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毫不猶豫地送她上祭臺的是他,莫名其妙救活她的亦是他。◎

酆都如今的城主名為朱厭。

朱厭是一種白首赤足的妖獸, 傳聞中只有在人間将亂時才會現世。①

這傳聞是真是假沒有定數,但這種妖獸的存在總是會擾亂民心,令蒼生惶惶不可終日。

自魔尊被鎮于仙界, 人間安寧了好一整子。朱厭生怕被上仙或修士除去, 隐入了山林之間, 幾十年未敢出來。

山林中乏味又無趣,哪比得上人間熱鬧好玩。直至近幾年, 朱厭實在是憋不住了,偷偷化為人身,來到了酆都。

酆都是凡世中最亂的地方。

萬事皆有相對應的一面, 有仙便有魔,有人便有妖, 有生便有死。

有規則平衡, 便也有無序混沌。

酆都便是那片混沌。

這裏魚龍混雜,立于規則之外,連神仙都甚少踏足。又因着一片荒蕪,比魔域還要死氣沉沉, 沒有什麽太過強大的妖魔。

朱厭來到這裏, 在城內橫行霸道, 很快便霸占了城主之位。

酆都的上一位城主乃是魔尊南哀時的手下。

魔尊現世的事他也聽說了, 不過他心存僥幸,覺得南哀時理應先去收拾魔域裏的那一堆爛攤子,沒有理由前來酆都。

朱厭心中算盤都打好了,還想着先觀望觀望魔域現在的局勢, 不急着拱手讓位。哪知魔尊壓根沒去魔界, 竟直直沖着酆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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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一路屁滾尿流狂奔着來迎魔尊的時候, 滿腦子想着的都是該怎麽平息魔尊的怒氣。

——卻未曾想到, 魔尊壓根不在乎酆都城主換了人。

他來到這裏,為的是要救活一只妖怪。

在酆都這麽久,朱厭确實知道一些禁術。那麽多心有執念的鬼魂在這裏游蕩如此之久,遲遲不願入輪回,其中不知多少都想要起死回生。

但逆規則而行絕非易事。

行這樣的禁術,勢必會吸引上仙的注意,引來靈仙下凡,除掉禍害。

朱厭硬着頭皮,結結巴巴道:“大、大人,想要救活死人,需有完整的魂魄……”

魔尊打斷他:“有。”

“保存完好的屍身……”

魔尊再度不耐打斷:“嗯。”

“……還要有祭石與千條魂魄。”

刻畫法陣需要靈石,禁術則需祭石。

也就是無天靈口中的千百年修為。

朱厭生怕自己的修為被抽去作他人之祭,見魔尊稍稍一頓,飛快開口,谄媚道:“千條魂魄好辦,大人,您只需給我七日時間,我便能為你抓來這麽多凡人——”

南哀時的目光從木盒上移開,擰起眉,耐心全無。

“誰準許你多事?”魔尊冷冷道:“把禁陣準備好便是。”

不知自己的哪句話又惹到了這叫人捉摸不定的主,朱厭縮了縮腦袋,不敢再吭聲了。

那木盒被留在了城主府中。

朱厭本來想命令自己的親信去看管,話都說出口了,稍稍一猶豫,又把人喊了回來:“算了。”

他用力拍拍袍子上的灰塵,恹恹道:“還是我親自看着吧。這盒子要是丢了,我的腦袋多半也保不住了。”

院子裏先前烏泱泱跪着的一衆妖魔都散了。

親信往門外瞧了瞧,反複确認大魔頭真的走遠了,這才壓低聲音,做賊般悄悄道:“聽說魔尊從仙界出來之後,身邊便跟了一位相貌美豔的女妖。想來這貓妖就是傳聞中那妖怪吧。”

朱厭心情不爽,臉色陰雲密布,啐了他一口:“那種大人物的事情你也敢妄議。”

“還不是這事兒太過新奇……”親信咕哝一聲,啧啧道:“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竟然也會有這一天。”

朱厭煩躁道:“新奇什麽,還不快去把禁陣要的材料給我買來。”

