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頭一回有看不懂的情緒,卻出現在他自己身上。◎

溫泉中霧氣氤氲。

熱氣伴着水霧迎面撲來, 腳底踏過積了水的青石磚,濺起細細水花。

竹瑤腦海中思緒急轉。

那白首赤足的男人滿臉急迫,欲念在眼中無所遁形, 她一眼便能看穿。

她不能與他硬碰硬, 只能伺機而動, 找機會脫離他的視線。

泉水近在咫尺,男人停住腳步, 轉過身來。

“就是這裏了。來,過來泡泡泉水吧。”

竹瑤輕輕吞咽一下。

南哀時那種不懂凡人情感的魔物都能夠扮出各種面孔,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心中想着, 給自己鼓了鼓勁,面上露出歡喜之意。

“沒想到這種地方竟然真的會有溫泉。”

“哈, 酆都确實荒蕪無趣。”男人得意道:“不過我在這裏這麽多年了, 自然建了不少享樂之處。”

原來她還在酆都。

竹瑤心中想着。

這男人能在酆都這種鬼魂之地建享樂之處,想來在酆都的地位頗高,大抵是一只強大的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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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瑤頓了頓,刻意露出疑惑之色:“這麽多年?”

男人神色一僵。

他分明有許多理由可以找, 畢竟竹瑤曾是個“死人”, 死人又怎麽會知曉時間。

她問出那句話也不過是在拖延時間, 說話的同時思緒飛轉, 腦海中已經想好了他可能的回答與該如何應對。

卻未曾想到那男人神色越來越僵硬,耳朵都漲得通紅,一副謊言被拆穿後惱羞成怒的模樣。

她心道不好,剛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就見那男人忽地爆喝一聲。

他的身形瘋漲, 比旁側屋檐更高, 上半身與手臂長得出奇, 下半身肌肉贲張,近似猿狀。身上的衣服被震得粉碎,一張原本還算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猙獰獸面,青瞳、利齒、尖耳。

“本大爺就是在酆都待了數年,怎麽,你能拿我如何!”

竹瑤:……什麽東西啊!

從斑蝥到眼前的這只妖獸,這個世界的妖獸個個腦回路都很清奇,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她萬萬沒想到這妖怪會因她的一句話而勃然大怒,伸長手臂向她惡狠狠地抓來。但此刻也無法再去挽救,竹瑤嘴唇一抿,飛快化身成貓。

高挑美豔的妖搖身一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白貓,機敏地躲開了那只巨掌。

青石磚被震得粉碎,碎石飛濺而過,在竹瑤的身上劃開了一道細細小小的口子。

這力道若是落在她的身上,恐怕她渾身的骨頭都會裂開。

竹瑤心中一緊,落地時輕輕一點地,借力施展身法妖術,往溫泉周遭栽着的綠竹上躍去。

她的肉墊抓到了竹葉,腰間卻被一股巨力猛地拽了回去。

竹林綠葉簌簌作響,妖獸擡起粗大兩指,将小小的貓捏在指間。

竹瑤被颠得反胃,視線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緩過來,便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瞳孔渾濁昏黃,眼球暴凸,帶着密密麻麻的血絲。

她倒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真的有些想吐。

“你跑什麽?”

那妖獸桀桀笑起來:“我是南哀時啊。你不願與我快活嗎?”

它開口時嘴中噴出一股腥氣,熏得竹瑤瞬間憋住呼吸,整張貓臉都皺成了一團。

“你的尾巴真好看。毛茸茸的,我好喜歡。”

妖獸巨大的瞳仁稍稍挪了挪,癡癡道:“我要把它取下來,挂在我的床頭。”

竹瑤心髒緊縮。

她在腦海中飛快翻過各種妖術,然而沒有一樣能夠在此刻派上用場。

實力的差距太大,無論她做什麽,在這妖獸眼中都像是那努力掙紮的螞蟻,稍一探身便能追上,随手一碾便能捏死。

粗糙的指腹摸上了她的尾巴,電流在身體裏急蹿,她頭皮都開始發麻。

劇烈的痛意将要襲來的那一剎,那妖獸的身形忽然一滞。

它的眼睛瞪大了,幾乎瞪得脫眶,渾濁的瞳孔裏遍布驚愕。

金銀色的天際裂開了。

黑霧如潮水般漫開,遮蔽了日月天光。

常年死氣沉沉的酆都剎那徹底天昏地暗,連一線光都再看不見。城內游蕩的鬼魂在那一剎被令人不适的氣息死死纏繞,凄厲地尖叫起來。

黑霧中裂開一只眼。

朱厭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它抖得太厲害了,被它捏在手中抖來抖去的竹瑤終于再也憋不住,“哇”的一聲開始幹嘔。

嘔吐聲終于引來朱厭的注意,它從喉嚨中低低嘶鳴一聲,像是扔掉什麽燙手山芋一樣把竹瑤抛開。

烈風刮過臉頰,又一次從高空墜落,竹瑤腦海中憶起在登天橋時用過的妖訣。

然而未待她釋放妖術,一柄帶着流火般劍光的闊劍自天際飛掠而來。

“小貓,快快!”

