也不會再回來。
“他好像有心理疾病,剛才可能是恐慌發作了。”江初看向窗外說。
“什麽心理疾病?”醫生問。
“我不清楚,可能是強迫症,也可能不是,”江初不冷不熱地說,“不過他兩年前出過一場大車禍,還可能是因為舊傷複發。”
夜深了,從江初這個角度望過去,他看不見車外的景象,只能看見反光玻璃上的倒影。
鳴笛聲漸漸模糊,眼前的一切倏地變得慢速。
冷漠,愣神,感官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離,那種什麽都感受不到的空虛狀态又來了。
江初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忽然覺得很陌生,這影子仿佛是個與他有着相同皮囊的怪物。
無聲的恐慌開始蠶食精神,他動彈不得,直到救護車停止行駛,醫生将池南暮推出去,轟烈的熱氣沖進車,江初才回神。
意料之中的是,池南暮身體的各項指标正常,只是因為恐慌發作,很快被轉到單人病房。
江初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準備等池北晖來了就離開。
不過,池北晖的效率很高,江初沒等多久,極有規律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
池北晖依舊是那副沉穩的模樣,不可一世卻又彬彬有禮,見到江初,并沒有失智般地責問,只是颔首打個招呼。
咚——!
江初也點點頭,跳下椅子剛準備走,病房裏卻傳出一聲重物墜落的巨響。
聽見動靜,池北晖皺了皺眉,疾步走進病房中。
池南暮摔到床下,已經站起身,看見進門的是池北晖,不禁問:“江初在哪?”
池北晖斜着視線,望了望門外仍在的影子,沉默一瞬,撒謊說:“我不知道,可能已經走了。”
聞言,池南暮垂下肩,手指攥緊病床被子,眼神極度偏執,似是在盤算新的計劃,盤算下一步該怎麽做。
“你什麽時候向江初坦白?”池北晖忽地問。
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池南暮蹙緊眉頭,“坦白什麽?”
“你很早以前就喜歡他,從一開始就僞裝成他理想中的樣子,設計在賽場相遇,去接近他,欺騙他這件事。”池北晖故意說得清清楚楚,視線似有若無掃過門外的影子。
病房中驀然安靜下來,再無聲響傳出。
江初垂着頭,緊盯腳尖,大腦很難消化池北晖的話,一字一句聽進耳,在腦海裏重複過無數遍後,才能勉強理解。
從一開始,池南暮就是裝的?
從頭至尾,他記憶裏的南暮都只是一個泡影,是池南暮設計好的騙局?
江初定在原地,受了刺激,雙腿有如千斤重,擡都擡不起。
良久之後,病房裏才傳出池南暮的聲音,“我不能坦白,他不會接受的,他......惡心我原本的樣子。”
當事人承認。
所有給他帶來過痛苦的異樣都有了合理解釋。
江初安靜轉身,渾渾噩噩往電梯口走,腳步虛浮,半途兩腳相絆,差點跌到地上去。
他的愛人不過是個完美的虛假泡影。
從頭至尾,他的愛人都只有池南暮。
他的愛情,只是場精美絕倫的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