沉浸在八卦之中的親信終于意識到了自家城主此時的臉色有多麽難看。

朱厭在酆都嚣張了這麽多年,如今大勢将去,能夠肆意妄為的日子不知還剩下多久,心煩氣躁也屬實正常。

他眼珠子轉了轉,又往朱厭的方向靠了靠,幾乎俯在了朱厭的耳邊,用氣音悄悄開口。

“城主大人,我就是在想,貓妖的壽命都不長。”

“大魔頭現在能把那妖怪救活了,等之後那只貓到了歲數,身體衰敗,就是神仙來了,這命數也續不下去了。”

“到那時候……”

親信沒把話說完,朱厭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亮了亮。

天生自私自利的大魔頭會想要施禁術救一只貓妖,他們之間的關系必定不簡單。

他扭過頭,望着城主府前獸車離去的方向,咬牙切齒。

“我倒是要看看,那邪物還能嚣張多久。”

……

竹瑤坐在涼亭裏,百無聊賴地數着蹦出水面的魚。

涼亭邊被栽滿了夢昙華。

無天靈的修為并沒有南明上仙那般強大,這些幻化出來的夢昙華并無引魂的功效,但據無天靈所說,它們多多少少能夠撫慰魂靈。

又一聲沉沉嘆息傳來,竹瑤扭頭看了無天靈一眼。

那只小團子最近身上的顏色越來越紅了,每天都在唉聲嘆氣,咕哝着自己不再純潔。

竹瑤覺得,比起自己,它可能更需要夢昙華的安撫。

闊劍內愁雲慘淡,竹瑤數了一會兒魚,還是沒憋住,分識出去飛快看了眼。

上回她分識的時候恰巧魔尊在泡澡,闊劍就放在他的浴桶旁邊,驚得竹瑤又連忙溜回了劍裏。

自那之後,她出去時都會小心翼翼地先飛速探一眼周圍,确認魔尊沒有在做什麽她不太方便看的事。

這回她妖識一探,發現南哀時只身一人回到了酆都郊外的那片曠野裏。

這片野外是魔域和人世之間的必經之路,在小說中有所記載。

它名為寂仙原,傳聞中曾有數位前來除魔的仙人在此處隕落長眠。

闊劍被南哀時松松散散背在身後,竹瑤飄到魔尊的一側肩上,瞅着他垂眼漫步前行。

他找到了一只在草叢裏栖息的魔,随手制服了它,用鎖鏈捆住了它的脖頸,強迫它随着自己走。

那鎖鏈有些眼熟,竹瑤仔細一看,這才發覺,那竟是曾經被用于魔尊自己身上的縛魔鏈。

制服了這只魔物,南哀時繼續往前。

越往寂仙原深處走,遇到的妖魔便越強大,反抗也愈發激烈。

只是它們最終都被鎖鏈捆在了一起。

……這是在做什麽,竹瑤有些困惑地想。

她知道魔域并不如仙界那般和平,魔與魔之間争鬥至死是常有的事。

那裏實力至上,沒有忠心一說。竹瑤猜想,南哀時被鎮壓了這麽多年,不知魔界此時的局勢如何,或許是在為将掀起的腥風血雨做準備。

總歸血契沒有被觸發,這些妖魔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竹瑤看了一會兒,覺得場面太過于血腥,又縮回了劍裏。

之後幾次竹瑤出來,遇到的都是相同的場景。

烏發紅眸的少年人獨自一人行走在曠野之間,如玉般瓷白的臉頰染上了暗紅的色澤,雙手血腥氣彌漫。

春天已至,野花開了漫山遍野,他走在花叢之間,像是戴着笑面的修羅,又像是那荒山野嶺中捕獵的惡鬼。

他身後拖拽着的妖魔一直在變,有時竹瑤出來會看到浩浩蕩蕩一大群,有時出來又只有那麽一兩只。

她不知道那些妖魔都去了哪裏,也沒法去問。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魔尊的血令無天靈修為大漲,闊劍中又慢慢立起了瓊臺玉閣。無天靈還會來找竹瑤聊天,問她喜歡什麽樣的建築。

“你是流火的第一位客人,小貓。”它的語氣還有幾分多愁善感,“我也不知曉自己能夠記住你多久,只能用幻象來緬懷你。”

