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如煙(五)

往事如煙(五)

“快走!”隐的聲音穿破着林子的空氣傳到上官望舒的耳邊,他不明所以,只知道隐的紅瞳中散着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之色。

黑袍人遞手至空中,收緊了手指,那些在上官子明身後的弓箭像聽令般全數飛出把他的衣衫釘在了樹上,讓他動彈不得,黑袍人冷冷道:“不要妄想棄衣而逃,你若是有想逃之意,我便把箭釘在你身上。”

上官望舒的嘴唇顫抖着道:“你是,金屬之人?”

黑袍人沒有說話,雖然上官望舒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魂的那般殺意,卻在他身上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

隐抱着頭痛苦地倚在樹身,狠狠地看着那黑袍人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輕嘆了一聲道:“果然,你的意志比常人要堅定,使了魂刻也能分毫未動。”他輕輕地摸着那戴在臉上的雕花面具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使魂刻控制你。”

黑袍人看着那額上泛着汗,極力與自己的意志掙紮着的隐,嗤的發出了一絲聲音道:“簫白榆,去殺上官望舒!”

隐痛苦地半跪在地上,冷汗順着他的額發流到了脖子上狠狠道:“不可!”

“簫白榆!”黑袍人以近乎咆哮的聲音怒叫着:“你不殺了上官望舒,你便只有死路一條!為何你要執意他的性命!”

隐臉上帶着痛苦之色道:“那你為何不自己把他殺死?非要借我之手?你的目的為何?”

“這不幹你的事。”

忽然一把冷劍從正面向上官望舒穿插而來,上官望舒還沒反應過來,滾燙的鮮血便濺在他的臉上,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血紅,微張了口說不出話來。

“白榆!”

黑袍人咆哮地念着名字,卻傳不進上官望舒的耳朵裏,只因眼前的血紅,是那一身飄在空中的紅袍。

上官子明握劍的手顫抖着,臉上浮着驚恐,冷劍插進了隐的胸口。隐狠狠地把劍拔出後向前橫掃,從上官子明的脖子劃過,鮮血再次噴射,上官子明便倒在了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音。

上官望舒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顫着嘴唇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上官子明喃喃道:“皇兄……。”

黑袍人的氣息又在他的身旁出現,只見黑袍人扶着隐的身體狠聲道:“你瘋了嗎!你知道誅心意味着什麽嗎!”他又狠狠地看着上官望舒道:“你為何不死!你為何不死!”他拾起了地上的血劍,猛然地向上官望舒刺去,卻像有一道看不見的氣息把他的劍擋下,讓他的劍尖分毫未進。

他把劍狠狠地向外甩去,摟着軟靠在自己身上的隐,目光看着倒在地上的上官子明,那僅露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像是說不出話來。

他的手按在隐的胸口,向他輸着靈力,修複着他的傷口,咬着牙道:“幸好偏了一點,不完全誅心,還來得及!”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隐回複了氣息發出了一絲輕咳,那抿緊嘴唇的黑袍人嘴角緩緩地放了下來。

隐半睜着眼看着那白色面具,輕聲道:“你身上的氣味,很奇怪……像是……。”

“不要說。”黑袍人從腰間抽出長劍,在手臂上劃破了一道血口,遞到了隐的唇邊道:“喝。”

“……為何?。”

“你的氣息漸弱,不喝血,自愈能力便發動不了,先喝上,我帶你回鬼界。”

隐沒有說話,微張了口,嘴唇附上了那流血之處,吸着從那裏流出的鮮血。

上官望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不敢再看向倒地的上官子明,悲痛之色浮在臉上。若上官子明方才不是想偷襲自己,他根本不會被隐反殺,此刻他心裏的悲痛,也分不出是對上官子明的殺意悲痛,還是上官子明身死而悲痛。

他把目光放在了方才以身擋劍的隐身上,又把目光投向黑袍人身上道:“隐會死嗎?”

黑袍人輕呼了一口氣道:“不會。”

上官望舒沉默地看着吸着鮮血的隐道:“謝謝你,隐。”

隐離開了那道血口,抺過嘴邊的鮮血輕聲道:“血契在,我便是身死,也會把你救下,不該謝。”他把手放在胸口道,以一種淡然聲音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摟着隐的手指收緊,欲把他橫抱起來道:“我是何人有那麽重要嗎?”

