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我要你的血。”◎

那只蟲子在地上蠕動。

它好不容易翻過身來,想要逃竄,又不知能在這茫茫大海中逃往哪裏。但它知道待在這坐着輪椅、看似無害的少年身邊絕無益處,鞘翅在身後一抖一抖,竟是飛了起來。

竹瑤看着它往自己的方向飛沖而來。

她最怕這種會飛的蟲子,受了驚吓,忍不住“啊”一聲,手忙腳亂地與那蟲子拉開距離。

只聽魔尊在旁邊冷笑:“這下你倒是知曉害怕了。”

黑黃蟲子釋放出一股臭氣,熏得竹瑤下意識屏住呼吸。這臭氣令她回想起什麽——

回想起南哀時坐在小院裏,紅瞳冰冷地看着她,一臉嫌惡地說,她身上有股臭氣。

驚吓之間她腦海中靈光閃爍,像是有數枚模模糊糊的光點終于連成一線,迷霧豁然破開。

“它、它是,”竹瑤驚愕道:“它是那個書生?”

“是我、是我,竹姑娘,是我!”

随着她驚呼出聲,那蟲子竟真的開始口吐人言,急慌慌道:“我并無惡意,只是想要借你們的船渡海。竹姑娘,你且放心,等到了對岸,我絕不會再多作糾纏!”

它在開始說話的那一剎,竹瑤神色便是一變,仿佛被施了石化咒語。

雖然知道這個世界中有妖怪,她自己所寄生的這具身體便是一只貓妖——但當她聽到這只散發着臭氣、在她身邊來回盤旋的蟲子說話的時候,心中還是難以控制地升起一股荒謬感。

“……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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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哀時一字一句地重複。

他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說話的語速極慢,像是每個音調都在齒間來回了無數遍,才慢吞吞地吐出唇間。

被喊到的竹瑤下意識去看他,只見黑發少年坐在輪椅上,長指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喉間。

那裏本該有一只金色的禁邪鎖,鎖下是被刺爛了的皮肉。

但在傩面的掩飾之下,他撫摸的不再是上仙的金鎖,是他自己消瘦的脖頸。

他輕聲喟嘆:“……竹姑娘。”

竹瑤看着他的眸光冷淡下來。

“這只毒蟲竟比我先知道你的名姓。”

天生上揚的唇角被那冷冽的眸光襯托得格外諷刺,少年魔尊皮笑肉不笑道:“……他還知道些什麽?”

南哀時臉上的殺意太過明顯,化形出來的柔弱皮囊都無法遮掩半分。斑蝥在空中亂飛的動作明顯一滞,忽地嘶鳴出聲。

“我還知道你帶着通靈妖獸來到這個秘境中是想要做什麽!”

它尖聲嘶鳴,在看見南哀時稍稍眯起的眼睛後又軟下聲音。

“我絕不會和你争奪那裏的秘寶。”

“你也不想讓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吧?”

“我只是想要進去看看。一旦進了生死夢——“

它說得太快了,一串話如連珠般蹦出,又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一張符咒在空氣中化成灰霧,缥缈散開,只餘一捧塵土落在雲朵之間,融入了海裏。

想要碾死一只蟲子太過容易,竹瑤根本沒看見南哀時是怎麽動的手。他似乎根本沒有動用邪力——因為他并沒有遭到半點反噬。

她不知道那個自稱“班二郎”的書生是否借着自己給它的那張符咒活了下來,還是化成了那一捧灰塵。

眨眼之間,船上便安靜下來。

長久的寂靜。

雲朵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浮浮沉沉。

放眼遠眺,似乎還能看見其它栽着人的雲霧,那些身影朦朦胧胧。定睛一看,那又像是幻覺,這海水上好似只有他們二人。

“……生死夢?”

南哀時的眸光拂過她。

像是暴雪後的風,分明沒有雪勢那般狂躁,卻冷得出奇。

竹瑤遲疑問道:“那是什麽?”

少年魔尊安靜片刻。

他忽得彎起眼眸,低下聲音,溫柔又蠱惑。

“你無需知道。”

或許是妖怪的直覺,又或許是另外一些奇怪的本能。

在看見魔尊的神色時,竹瑤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無法理解的感覺。

她會出現在這裏,此時此刻,站在這朵雲霧之上,興許不是巧合。

在寺廟的時候,南哀時手中握着兩條無辜的性命,曾對她說,“随我來不動山”。

他來到不動山,是要斬去自己身上的桎梏。可竹瑤不曾想清過他為何想要自己同行。

或許是想要一個可以伺候他的人,為他這位高高在上的尊王理清一切在人間行走需要處理的雜事。

抑或是因為無法擺脫她,無可奈何之下的妥協。

她不曾想清,也未曾去細想。總歸她有自己的任務在身,想要完成這項任務,就需要跟在魔尊身側。

空中雙月愈發亮了。

剛啓航時溫柔璀璨的金輝逐漸變得如烈日般刺眼,不知什麽時候,海面上變得無風亦無浪。

先前遠眺時能夠隐約看到的朦胧影子徹底消失不見了。

竹瑤怔然盤腿坐在船頭,被刺目月光曬得下意識擡手,遮住眼睛。

她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望着遠方觀察須臾,說道:“我們好像被困在這裏了。”

與仙境有緣人揚帆起航時能夠一帆風順地抵達海的另外一頭,前往那金光閃閃的神殿。

世間至寶都将散于腳邊,如那沒有園丁看守的果樹,任君采撷。

而那些與仙境無緣之人……會在寂靜海上盤旋徘徊,擡眼無去處,回首失來路。

直至秘境關閉,被強行驅離這片仙地。

竹瑤回頭看南哀時,卻與他的目光撞上。

少年魔尊坐在那裏,歪頭支着下颌,似乎一直在看着她,目光晦澀難辨。

他像是沒有聽到她之前說的話,忽然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怔了怔。

“……竹瑤。”

“竹瑤,”

南哀時念道,“竹瑤。”

不似先前念“竹姑娘”時刻意拉長的音調,他語氣輕快,像是那在牙牙學語的孩童,逮住一個新奇詞兒便來回不停地念。

竹瑤耳朵動了動。

她盤腿坐在船頭,于是便比那坐在輪椅上的魔尊矮了一截。她擡起臉看他,他則低垂着眸。

少年魔尊支着下颌,指尖又探到了自己的脖頸間。

“竹瑤……”

他又一次念,張口時舌忽地探在齒間,上下齒輕輕一咬。

雲朵小船上船頭船尾,距離不遠不近。

南哀時坐直了。

他俯身過來,手指松松搭在腿上。那沾過妖魔屍體腥臭血液的傩面被他來回把玩,一會兒紅瞳似血,一會兒黑眸幽深。

最後他臉上現出兩點血痣,變回了原本的容貌。

“我要你的血。”

南哀時說,語氣輕得像是愛人之間呢喃細語。

“你給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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