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章
翌日一早,天黑黑沉沉,果然在朝食後下起了雨。
揚州城的雨年年歲歲下個不停,大雨嘩嘩竟是下到午後都未停。花暮錦才醒,還要在醫館中多住幾日才能挪動。
他昏迷了這麽些天,不知非覺是否平安,他不放心伺候的人,便請來了侍歌。
侍歌的傷已經好了大半,身邊伺候傷的小丫頭也被她遣去伺候雲卿姿,花暮錦派小厮來請她時,她正與醫館跑堂的學徒一同煎藥,她一頭霧水,不知花暮錦找她何事。
小厮領她至房中,便退了下去,侍歌畢恭畢敬行禮:“奴婢見過世子殿下,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花暮錦只是指了指桌上的玉佩,而後才對侍歌說道:“此番遇險,不知非覺等人是否平安,勞煩你去陶園一趟,見了這玉佩再與他們說明我的狀況便好。”
侍歌應下,回院子與雲卿姿交代一聲便出門了。她前腳剛走,顧珩便來了。
顧珩一進屋便見花暮錦靠着床塌,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他上前,輕笑道:“郎君何時醒的,身上可還好?”
花暮錦這才回神,望着顧珩。見他一身錦袍,腰間挂有鳥獸的錦袋,整個人氣宇軒昂,他認出,此人怕是在揚州做官,不然腰間也不會挂有本朝官員才可佩戴的鳥獸錦袋。雖不知是何人,但他還是擡手作揖。
他在觀察顧珩的同時,顧珩也在暗暗打量他,雲卿姿說是她兄長,可看這人的長相與雲卿姿并無半分相似,便是才救他們之時,二人身上所穿戴之物也有區別,莫不是這雲家對嫡庶之分更為看重?
“閣下是?”花暮錦微微扯開一絲笑顏,問道。
顧珩正要回答,只聽身旁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雲卿姿扶着門框,微微喘氣,“顧郎君,您來了。”而後,她又看向花暮錦,“阿兄,這位是顧珩顧郎君,今任揚州府通判,亦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阿兄?
花暮錦滿腦子疑惑,他何時又成她阿兄了?他正欲開口,卻見雲卿姿笑容極為燦爛,忙着給顧珩沏茶,兩人瞧着幾位熟稔,他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擰眉道:“阿景,這等小事讓阿飛來做便好,近日來你也累了,別忙活了,我想,顧郎君不會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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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是雲卿姿雇來照顧花暮錦的小厮,一聽主子發話,忙上前接過雲卿姿手中的茶壺。
他語氣淡淡,雲卿姿卻莫名感覺這話裏透出一股子酸氣?她微微偏頭去看他,卻見他依舊擰着眉,面色不虞,也不知道又在鬧什麽別扭。
顧珩見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嘴角微恙:“雲郎君說的是,娘子請坐罷。我今日來是告知娘子,官府已查出那群山匪的來路,娘子放心,随你同來的車夫與護衛皆已入土為安,也書信至家中安撫家眷了;這群山匪乃是鹿镡山的一窩匪徒,前年朝廷派人剿匪時逃了一些,如今又幹起這等打家劫舍的勾當。”
“遇上你們那日我便是接到任務要去剿匪,誰承想居然在望舒林碰上你們,緣分二字當真奇妙。”
雲卿姿點頭,感激道:“顧郎君宅心仁厚,乃是百姓之福。我再次謝過郎君救命之恩!”
顧珩眉眼含笑,虛扶一把雲卿姿,“娘子客氣,見你們無礙,我便放心了。”
花暮錦越瞧這個顧珩越不順眼,翻了幾個白眼,動了動身子,發出“嘶”的一聲,倒是将兩人的目光吸引過來了。
雲卿姿上前一看,肩膀處的傷口有些微微滲血,“讓你好好躺着別亂動,阿飛,來換藥!”
她将花暮錦的枕頭疊好給他靠着,眼中全是關切,做完這些,轉身有些歉意的對顧珩笑笑:“顧郎君,我阿兄也剛醒,身子還虛弱,需得靜養,郎君可還有何事問我?”
顧珩撇了眼靠着的花暮錦,擡手“請”雲卿姿出門,“在下是有些話問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阿飛正幫花暮錦換藥,只見他眼睛不眨地盯着門外的二人,阿飛笑道:“郎君放心吧,這顧大人可是個大好人吶,他雖上任不久,但如今可是揚州城的父母官,可比從前那個狗官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您沒醒的日子裏,都是他跟着雲娘子忙前忙後的,一天來個三四趟呢,怕不是這顧大人看上了雲娘子了吧。”
阿飛眉飛色舞的說着,沒注意花暮錦越來越黑的臉,直到他說完,花暮錦才橫着眉,冷聲警告:“住嘴,以後不可再提及此事,若是以後有人問起,便說顧郎君與我是同袍,不可透露我妹妹與他認識!”