隐欲把他推開怒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像是失去了耐性般,重重地在隐的頸後敲了一記手刀讓他昏了過去倒在他的懷中,他把隐橫抱起來,向林中的深處走去。

黑袍人轉過頭來看着被釘在樹上的上官望舒,輕嘆了一聲道:“我對你是無可耐何了,是不是?”

上官望舒疑惑地看着黑袍人默着聲,他并不明白黑袍人為何要殺自己,又為何殺不了自己,卻又不像是皇後派來的人,而他好像與隐認識,隐卻不知道他是何許人,感覺他的身份,比隐還要神秘。

黑袍人抱着隐,走到林子的深處,卻又頓住了步子向身後的上官望舒道:“你,不要再隐藏自己,危機已然逼近,你再不表現出來,只會落得一個更慘的下場。”他又像是輕嘆了一口氣道:“take care.”

火光在上官望舒的臉上晃動着,雲帆微愣地道:“最後一句是什麽?什麽卡?”

上官望舒苦笑地搖頭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大概的音是如此。”

雲帆輕捉着臉道:“主子,我與長風伴你身旁多年,從沒聽說過你提起這些。”

上官望舒收起了笑容,目光落在忘憂手中的黑霧輕聲道:“我也不知為何,提起這些事來。”

明明這十六年來,他從沒有向外人提起過,偏偏在這火光之下把那些前塵往事一一道說着。

忘憂看着手中想說話但拼命忍着的上官子明道:“後來呢?這家夥怎會緾上了你?”

上官望舒輕輕地眨了眼,腦中繼續回想着那天的事情。

護衛醒來後,驚愕地看見被釘在樹上的上官望舒與倒卧在血泊之中的上官子明,一邊把釘着上官望舒的箭拆下來,一邊查看上官子明的情況。手指探過鼻下,卻沒有傳來應有的氣息。

護衛那時軟跪在地上,顫抖着道:“怎會……。”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林子中便傳來了衆人的哭聲,皇後抱着上官子明的屍體哭得聲嘶力竭,昏了過去。上官敏博眼中泛淚,看着呆坐在馬車邊上的上官望舒脖子的指痕,卻沒有再多問半句。

馬車中雙眼無神的上官望舒看着那身沾滿了血的衣服,口中不停輕聲重複着:“好髒。”回到宮中後,上官望舒踏進院子的一刻,便把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脫下,一直脫到浴池邊上。仆人們吓得邊跟在後面拾着他的血衣,邊連忙在光着身子的上官望舒凝視下把浴池的水注滿。

他猛然地跳進池中,不停地搓洗着沾在皮膚上的血跡,即使把皮膚已然搓破,仍然在同一個地方搓洗着。一旁侍候的仆人哪有見過他家小主人這般樣子,連忙急道:“殿下!殿下!可以了!”

“不夠!不夠!”上官望舒頓住了手上的動作,雙手從水中浮出,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喃喃道:“好髒……髒死了……為何如此髒……。”

好髒,他身上沾上的血跡,除了隐的血,還有上官子明的血,他那位同父異母親哥哥的血。為何他的哥哥向他動了殺手?他這些年來埋藏着自己還不夠嗎?一定要把自己抺殺掉嗎?人性為何如此肮髒?肮髒得讓他此刻感到惡心!

他掩着臉放聲痛哭着,哭着這些年來的不甘,哭着兄弟間的情如此不堪。

那無聊的明争暗鬥何時才能到盡頭?何時才能放過自己?

他很累,累得想放棄一切,就此離開人世。

可他的命,是隐救下的,隐對自己的救命之恩,要如此回報嗎?

“隐……。”他帶着哭腔喚着那紅瞳鬼族的名字,腦中浮現着心髒插着冷劍的畫面。

“隐……你現在如何?”黑袍人把你救下了嗎?救活了嗎?

此刻的深宮,卻沒有任何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他的眼淚再次流下,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個名字:“簫白榆……簫白榆……。”

那段時間,檀城的皇宮籠罩着一層悲傷的氣氛,有人閑言說,上官子明是被上官望舒所殺,亦有人閑言說,上官子明是被邪祟所殺,而傳得最廣的是,被突然出現的鬼族所殺。而親身被鬼族擊敗的那兩名護衛,因失職至大皇子身死,也一同被上官敏博處死。

上官望舒自那開始有好幾天都足不出戶,他躲在房子中,像是躲着皇後一樣。可幾天過去,皇後那邊卻沒有任何動靜,他便深深地思考着,是否應當像黑袍人所說的那樣,不再隐藏自己,把自己放開,表現出來,保護自己?

