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離已離
不離已離
上官望舒倚在石門邊上,目光一直落在已消失的土牆門位置,那姿勢,那表情,幾乎分毫未曾動過。長風調養着氣息,終是以靈力止住了背後流出的血,暫且算是緩了一口氣。他輕輕地張着眼向上仰去,看見的,始終是那張面容冷淡,一言不發的三皇子殿下。
長風暗自輕嘆了一口氣道:“殿下莫要擔心,他總是會來的。”
上官望舒沒有把目光從土牆上移開,聲音依舊平淡道:“沒有擔心,無所事事罷了。”
可長風知道,他的主子,那面容越是平淡,內心其實越是波瀾。他習慣了裝得一副把衆生看得淡然,世間何事皆游刃有餘的樣子,把心裏的所思所想都埋藏至深。但長風在他身邊守了十年之久,此刻他看見上官望舒在那環抱着的手臂之上,那輕輕敲着的手指,便猜到,他的主子并不如表面那般平淡。
土牆雖然延伸至高處,可并沒有完全與頂上密封,牆外的聲音依舊會傳到牆內衆人的耳邊。
先是一些槍聲,然後便是劍刃相碰的聲音,再然後,便是那些陌生聲音的嘲笑聲。
那一句又一句地說着把忘憂折磨夠了再諸心的話語,一句又一句清晰地傳入到清醒之的人耳中。他們知道,忘憂正在處于水深火熱,他們知道,那些是忘憂的兄長,是他的親人。可又如何?他們也只能緊握拳頭,在牆後咬牙切齒,可依舊無能為力。
外面靜止了片刻後,像是傳來了另一把沒有出現過的聲音,聲音卻小得幾乎聽不到那人說了些什麽。那聲音過後,便又響起了槍聲,繼而便又再次靜默了下來。
聲音的靜止,讓上官望舒的心跳加快了跳動。
他不知道自己按捺過多少次打開土牆的沖動,卻被自己“三皇子”的身份牽了回來。
土牆終于傳來了敲擊的聲音,繼而是讓上官望舒放下心頭大石,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的聲音。他在空中結了印,土牆上便開了一道小門,而邁進小門的,是那渾身是血,髒亂不堪的忘憂。
忘憂已忘記時間過去了多久,還有多久能讓他拖着這具尚有力氣的身子回去。
也許是受了許多次傷,流了許多血的原因,他實在疲倦得很,他很想現在倒頭便睡。可他還是裝得泰然,慢慢地走到了同樣一臉淡然的上官望舒跟前,把紅珠遞了過去道:“鳳凰之眼,拿好。”
隐并不知道,他在忘憂身上搜到的那顆,是從石像眼睛上摘下的假鳳凰之眼,而真正的鳳凰之眼,在隐出現之前,便被忘憂把手臂劃開,把鳳凰之眼埋進血肉中,再待自愈力發揮作用,把血肉重新埋上。
上官望舒從忘憂手中接過紅珠,輕輕地捏在手掌道:“看你的模樣,可是經了一番苦戰?”
忘憂輕閉長眸搖頭道:“還活着,便算不上苦戰。”
這句話說得輕盈,卻仿佛蘊藏了許多事情。
苦嗎?若是他想不起來槍的用法,壓根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苦嗎?他所面對的,是他的兄弟,雖然沒有任何記憶,雖然活了下來,可心裏沒有一絲喜悅之感。
苦嗎?他的妹妹以他的手把眼睛挖出來,交到他手中,卻對他微笑道謝,心中卻還是感覺失去了什麽。
忘憂暗自嘆氣,得了一個結論:苦戰,卻不是戰得苦,而是心裏泛着苦。
也罷,于他而言,現時除了找回自己的記憶外,其他一切,皆不是那麽重要,那些即使是他的兄弟,他的妹妹,也都只是他現在的記憶中,輕輕擦肩而過的人,想着,便沒有所謂的“苦”了。
上官望舒淡淡道:“無礙?”
“嗯。”可能要算是“有礙”的,便是他特意把衣領拉起擋在衣衫之下的那些紅印,也不知為何,明明劍傷斷臂都能自愈,這些由嘴唇落下的印記,卻不見散去。
“那,”他看着地上的長風與上官嘉佑,呼了一口氣道,“我背皇叔,你撐着長風,回去。”
忘憂自知他現在确是沒有背起人走出墓穴的力氣,也便沒有與上官望舒争奪什麽,便随便應了一句:“嗯。”走到了長風的身邊,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你自己用點力。”
長風依在他的肩上,像是想把手抽回去般,卻被忘憂捉着道:“別動,再動你自己爬出去。”
長風像是沒了法子,一臉難看之色道:“有勞。”
“嗯。”
忘憂撐着長風,上官望舒背着昏迷的上官嘉佑,一前一後地原路慢慢地返回墓穴洞口。四人皆走得極為緩慢,上官望舒看着前方那搭在長風腰間上的手,心裏莫名泛起了一絲浮燥來。
他們走了許久,直到走出墓穴時已是接近黃昏時間。
一直守在墓穴口的雲帆與楊景天,看見忘憂與長風的模樣,除了對那雙紅瞳吃驚以外,便是連忙上前把已近半昏迷的長風接了過去。
雲帆看着忘憂吃聲道:“你,你怎會變成紅瞳了?”