“……我在這小湖上搭一座長着貓耳朵的橋吧,你覺得如何?這樣,我每逢看見這座古怪的橋時,應當能夠記起你這位友人。”

竹瑤:“……”

她口中應和着,光團中隐約可以看見的貓尾巴因心虛繃得有些緊。

無天靈說做就做,興致勃勃地拉着她去搭橋。竹瑤站在湖邊看着它,剛開始還饒有興致,慢慢變得心不在焉。

她覺得有些恍惚。

耳邊有嘈雜的聲音在回蕩,眼前視野時不時變得昏暗。但這與先前所感受到的虛弱感并不相同。

在某個瞬間,她看見了一間鬼火幽幽的密室。幽暗的光在石壁上跳躍,映出一個蜷縮在一起的影子。

竹瑤心中一驚,下意識閉了閉眼,又睜開。

視野亮起。

“這樣的耳朵怎麽樣?”

無天靈站在湖水裏,興高采烈地對她說:“和你的耳朵好像哦。你覺得呢,貓?”

竹瑤張口,回答:“是很像——”

眼前暗下,她的聲音撞上石壁,化作回音向她蕩來。

那蜷縮在一起的影子似乎動了一下。

“我真真是天賦異禀。”無天靈扭回身去,濺起一片水花,雀躍道:“那我等下再造一棟有貓尾的湖中小屋好了。”

兩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斷在眼前交錯,她覺得頭暈目眩,耳朵漲得生疼。

竹瑤用力閉上眼,伸手揉了揉。

她等待了許久,終于再睜眼。

幽藍色鬼火跳躍,竹瑤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閃爍的火光,屏着呼吸,在心中默默數數。

十秒、三十秒,一分鐘。

火苗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底,竹瑤盯得有些累。

她輕輕眨了眨眼。

小湖、涼亭、尚未造好的貓耳橋,并那些華麗精致的亭臺樓閣,都徹底消失不見了。

她坐了起來。

石壁上那蜷縮在一起的影子也坐了起來。

竹瑤伸手。

影子一并伸手。

那是她的影子。

竹瑤低下頭,看向那粉嫩粉嫩的貓爪。

這是她的貓身,真真切切的貓身,而非光團靈體。

她長吸了一口氣,目光在四周一掃而過。

這是一間密室,她坐在密室中央的一座石臺上。石臺上刻着繁複的紋路,四個邊角有四個凹槽。

那四個凹槽各安着一塊小巧的血瑪瑙。

不知為何,瑪瑙的顏色令竹瑤想到了魔尊的瞳色。

她的魂魄回到了這具身體裏,因着南哀時的緣故。只是那魔尊本人此時不知在何處。

竹瑤的心情有些複雜。

當初毫不猶豫地送她上祭臺的是他,如今莫名其妙決定救活她的亦是他。

她弄不清魔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吐出一口氣,跳下石臺。

“嘩——”

石臺周圍安了一圈石頭水槽,水槽裏液體猩紅腥臭。

她從高高的石臺上躍下,肉墊一腳踩進血水裏。飛濺的液體落到她的身上,竹瑤尾巴筆直地炸開,頭皮有些發麻。

她飛快跳開,連續抖了抖身上的毛。

等都抖幹淨了,這才心有餘悸地看了那石槽一眼。

那石槽後邊、石臺之下,似乎是空心的,裏面不知裝了什麽東西,味道很重。竹瑤吞咽了一下,不太想去查看。

這地方有些像是什麽邪術現場,處處都透着詭異邪祟。她不想在這裏多留,直奔密室中唯一的那一扇門。

竹瑤化為人身,試探性地推了一下。

門開了。

眼前是一道長廊,長廊盡頭是向上的階梯。

竹瑤反手将門關上,快速往階梯的方向走。

那階梯不長,她踩上最後一個臺階,眼眸因外頭燦爛的天光稍稍眯起。

這裏是一處花園,她剛從花園中藏着的地下密室中出來,視野中便撞入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白首赤足,外貌不似凡人,正快步穿過花圃,往密室入口的方向走來。

在看見她的時候,那男人腳步稍稍一頓。

竹瑤也怔了怔。

她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開口。

“……南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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