他不知道皇後是以什麽法子使喚魂去殺自己,回來後,自己也沒有提及過自己可見魂之事,只與上官敏博說,不知為何被一種看不到的東西掐住脖子,路過的上官子明把自己救下,卻在他昏過去時被殺。

他的心中在想,此事或許是他與皇後之間共同的秘密,也不宣于口,皇後至此也沒有動他分毫,怕許是魂的事已然敗露于他,他不但沒死,而且他還活得好好的,故不能再進行下一步殺着。

是的,若是他現在身死,那必定是皇後所為,現在必不是最佳對自己動手的時機,即使明知上官子明的死與自己有關也罷。

火堆前的上官望舒輕輕眨了眼,呼了一聲長氣道:“自那以後,我也不再藏起來,該怎樣就怎樣,說來倒奇怪,我藏起來時衆人皆欺我,我站出來時,衆人便懼我,皇後那邊也靜了下來,算是平安過了十六年。只自皇兄身死之後,皇兄便以魂突然出現,依在我身旁,直到現在。”

忘憂看着上官子明道:“你來說說。”

上官子明看着那雙異瞳,原本此刻應破口大罵,卻把怒氣壓了下來,規規矩矩地道:“我醒來時,便在此人……望舒的身旁,也……也試過像那團黑霧般殺他,可卻觸碰不了,只能夜夜在他的耳邊……傾訴。”

說是傾訴,實際是每晚在上官望舒的耳邊辱罵着他,讓他難以入睡,久而久之,上官望舒倒習慣了他的聲音,雖還是睡得不安穩,卻也能睡上一兩個時辰。如今既然有忘憂能克制上官子明,那便是最好不過。

“你們的事,與我無關。只我既已成了他的護衛,那自然要保他的周全。你若是此刻以後對他做相同的事,我便要你死得難看。”

雖然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讓他“死得難看”,但總歸有法子的。而且看上去,上官子明十分懼怕着自己,那即使只是站在上官望舒的身旁,這家夥便也會收斂下來。果不其然,上官子明又默下聲去,像是沒有忘憂的命令便閉口不語般,而且他的手,還被忘憂緊緊地捉着,難保他會對自己幹出什麽事來。

忘憂看着那燒得旺盛的火炎,腦中回響着在池邊那黑袍人與那句相同的話語,那人也是喚作隐,他喃喃道:“那鬼族,叫隐?”

上官望舒輕點了頭道:“你以血為食,若是紅瞳,我便把你視作鬼族,若你為銀發,甚至可能直接覺得,你便是隐。可時間已過去了十六年,你的年紀像是與我相仿,也不可能是隐現在的年歲。但你記不起前塵往事,也倒是神秘,像那黑袍人一樣。”

忘憂的視線沒有從火光中移開,他像是透過了火炎,看到了那個雕花白色面具的隐,身上發出的氣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他原本淡然的臉上不禁輕皺着眉,腦中閃過那句與上官望舒十六年前聽到的同樣話語,平聲道:“take care,是保重之意。”

上官望舒愕然地看着他道:“你為何會知道?”

忘憂輕呼了一口氣道:“不知道,反正是知道。

”他的手往腰間摸着,像是原本那裏應該有着什麽似地,現在卻只有方才拾起的枯枝,他微愣地又把手收了回來,心裏思量着,雖感覺上官望舒口中的隐,與他腦中的那個隐并非一人,但感覺十六年前的那位黑袍人,便是在他身邊出現的隐。

倘若尋得那叫“隐”的黑袍人,許是能在他身上問出一些自己的事情來。既然上官望舒也曾經接觸過黑袍人的隐,那便死死地跟在他的身邊,說不定也能探知一二。

鬼族的隐,簫白榆欠上官望舒兩條性命,十六年前把他救下了一次,那麽,在他遇到性命攸關之事時,簫白榆便會再次前來相救,他只要等待那個時機出現便可。

他轉過頭又暗自輕嘆,覺得自己不應該與上官望舒下那個死靈契,若是沒有死靈契,那麽,他現在只要對上官望舒下殺手,便能把簫白榆引出來。如今卻因死靈契在,不能做出一些背叛他的事情來,那他也只好靜靜地等待,橫豎自己什麽也記不起來,便先慢慢地看看這世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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