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他生着烏發紅眸,眼睑下兩點血痣。◎
“——就在這附近!”
幻境之外傳來一聲沉喝,竹瑤腳步倏然一頓,扭頭往身後看去。
黑霧比她反應得更早,在聲音響起的那一剎便無聲無息地潰散開來。少年魔尊身體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伸手抹去唇邊再次溢出的血。
他的眉微微壓低,猩紅雙眸稍稍眯起,那一剎長睫之下的眸光陰沉冷厲,像是淬了毒的寒針。
然而當他側回臉時,臉上邪氣卻眨眼間盡都散去,又換上了一副無害神态,低低道:“是那些上仙。”
竹瑤也心道一聲糟糕。
既然她選擇了第二道解決方式,那麽她便不能讓這些仙門中人将南哀時帶走。
興許是剛才他們過招時所蕩開的妖魔氣息穿透了幻境遮掩,被那些在周圍搜尋的仙門人所察覺。
竹瑤心中思緒急轉,張口便道:“你這幻境有破綻,此處不宜久留。”
她說着,飛身來到魔尊身邊,伸爪在他的手腕上輕輕一劃。
少年魔尊的目光掠過那契約上“忌傷無辜”的字樣,垂下眼眸,掩去眼中嗤笑,乖巧問:“破綻?”
“登天橋上仙霧彌漫,無法依靠外界的景象來确認自己的方位。橋洞內卻一眼望得到另一頭。”血液溢出破口,竹瑤急急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魔尊卻沒有立即回答。
在聽到她那句解釋之後,他擡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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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竹瑤的錯覺,她總覺得那目光有幾分滲人,像是看穿她身上那層薄薄的皮肉,釘到身體裏頭去。
氣氛剎那間凝固住,幻境之外喧鬧聲愈發近了。貓妖稍稍擡起腦袋,琥珀色的貓眼一眨不眨地緊盯着他。
“……”
少年舔了舔唇,舌尖血腥味彌漫。
他終于開口,漫不經心道:“南哀時。”
虛空中契約淡去,一道血印凝成。竹瑤擡起頭,看見那血印沒入魔尊的脖頸處,隐于禁邪環後。
竹瑤緊繃的身體緩緩放松,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雖然确實對這魔尊生了憐憫,但也不是完全放下了警惕。有這契約在,南哀時便傷不了她。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仙魔世界,見到小說中的“魔尊”。雖然有些過程稍有些生澀,但目前看來,任務開展得頗為順利嘛!
竹瑤心中想着,眉眼舒展,剛要開口,便聽南哀時道:“那并非仙氣。”
她順勢看向他。
“那是魂魄。”
南哀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目光在她身上慢慢轉了片刻。
他的手指蒼白修長,在那剛剛被劃出一道口子的手腕上輕輕摩挲,指腹沾了血。
“仙人的魂魄,以仙人像為媒介,捆鎖于登天橋之上,用于驅邪避魔。不得轉生,不得輪回。”
“這事向來不為人知,不能見光。即便是那些仙門中人,也無法得見他們的魂魄。”
似乎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伴着那低而啞的聲音,數位仙家弟子掠過橋洞之外,對這幻象所隐藏的一切毫無察覺。
竹瑤愣愣道:“那我怎能……”
她正困惑喃喃着,聲音忽然一頓。
……不為人知、不能見光。
就連仙門中人都被蒙在鼓裏的秘辛,這“自誕生起便被囚禁于不落峰”的魔尊又怎會知曉?
竹瑤怔住,一時間被自己腦海中掠過的這個想法驚住,渾身絨毛都炸了炸。
她又想起剛踏入幻境時那一蓬向她攻來的黑霧。
那蓬黑霧攻勢淩厲,果決狠辣,如果不是那魔尊負傷累累、連站都站不起來,或許她便不會安然無恙。
……是魔物天生便懂得該如何殺人,還是……
“——怎麽會不見人影?”
“這附近必定會有殘留的蹤跡,散開來仔細搜尋!”
