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我要與你再立一個血契。”◎
“……你給不給?”
琥珀色的瞳仁在金晖中變得幾乎透明,瞳底映出南哀時的臉。
血色雙痣落在她的眼底。
他像是西幻傳說中古堡裏的吸血鬼,又像是被血陣召喚來的惡魔,蠱惑召喚者獻上靈魂。
燦金雙月好生刺眼,竹瑤眼睫細細一顫,遲半拍道:“你要我的血做什麽?”
南哀時唇角輕輕勾起。
“用來開啓秘陣罷了,”他溫聲道,“不會疼多久。”
竹瑤怔怔看着他,腦海中茅塞頓開。
……原來這就是南哀時帶她來到這裏的原因。
“那魔尊身邊為何會有一只妖怪”,這一路上她不知聽過多少回。
聽得多了,她的思維深處大抵也曾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親眼看見過這魔尊在登天橋下的狼狽模樣,看見過他孑然一身倒在幽暗林間,也看見過他如破布玩偶般沉眠于死氣沉沉的屍山裏。
他曾經在發現自己被她褪去衣衫清理傷口時,陰恻恻地看着她,問她“你在做什麽”。
他曾經用力擦拭自己被她觸碰過的手腕,說:“再随意碰我,我會剁了你的手。”
Advertisement
也曾對她飽含警惕,想方設法地想要殺了她。
但從妖魔京觀裏逃出來,一路逃離仙人的搜尋後,她分明察覺到他态度的變化。
于是她覺得,自己在慢慢獲得魔尊的信任。
可如今想來。
那些變化又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在逐漸靠近不動山,逐漸靠近那需要以她鮮血開啓的秘陣?
在金色雙月最刺眼的那一刻,南哀時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他的雙腿仍未生長完全,但有黑霧在他身側凝聚,化為了他的腿。
禁邪鎖深入血肉,他的脖頸又開始淌血,半透明的縛魔鏈纏在半透明的腿上,沉甸甸墜在地面。
南哀時說:“該走了。”
他伸手,冰冷手指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沉入水裏。
那月光刺目耀眼,像是夏季的烈日,海水卻冷得刺骨。
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失去了平靜,漩渦無端暴起,拉扯着竹瑤墜入深海。她身體濕透了,在海水裏胡亂撲騰。
後脖頸被人按住,往水裏按壓。她越沉越下,心跳得飛快,腦海中一片空白。
從登天橋上的樹掉下來時,她尚可以靈機一動,電光石火中想出浮空妖術。
但溺海和墜空對她而言太過不同,前者帶給她的恐懼比後者要多上無數倍。
深海像是玻璃棱鏡,折射的光将她圍繞。
高懸于空的金色雙月沉于她的手邊,觸手可及。
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
窒息感再也無法抑制,她憋不住氣。
海水将她淹沒。
在某一個瞬間,竹瑤看見了南哀時的臉。
少年魔尊濕發散開,紅瞳涼薄垂着,神色散漫地看着海底。
他似乎未曾看過她一眼。
掙紮中她的手碰到了南哀時按着她後頸的手,于是便像是抓住了浮木。她的手指抓緊他的手臂,指甲攥緊。
不知是不是被攥得疼了,南哀時終于擡眸,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怔了怔。
猶如玻璃棱鏡折射出的光忽地大盛,沉甸甸壓在頭頂的重量猛地一輕。她從海水中落出來,膝蓋磕在玉白地磚上,開始劇烈地嗆咳。
模糊視野裏出現黑霧凝成的腿腳,她聽見南哀時說:“……你不會避水?”