他眼神淩厲,不像是開玩笑的口吻,阿飛包紮的手都抖了抖,忙不疊地點頭,心想,不過一句玩笑話這郎君都如此反應,當真是兄妹情深。
待非覺回來,他定要好好查一查這姓顧的到底什麽來頭,剿匪會到望舒林?這話他才不信!便是雲卿姿碰上的當真是匪徒,那追殺他的可是一群亡命之徒,若他記得不錯,兩幫人可是死在一塊兒的,莫不是全都被冠上匪徒的名號了不成?他篤定,這個顧珩絕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還有,雲卿姿沒有在姑蘇,為何會出現在望舒林,她是要去哪?
阿飛将花暮錦的藥換好便退下了,顧珩也離去了,雲卿姿這才進門。
小竈上煨着的藥早好了,只是方才顧珩的到來耽擱了花暮錦喝藥,雲卿姿送走了顧珩,這才倒了一碗藥給花暮錦。
看着他喝光了藥,她這才放心了些。“你剛醒沒多久,郎中說了要靜養,沒事你就別亂動,早上阿飛才給你包好的,方才又滲血,你莫不是不疼?我知世子殿下身子硬朗,但也經不住這般折騰的。”
她語氣中滿是責怪與關切,連着幾日照顧侍歌與他,臉色十分憔悴,眼下更是一團烏青,花暮錦看在眼中有些心疼。
往日裏她的話少,沒成想他病了倒是能多聽她說幾句話,花暮錦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就靠着床架子,聽着她絮絮叨叨地說話。
待她說完,花暮錦才緩緩開口:“阿景,謝謝你。”
雲卿姿一怔,眉眼舒展,“是我該謝殿下才是,若不是殿下,我怕早已死在那些人手中。”
花暮錦搖搖頭:“不是這個。”
“什麽?”
雲卿姿有些不明白他說的話。
小竈上煮的茶水咕嚕咕嚕冒着熱氣,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起來。
雨水落在地上,卻又好像砸進了花暮錦的心裏,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不僅要感謝雲卿姿挺身而出,更要謝謝她還好好的活着。
他今歲一十九,認識雲卿姿的時候六歲,一晃居然已過去了十三年之久,而雲卿姿也從一個奶娃娃長成如今這般亭亭玉立的女娘。
宋大娘子過身後,雲硯卿搬離翊王府去往南寧鷺坊書院讀書,雲卿姿也不便呆在翊王府上學,倒是換到趙家所投的書塾與趙影來等人一同上學了。自此,他與雲卿姿再沒有同兒時那般親近,這些年來,她規矩守禮,始終将“男女七歲不同席”牢牢記在腦中,如同今日的時光更是少之又少。
他就這般靜靜的看着雲卿姿,一雙桃花眼此刻更是溫柔如水。她耳上帶着的是那對刻着她小字的白玉梅花耳墜,襯得她纖細的脖頸更加細膩白嫩,那是趙影來“送”的,但她也許永遠不知,這是他雕了三天,然後再将她的小字小心翼翼地刻上去,請了為慧大師為它開光祈禱,再由趙影來借口轉贈。
他是個不信鬼神之人,但仍求佛祖保佑她一生順遂。
花暮錦眉眼彎彎,神情溫柔的好似能掐出水一般。
“你還活着,真好。”
他語氣誠懇,眼神真摯,雲卿姿望着這樣一雙眼,險些溺在裏頭,心口“嘣嘣嘣”的跳。類似的話他說了不止一次,阿飛說他昨夜夢魇,口中皆是諸如此般的話。
她鼻頭微酸,卻仍笑着:“殿下,我們都活着,我們都是福大命大的人。”
是啊,他們都是福大命大的人。
有風從窗外透了進來,廊上的風鈴當啷作響,好像穿過十三年前才将這清脆的聲音送入花暮錦的耳中。
眼前恍惚一瞬,他躁動不安的心忽的平靜下來,從前在他心中一直模糊的情感,此刻清晰無比,他微微閉上眼,任由心中的愛意瘋長。
燕子銜泥築巢,他以相思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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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暮錦不知何時睡着了,雲卿姿喚來阿飛,兩人将他緩緩放平。此刻已是申時,雨還未停,外頭又起了風,雲卿姿将他的被子蓋好才走出房門。
病人都畏寒,她又吩咐阿飛燒一籠碳,讓花暮錦的房間暖和些。
将将吩咐完,便見侍歌舉着傘回來了,身旁還跟着一人。待二人走近了,雲卿姿才認出那人是非覺。
非覺一見雲卿姿,便拱手行禮:“非覺見過三娘子。這些日子辛苦娘子照顧世…郎君,屬下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