幻境之外傳來交談聲,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這魔頭竟會如此膽大包天,藏身于登天橋之下。
竹瑤暗暗觀察那倚在橋壁旁的少年,看見他雙眉微蹙,毫無血色的唇微微抿着,時不時輕輕吸氣,像是在忍受疼痛。
察覺到她的打量,少年擡起眼來,目光與她對上。
他生着烏發紅眸,眼睑下兩點血痣,妖異至極。神态卻不谙世事,輕輕歪了歪頭,眼眸輕眨,露出疑惑之色。
這反差感與違和感實在太過強烈。
竹瑤晃晃腦袋,按下心中升起的懷疑。
做事最忌諱三心二意,她既然選擇了這麽一條路,便不應該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更何況南哀時已經與她立下了契約。
血腥味愈發濃重,南哀時的臉色也愈發蒼白。
他受了很重的傷,還要維持着幻象不破滅,身上的血不住流,在地上彙聚成血泊。
偏偏那群仙門中人一直在附近徘徊搜尋,他身上血氣如此之重,一旦出去了,必定會被察覺。
竹瑤對他說:“我出去找找有沒有止血的藥草。”
“……”
南哀時張唇,那貓妖卻已經穿過了那薄薄的幻象屏障,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山林之間。
橋洞之下又僅剩他獨自一人,那一剎他表情發生的變化堪稱變臉。
什麽不谙世事、什麽懵懂純真,那些做作的神态像是翻書一樣被換下,南哀時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神色冷淡陰戾,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并未垂下頭去看,像是懶得動彈,那仿佛要淌血的瞳仁向下一轉。
契約。
在他被押入那囚魔大牢的時候,他的血也曾被刻在契約之上。
但那又怎樣?天打雷劈也拿他無可奈何。
傷口仍未結痂,半晌後南哀時呵笑一聲,唇間吐出一句幾不可聞的輕嗤。
“……虛情假意。”
不過是一只小小貓妖。
竟也膽敢窺觊他的血肉。
……
仙與魔勢不兩立,但是仙與妖之間的關系還沒有到見面便會紅了眼的地步。
本不該有靈的生了靈,那便是妖。在這靈氣充沛的時代,于荒山野嶺中行走,遇到妖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更甚者,部分凡人城中都有與人同住的妖。
妖有好妖,也有惡妖。假若有凡人遇見好的樹妖,至多也不過是被對方惡趣味地捉弄捉弄,屁滾尿流地逃回家中,嚷嚷着自己見了鬼。
遇到惡的樹妖,則有可能被生吞活剝,連骨頭都剩不下來。
仙門中人除妖衛道,除的也都是這類惡妖。一只妖殺沒殺過人,那些正道人一看便知。
竹瑤自認是個好妖,頂多就劃了魔尊一口子,但看準時機跑出去的時候還有點兒緊張,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她并不敢在登天橋周圍搜尋藥草,怕被那些仙人碰着,令他們起疑心。最後跑得稍微遠了一些,尋到一處密林。
順着腦海中有關于這個世界的記憶與知識,她順利找到了止血草生長的地方。
那些藥草用貓咪的爪子實在難以拔出,她化作人身采藥,路過一條溪邊的時候忍不住往裏頭看了眼。
這具身體的人形與貓形十分相似,也擁有着白發與琥珀的眼眸,一看便不是平凡人類。
她的面容也如妖般妩媚——巴掌大小一張臉,眼圓而長,眼尾上挑、眼頭尖尖,小巧玲珑的鼻頭微翹,唇珠紅潤而飽滿。
……而且,她還長着一雙貓耳。那雙貓耳白絨絨的,還頗為靈活,随着她搖頭晃腦觀察自己的動作一抖一抖。
竹瑤:“……咦!”
她扭過頭,又在自己身後發現了一條慢吞吞搖晃着的尾巴。
竹瑤:“……哇!”
進入過好幾個位面,這還是頭一回擁有這麽妖豔美麗的軀殼。竹瑤捧着腮,忍不住多欣賞了一下自己的美貌。
——然後她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動靜。
長靴踩在樹枝上,那脆弱的樹枝便“咔嚓”一聲折斷了。竹瑤回過神來,警覺地往身後一看。
她稍稍怔了怔。
——來人是她先前在登天橋上所看見過的一個仙門弟子,似乎是曾被稱為“廖師兄”的那一位。
竹瑤登時心生警惕,而廖柏松竟也沒有立刻開口。
仙界各個仙門各司其職,不落峰主司降魔。他平日面對的,大都是一些窮兇極惡、面容猙獰的魔修。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竹瑤身上。
貓妖注意到他的出現,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警覺地折了起來,尾巴尖輕輕顫着。那一雙寶石般漂亮的貓眼緊緊黏着他。
廖柏松“刷”一下變得面紅耳赤,察覺有妖怪在林中徘徊時心中升起的懷疑、準備問出口的質問都在那一剎被忘得精光。
見那貓妖一臉警惕地盯着自己看,廖柏松不知為何心中發慌似的直跳,臉也開始發燒,連忙擺手解釋道:“這位……貓妖姑娘,我并無惡意。”
竹瑤抿着唇沒說話,見那廖師兄的目光低了低,落在她的左手上:“姑娘這是出來采藥?”
