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回收失去的記憶,并不會像一張紙,是相連的平面,重新出現在腦子裏就算完事。
而是像起伏的高樓,是鱗次栉比的立方體,突出的地方更深刻,而扁平之處輕微。
江初第一次知道,在他的視角中,時間越近的記憶自然越深刻,但對于池南暮,最深刻的記憶,卻是其最痛苦後悔的時光。
他們針鋒相對,用冷漠和歇斯底裏相抗,緊繃着弦,直到扯斷為止。
那些記憶,對池南暮來說,不是一場用來旁觀的電影,更不是只有畫面與聲音,而是真真切切的知覺,是入骨的情緒,痛随其痛,樂随其樂。
“池南暮,看着我,”江初湊近,盯着池南暮的眼睛,“你想起我給你的答案了嗎?”
池南暮思索得很慢,眼神木木的,半晌後才說:“你喜歡我。”
“你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嗎?”江初又問。
“我最害怕的事情......”池南暮後知後覺,想到剛清醒時自己看江初的冷漠眼神,臉色發白,避而不答。
“沒有!”江初及時說,“你沒有傷害到我,就算不記得我,你也喜歡我,不是嗎?”
池南暮不回應,愣愣地問:“這段日子,你不難過嗎?”
江初搖頭,“不,我很高興。”
“......為什麽?”池南暮蹙起眉,仿佛不信。
記憶恢複,似乎也擾亂了這段時間的記憶。
“因為我安心了,”江初再一次說,“因為我終于确定,你喜歡我,和記憶沒有關系。沒有記憶,你也會喜歡我,而且只會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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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話,不同的場景,再次發生,斷點的記憶重新相連。
聞言,池南暮終于漸漸冷靜,緊繃的身體稍有放松,能夠自控。
感受到相握的手不再焦慮地磨動,江初懸着的心放下了,整個身子撲到池南暮懷裏,頭也靠在肩上,汲取心安。
“我打不通電話,還以為你又出事,為什麽半夜跑到這裏?”就算質問,江初也生不起氣,因為早已被心疼占滿。
“......我不知道,”池南暮聲音很低,“我打算天亮之前離開,去機場接你,但是我忍受不了......”
忍受不了記憶裏,他曾對江初做過的那些事。
忍受不了教堂裏,江初甩開戒指逃離的背影。
而他最無法忍受的,是江初問他“有沒有一點愛我”,而他答非所問,回答一個冰冷不相幹的答案。
蕉洲島,仿佛他記憶中的絕地,令他恐懼再逃避,直到最後才敢想起。
池南暮話未說完,但江初明了他的意思。
“那重來一次吧。”江初提議說。
“怎麽重來?”
“我們重來一次蜜月教堂。電影、酒吧裏的發生過的事,全部重來,以後提到蕉洲島,你就能只想今天。”江初揚起頭,帶着笑意,雙眼晶亮。
出乎意料的,池南暮并沒有答話,只是靜靜望着江初。
不知是否為錯覺,池南暮的眼眶似乎有些濕潤,但沒有淚流出,燈光昏暗,江初看不清楚。
“好,重來一次。”池南暮的尾音有些哽咽,強裝鎮定,江初才确定,這人是真的在哭。
或許,對池南暮來說,哭意味着軟弱,并不想讓他看穿。
江初低下頭,正要重新靠回池南暮肩上,卻被一聲無比巨大的哈欠聲打斷。
“江初小哥,店要打烊了,你和你男朋友晚上再來吧。”酒保老板不停打哈欠。
他上次來,酒保還不認識他,這次竟讓直接叫他的名字。
“好好,我們晚上再來。”江初趕緊從池南暮懷裏脫出,他剛才顧不上旁人,根本沒發現酒保在旁邊,有些尴尬。
朝陽已經跨過地平線,海風溫熱,比晚上暖得多。
他們去了上次住過的海邊小洋房,這裏是熟人的産業,不對陌生人開放,有人定時來打掃,屋內陳設幾乎沒有變。
快速的熱水澡後,疲勞後知後覺湧上。
這一次,江初不睡在側邊,而是睡在池南暮懷裏,緊緊擁抱,手指相扣,怕一覺醒來,池南暮跑了似的。
指尖處的傷口做過簡單處理,用繃帶包紮,帶着淡淡的清涼藥味。
江初把指尖放到鼻尖,輕輕嗅了嗅,“你是因為沖動跑到這裏,沒有計劃,所以才這麽難受嗎?”