竹瑤沒法回答。
她攥着胸前的衣襟,咳得喘不過氣來。
臉被嗆紅了,嘴唇青紫,長發濕漉漉地散在地磚上。
身體曲線被濕透的衣物勾勒,脆弱地跌在地上。
一副狼狽的模樣。
南哀時就站在她的身側,問出那一句話後,便不發一言,沉默地看着她咳嗽。
終于喘過氣來的時候,竹瑤的眼中已經蓄滿了生理性的淚水。
她精疲力竭,靠在牆壁上,擡眼看向周圍。
這是一座大殿。
南哀時并不是想殺她,并不是想壓着她溺海。這片看似平靜的海洋底下藏着一座大殿,殿宇恢弘美麗,卻又不似佛寺那般莊嚴靜穆。
他們此時落于殿堂門外,眼前是緊閉的大殿殿門,身後是繁花錦簇的花圃,是如長簾般半空中浮浮沉沉的星月。
是無數座白玉雕像。
與她在登天橋上看見的那些白玉雕像極為相似,只是雕刻的不是那些或是高高在上、或是溫柔慈悲、或是冷靜肅然的神仙。
雕像所雕刻的是狐貍。
各種形态的狐貍,或坐或站,或躺或蹲。
在花圃中打盹的狐貍,在桃花樹下乘涼的狐貍,在星月長簾下啃果子的狐貍,在噴泉邊玩耍的狐貍。
倘若雕刻者不是有一手鬼斧神工的技藝,那便是對這只狐貍極為熟悉,以至于每座雕像都栩栩如生,活龍活現。
“這是什麽地方?”
竹瑤開口,嗓音不知何時變得嘶啞。
她跪坐在冰冷地面上,擡臉時眼中泛着水光,眼尾嫣紅,像是被粗糙的指腹□□過。
好生凄慘的模樣,南哀時心想。
只是這樣的畫面,他看過太多太多。
凡人涕淚橫流,妖魔兩股戰戰。這世間生靈欣喜若狂的模樣他或許不甚熟悉,但他們哭泣的、害怕的、恐懼的樣子,他熟悉到信手拈來。
甚至于他現在只要一入靈府,便能看見那些幻化出來的妖獸俯伏在地,驚懼交加。
他挪開眼,看着那緊閉的殿門,平淡道:“生死夢。”
生死夢,竹瑤在心中跟着念了一遍。
她知道想要開啓生死夢秘陣需要她的血。
她坐在那裏,又垂下了臉。直至南哀時單指搭在她的下颌上,強迫她擡起她的臉。
魔尊傾身迫近,長而密的睫搭在瞳仁上,血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問:“你怕什麽?”
竹瑤被他擡起了臉,卻垂着眼,不肯與他對視。
“你不會死。”
魔尊說,“也不會很疼。”
他突然變得耐心起來,只是竹瑤不知道這耐心是否為假象。
這魔物有多張面孔,模拟凡人的情感對他來說像是一件有趣好玩的事。
他想溫柔的時候便溫柔,想殘忍的時候便殘忍,像是有無數相反的性格被硬生生融合在一起,突兀又不自然。
“……我可以幫你打開秘陣。”
竹瑤忽地開口。
“只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的聲音向來清脆動聽,此時卻沙啞不堪。
指下皮膚在輕顫,南哀時神色散漫地聽着,捏着她的下颌的手指忽然往前,兩指摁住了她的喉嚨。
他好像沒有察覺自己捏住了別人的命脈,饒有興致地感受着貓妖發聲時指腹下的震動,漫不經心道:“你說。”
竹瑤的眸光掠向他的脖頸。
那裏有一枚血契,是她與他所立,被掩藏在那終會被摘除的禁邪鎖下。
血契比他身上的禁邪鎖與縛魔鏈要強大許多,而竹瑤已經隐約明白了原因。
她是通靈貓妖,她的血有特別的作用。
“我要與你再立一個血契。”
竹瑤終于擡起眼,與南哀時對視。
于是她便清晰地看見魔尊的眉微微蹙起,神色瞬間沉了下來。
她嗓音沙啞,眼尾泛紅,楚楚可憐,說的話卻再堅定不過。
“如果你不願意,我絕不會讓你拿到一滴血液。”
想要殺死魔尊不容易,想要焚盡自己又有何難。
那過程雖然痛苦,但總歸她在這個世界中有一次重生的機會,任務也不至于徹底失敗。
而如果魔尊同意了她的要求,有了雙重束縛,便如同雙重保險。
長久的對視。
少年魔尊輕輕舔了舔唇。
他松開按在她脖頸處的手,重新站直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是嗎?”
他天生唇角帶笑,此刻卻面無表情。
“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