……他果然起了疑心。
竹瑤心中想,握着藥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想往身後藏,又被她克制住,低眉順目地點點頭。
“有一個魔頭自仙界逃竄出來,或許正在這四處徘徊。此處不宜久待。”
竹瑤又應道:“我這便回去。”
廖柏松卻頓了頓。
那魔頭就在這附近徘徊,只是他們遲遲未能找到。這貓妖身上沒有絲毫邪氣,未曾殺過人,倘若碰上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恐怕沒有半分自保之力。
妖怪的性命與他們仙門中人無關,但廖柏松猶豫了一下,竟然神使鬼差地開口道:“這裏實在危險,你住在何處,不如我送你回去。”
竹瑤:“……”
她神色一僵,想要拒絕,但那仙門中人雖在問她,語氣卻半點兒不像是在詢問。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她在腦海中飛快一搜尋,随便報出了一個臨近山嶺的名字。報完名字腦海中才後半拍地遞來有關于那山嶺的故事,竹瑤一頓,緊張地瞅着他。
那廖師兄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詫異,但沒有說些什麽,點頭并未起疑。
竹瑤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
濃郁的血腥氣幾乎将南哀時包裹。
他身上的血像是流不盡止不住般地往外淌,若有凡人誤入這裏,一定會被這腥味熏得發昏作嘔。
天色暗下來了。
那貓妖并未回來。
這個念頭只是在南哀時腦海中短暫地閃過一剎,就被他毫不在意地抛開,連原因都懶得猜測。
夜色濃重,等待已久的子時降臨,南哀時睜開眼。
他在血泊中劃下最後一筆,陣法終于完成。
那一剎地面化作旋渦,血液被瞬間吸食得幹幹淨淨,就連他脖頸處不住往外滲出的鮮血都像是受到了無形的牽引,在空中彙聚成一道道血流,直直往旋渦裏奔湧而去。
少年魔尊的唇角再度溢出鮮血。
那一瞬間爆發開的邪氣再也無法被小小幻象掩蓋,在密林與山間寸寸搜尋的仙人們幾乎同時驟然擡頭,看向登天橋所在的方向。
橋上的符文宛若有着千鈞重量,朝着他狠厲壓來,幾乎将他楔進地面。仙氣自西面八方炸開,一柄金燦燦的半虛長槍自山嶺之間凝結,直直地往橋洞之下飛速釘來。
那柄長槍所經過之處,山嶺巨樹都如被刀削過一般栽倒,飛鳥走獸驚慌啼鳴。
他的骨頭寸寸折裂,手臂被扭曲成了詭異的形狀,流出的血液被漆黑烈焰蒸發,化為屢屢霧氣。
……
金色長槍狠狠釘入橋面,登天橋上巨樹嘩嘩作響,大地都因此嗡鳴震動。
身穿白色長袍的仙長飛身而來,目光銳利一轉,看着空無一人的橋洞,臉色登時陰沉下來。
數位仙門弟子緊随其後,其中一人喃喃道:“……離影陣。”
魔修之間不算罕見的移形陣法。但那魔頭身戴禁邪鎖、縛魔鏈,竟仍然能夠在這登天橋的重重威壓之下刻畫邪陣。
……全盛時期的他,又該多麽可怖?
那是在逢魔之刻誕生的魔物,是千萬年來的頭一位。一旦他獲得自由,無人能夠想象得到世間将會迎來什麽樣的災難。
橋洞之下一時噤若寒蟬。
漫長的沉默過後,那仙長沉聲開口:“去搜。那魔頭身負重傷,又為了破陣而用了祭魂術,魔識殘破,跑不了多遠。”
弟子們紛紛應是,飛身離開。
橋洞中恢複安靜,仙長收回長槍,輕輕吸了口氣,流露出從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倘若真讓那魔頭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