忘憂感覺力氣已幾乎用盡,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喘着氣道:“有什麽是紅瞳的,你倒說說看。”
“可,可你之前明明不是啊……。”
上官望舒從墓穴中走出來,楊景天看見三皇子殿下還背着佑王,連忙離開了長風的那邊,走到了上官望舒身側幫忙把佑王放了下來,放到了椅子上道:“殿下可是安好?”
上官望舒大汗淋漓,喘着氣坐在忘憂身旁的椅子上道:“無礙。先想法子把佑王弄醒。”
楊景天拱手應是,便在佑王的仁中位置按了下去,待他按了數下後,佑王的眼睛便慢慢地睜了開來。他看見眼前自家小屋的景像,便猛然地睜開了眼,尋找着上官望舒的身影,待上官望舒的臉容映入他的眼中時,他便扯着上官望舒的衣襟狠聲道:“你竟出來了!你竟真的出來了!鳳凰之眼如何了!”
上官望舒輕輕地把手覆在上官嘉佑扯着自己衣襟的手背上,淡淡道:“皇叔,先放開。”
上官嘉佑看着上官望舒淡然的臉容,跌坐在原來的椅子上道:“到底如何……?”
上官望舒暗嘆了一聲,從袖中把那紅色珠子取出,打開上官嘉佑的手掌,把它放到了他的掌心中,修長的手指輕握着那已不再光滑的手背,柔聲道:“皇叔,拿好。”
上官嘉佑愕然地看着掌中的紅珠,臉上浮着一種欣然的笑容道:“鳳凰之眼!”他也不管其他倚在椅子上休息的人,站起身子,臉上挂着笑容,沖進了卧室中,坐到了李楓韻的床邊,眼中泛着濕潤道:“楓韻,你看,這是鳳凰之眼,你很快便能醒來了!”
上官望舒輕着步子,走到了卧室的門邊,看着那原本不甚清晰的靈體變得越發清晰起來,便皺了眉,走到了床邊道:“叔母,得罪了。”
他輕輕地把手指搭在了李楓韻露在外面的手腕處,須臾後,他把手指輕握收回,看着上官嘉佑道:“皇叔,叔母她,走了。”
上官嘉佑像是沒反應過來般,重複道:“什麽走了,你在說什麽?”他的目光移到了李楓韻的手腕上,顫着手,把手指搭在了她的脈搏,想去感受着那柔弱的跳動,可此時此刻,手指接觸的地方,只剩下發涼而靜止的皮膚。
他失笑了幾聲,撫着李楓韻的臉頰,視線變得模糊了起來。他輕柔地以指腹抺過李楓韻發白的嘴唇,柔聲道:“楓韻,楓韻……,楓韻……。”
一聲又一聲的叫喚,卻沒有喚來眼前人睜開眼睛,那躺在床上許久的人,終究離他而去。
上官嘉佑發出一絲絲的哽咽,伏在了李楓韻的身上,痛哭了起來。
上官望舒伸出了手,輕拍着上官嘉佑的肩膀,默着聲,看着他身後那團清晰的靈體,摟着上官嘉佑的背部,流下的眼淚,仿佛濕潤了那在悲痛欲絕的背部。
李楓韻的靈體哽咽地埋在那起伏的後背:“夫君,楓韻要走了,你要好好的,謝謝你,走進了我的生命。”
靈體漸漸散去,屋內只留下了上官嘉佑獨自痛哭的聲音。
上官望舒輕拍着上官嘉佑的肩膀,柔聲道:“皇叔……。”
“望舒,”上官嘉佑沒有擡頭,哽咽道:“讓我獨自與楓韻待着,七天以後,我去尋你。”
上官望舒張合着口,還是把想說的話吞進肚子沒有道出來,上官嘉佑輕聲續道:“放心,我走不了。至少最後,讓我好好與她道別。”
“好……。”
上官望舒離開了床邊,向着李楓韻的屍身,跪在地上,作了三拜,以沉穩的聲音道:“願叔母,一路走好,侄兒望舒,拜別。”
清涼的風吹着屋子外的樹林沙沙作響,烈日漸漸西沉,為天空蒙上了一片金黃色,照耀着這建在墓穴上的小屋上,可暖光卻照不進裏頭痛哭悲痛之人的心。
上官望舒騎在馬上,看着背後的小屋,不禁感嘆,把人強留于世,受苦的,除了那日夜守在身旁的人外,最苦的,莫過于被強留的人。如今李楓韻西去,于李楓韻而言,何嘗不是一件解脫之事?
既已注定要離去之人,旁人,又何須多作強留,徒添兩者的痛苦?
可上官望舒不禁在想,自己身邊,是否也有一個“李楓韻”的存在,讓自己像上官嘉佑般,明知道人之将死,卻還是不肯放那人離去?
沒有,從來都沒有。
他的父親,他的皇兄,他的侍衛,他的未婚妻,無一人能讓他産生這種感覺。
死了,便死了,強留又有何用?
世間運轉不會因為一人的離去而停止。
沒有死,便沒有生。
沒有生,便沒有死。
生命便是如此,任憑生人多麽的不舍,總歸不能改變命運,改變走向終結的結局。
他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握緊手中的缰繩,輕聲道:“走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