“......嗯。”池南暮的聲音在頭頂,悶悶的。
這次他只是正好目睹,但從前的百次千次,他不在時,他們未相遇時,池南暮已經這樣做過無數次。
早已,血肉模糊過無數次。
江初輕呼一口氣,心情有些沉重,将池南暮的手指放在臉邊,小心翼翼貼着。
“快睡覺,我們等會兒下午兩點起床,三點去教堂,五點用晚飯,七點看電影,十點去酒吧,記住了嗎?”江初幾句話定好計劃。
池南暮沉默片刻,艱難地開口,“你不用刻意遷就我。”
“這不叫遷就,”江初擡起頭反駁,“對我來說,有沒有計劃都沒關系,無關痛癢,但這對你很重要。我做計劃,叫作合理規劃時間,你為了我忍着不做計劃,才叫作遷就。”
熹微的光透過縫隙,海風吹動窗簾,絲絲縷縷的光忽明忽暗,照亮視野,亮而不刺眼。
光暈移動到眼睛時,江初阖了阖眼,同一瞬間,池南暮的唇也落下來。
幹涸起皮的唇,但因為珍重,小心呵護到柔軟溫柔。
這是個無關于欲望的吻,不燥熱,很平靜,他們緊貼,吻到困了,才擁着睡去。
照着計劃,池南暮跟着江初,又一次走過上次的足跡。
因為沒有戒指,也沒有神父,江初就用手機放了段祝詞,而他們相擁着宣誓。
上一次,沒有陪江初看露天電影,這一次,池南暮端了杯蒟蒻甜湯,一起坐到最後一排,時不時投喂給江初。
周圍坐滿放假的學生。
這次播放的電影是《戀戀筆記本》,看到電影名時,江初無奈嘆口氣,心想這蕉洲島上的人,還是那麽中意催淚電影。
聽見他的嘆氣,池南暮問:“怎麽了?”
“沒事,”江初問,“你看過這部電影嗎?”
“看過。”
“你竟敢會看這種電影?”江初總覺得,憑池南暮的風格,愛情電影應該不在觀影片單裏。
池南暮點頭,“每年投資回報率翻倍的電影,我都有看。”
這理由無關喜好與感性,乍一聽離譜,放在池南暮身上又顯得正常。
“那你就沒有偏好的電影類型?”江初又問。
池南暮仔細思考,欲言又止地說:“應該有......”
“哪種類型?”
“你參演的電影。”
不用看,江初都知道,池南暮的耳朵一定在發紅。
“喔~原來只喜歡看我演的電影。”江初湊到池南暮耳邊打趣,故意用呼吸,将發紅的耳變得更燙。
池南暮抿緊唇,又舀了一勺蒟蒻,送進江初口中堵住,避免在大庭廣衆下,忽然聽見出格的污言穢語。
果不其然,電影放到最後,周圍全是啜泣聲,還有人放聲大哭。
江初這次倒沒哭,沒有大的情緒波動。
反倒是池南暮有些動容,從露天電影院離開,一直緊握江初的手,話更少了,并不安然。
月色倒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沒有雲層遮擋,月光很亮,洋洋灑下。
來過兩次的酒吧正在營業。
今夜人依然不多,零星幾個,散在角落唠嗑。
“小哥!”酒保已經認識他,自來熟地問,“你和你男朋友今天喝什麽?”
“我都可以,他喝白開水。”
“和昨天一樣。”
兩人同時開口。
池南暮昨天喝了什麽?
他到的時候,什麽都沒有看見。
“我也和他一樣。”江初改口。
半分鐘後,酒保端上來一瓶高粱酒,度數高到只喝一點,都會辣嗓子。
幾杯過後,江初已經有點頭暈,而池南暮卻沒有任何反應,和上次酗酒時一樣,神智很清醒。
“池南暮,你是真的喝不醉?”江初驚異地問。
“嗯。”
“你昨天點這種酒,是為了喝醉,讓自己好受一點?”江初又問。
“我找到你上次在牆上寫的話,”池南暮頓了頓,“我很......難受,就叫了這裏最高度數的酒。”
他上次寫過什麽?寫在了哪?
江初其實不記得,因為正常人的記憶,本就不會記得一年之前的小細節,只能記得一個輪廓。
“我寫了什麽?”江初問。
池南暮一愣,“你不記得?”
江初搖頭,“不記得,你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到留言牆前。
牆面最角落,粉色的墨水已經泛黑,那句留言被其它願望擠得很不起眼。
——希望你下輩子也是我的。
那時他痛苦,寫的留言也充滿悲情,但現在回頭看,竟有些羞恥的矯情,像是在看青春期時的非主流留言。
人好端端活着,他非得當人家死了。
誰都知道池南暮用僞裝接近他,他偏不願意聽,蒙着耳朵和眼。
江初皺着臉,想叫池南暮不用管,回頭一看,卻發現池南暮愣愣站着,一動不動,眼裏全是無措的不安。
兩手不知何時揣進衣兜裏,肯定是在偷偷磨,偷偷撓。
他差點忘記,池南暮的內裏,是細膩且易碎的靈魂,總對他小心翼翼,呵護脆弱的雛鳥一般。
江初放輕聲音,“給我拿兩支筆過來,要亮紅色。”
池南暮照做,去吧臺拿了兩支筆,一支被江初取走,一支留在手中。
拿到筆,江初直接劃掉這句矯情的舊留言,毫不猶豫,在旁邊重新寫一句。
——希望池南暮今後能接納自己,熱愛自己,做真實的自己。
一個無關于誓言的願望。
但卻承載最純粹的愛意。
在旁人眼中無法療愈的病症,在江初眼裏,卻不是病症,更不用改正,就是池南暮的一部分。
從沒有人教過他要熱愛自己,惟有江初。
池南暮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将湧動的情緒往下壓,并不想讓自己顯得軟弱。
江初也不催促,靜靜等着池南暮平複。
片刻後,池南暮提筆,在江初的留言下。
——希望我的知更鳥此生自由,心有所往,終至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