竹瑤被闊劍穩穩接住,眼前一亮又一暗。

遮蔽天光的黑霧消失不見了,一道身影從高高天穹上如利劍般釘下,帶着寒冽風霜與狂躁血氣。

方才在竹瑤面前狼顧鸱張的妖獸抖如篩糠,兩股戰戰,扭身就要逃。

但此刻成了蝼蟻的反倒是它了。

邪意破開空氣,削泥般輕而易舉地斬斷了它的一只手臂。朱厭哀嚎一聲,往前跌倒在地,驚懼交加地扭過頭,看向那從天而降的魔頭。

那雙血色的眼瞳中一片陰戾。

“轟隆——”

溫泉旁的廂房被它龐大的身形壓塌,灰塵碎石一并濺開,蒙了竹瑤的眼。

朱厭兩腿并用,拼命往後爬。它想要動用妖術逃跑,然而濃烈到幾乎令它窒息的霧氣纏住了它,湧動的黑氣鑽進它渾身上下所有洞口,像是張牙舞爪的觸手。

深入鼻喉,鑽入耳洞,扭曲着進入它的身體,撕裂它的血肉。

“——不要、不要,大人,我——”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

塵霧落下,竹瑤怔怔望去。

漫天血肉炸開,南哀時站在廢墟之間,手中捏着一枚妖丹。

那妖丹狀若心髒,他低下眼,毫不猶豫地收緊手指。

“砰。”

短而又短的一聲。

妖丹碎裂成無數碎片,南哀時松開手,任那些碎片如流沙般溢出他的指間。

這一切都太快了。

短短數秒的時間,那抓着她的尾巴,說要将它取下來挂在床頭的妖獸,便已經成了那淌了滿地的碎肉。

血水流進那霧氣升騰的溫泉,南哀時側過臉。

他穿着黑色大氅,腳踩木屐,烏發垂在高挺鼻梁上,半遮住眼。

倘若不是兩手染遍鮮血,看上去便像是一位矜貴冷傲的人間王侯。

竹瑤怔然對上他的目光,喃喃叫了他一聲:“……南哀時。”

南哀時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着貓妖,眸中并無看見她複生的喜,也沒有擔憂急切。

好像趕來救下她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種情緒在他眸底湧動,竹瑤讀不明白,妖的直覺天性卻在探到危機,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示警。

她遲疑一瞬,又道:“南哀時。”

南哀時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後。

那條雪白的長尾剛才被妖獸醜陋粗大的手指攥在手中,被薅禿了一片毛,看上去格外刺眼。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

“你去魔域,”毫無緣故地,魔尊冷冷問道,“是要找誰。”

相同的問題他先前便已經問過,只是這次他想要知道的有所不同。

他問的是名姓,他要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竹瑤有些發懵。

南哀時這問題來得莫名,她頓了頓,道:“……他在人間時的道號是廣微。如今他叫作什麽,我已經無從知曉了。”

廣、微。

南哀時在心中一字一句地念出這個名字,像是要将它嚼爛。

黑氣在闊劍身側形成妖獸,那妖獸狀若雕鷹,頭顱上兩只長角,赫然是傳說中會吃人的蠱雕。

蠱雕展開巨翅,鳴聲嘶叫。南哀時從竹瑤臉上收回目光,冷淡道:“跟着它。”

這話是對着無天靈說的,闊劍抖了一下,慢吞吞騰飛而起。竹瑤意識到不對,脫口急急問道:“你要去哪?”

天際掠過數道靈光,那些被黑霧纏住腳步的仙人要追上來了。

他要去哪?

南哀時頓了頓,眉眼覆上戾意。

大抵是因為魔域就在眼前,她離他要找的那位散修僅有一步之遙。

所以她才會變得急迫起來,生怕他不帶她入魔域。

他看遍天下戲,凡人、妖魔、上仙,世間生靈便如戲子,再濃烈不過的愛恨情仇在他眼中都是笑話,供他随意取樂。

頭一回有看不懂的情緒,卻出現在他自己身上。

自天穹高高在上地掃遍酆都,看見被妖獸攥在手心的她時,心底驟然湧起的怒意與殺心。

殺心易解,但又為何怒意難散。

他在心中想遍萬千理由,卻無一樣能夠為此作解釋。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總歸他向來只憑欲/望心意行事。

心中豁然開朗,南哀時眉眼舒展開來。

在秘境中看見她毫無生氣的身體,耳側也再無貓妖念叨的聲音,他心中煩悶,于是親手送她死,又付出代價将她救活。

所以此時,她想要找那個叫作廣微的魔修,他心生不爽,把人殺了便是。

陰沉着一張臉站在那裏的魔尊忽地勾唇笑了。

蠱雕展翅将飛,他并未回答竹瑤的問題,反而對她彎起眼睛。

“無須擔心,”南哀時注視着她焦急的神色,輕聲說,“若我回不來,你也将為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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