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怎麽哄◎
蕭翊的臉色霎時就變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 手裏的動作不穩,差些壓住她的小腹。方柔幾乎是出于母性本能般地攔了一下,随即慌亂地站起身,朝後退了幾步。
蕭翊察覺到她的動作, 忙收了掌, 也跟着站起來, 還沒近身,方柔又退了一步。
不知為何, 蕭翊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似乎有個不言而喻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不願細想, 他在當下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方柔這分出于本能的擔憂和害怕。
原來為人母親之後, 那下意識的反應永遠不會騙人。
方柔和蕭翊皆是一怔,半晌沒說話。
蕭翊神情複雜地望着方柔,沒再往前:“阿柔,你在說什麽胡話?”
他見方柔仍保持着警惕,竟稍稍往後撤了撤,示意她無須擔心。
方柔打量着蕭翊, 臉色冷靜下來, 過後才冷聲道:“沈姑娘身份比我高, 她若沒有孩子,旁人生下的孩子便要送到她的院子裏, 認她做母親。”
她捏着袖口,話語一頓,“這不是你的計劃麽?”
蕭翊一怔, 記起當初他為了讓皇帝和太後妥協, 想出這個權宜之計, 他彼時只為穩住二聖,達成所求。
他私心從未有這樣的打算,他對沈将軍舊部的滲透早已開展,不待孩子生下來,沈氏大勢已去,沈将軍既求得所願,木已成舟,再怎麽争吵也無濟于事。
他出生時太後正得盛寵,彼時先皇後倒臺,貴妃代掌鳳印風頭無兩,他自出生起,生母便是嫡親母後,從不需交由旁人撫養。
即算皇帝并非他同母所出的兄長,可兩人自小都養在太後膝下,所以于蕭翊看來,恩寵在誰手裏,誰便能輕易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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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來說,只要他不點頭,方柔永遠無需擔憂孩子的去向。
由此,他當下不僅好奇方柔何來這樣的誤解,同時更意外于她原來和他一樣,心底十分在意這個孩子。
就如同先前那般,她珍視這個新生命,這個他們共同的孩子。
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阿柔,這是我們的孩子,你才是她的娘親,與旁人沒有任何幹系。”
蕭翊頓了頓,似乎怕方柔不信那般,又道:“你如今是我的正妻,是納名入冊的寧王妃。若還不放心,我去跟母後商議,再加封你為郡主,如此比沈清清出身高,再不需擔憂孩子日後認他人作母妃。”
方柔聽他倒豆子般說了一通,又是妻又是王妃,還說要封個郡主,全然不知她對他早已沒了感情,哪怕是當皇後又如何?
與人分享夫君已成事實,他不顧她的意願,硬要給她王妃的名頭,于方柔看來只是強迫她接受這件事實,不願意也得願意,諸如許許多多他強迫她的事情那般。
封妃寶冊被她扔到看不見的地方,可這件事如鲠在喉,方柔并不願提起。
她嘆了口氣,冷眸望着蕭翊,說不出半句好聽的感激:“殿下,不必了。我還是那句,話別說太滿。”
蕭翊一怔,難得語塞。
“這大概不會是你的孩子,何況,我就算是無名無分的奴婢,是最下等的人,別人也搶不走這孩子。”
她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望着他,蕭翊只覺得眼前的方柔分外陌生。
是那種再次撞到他心間的疏離和冷漠,一時叫他緩不過神來,更說不出任何話來回應。
他覺得他已給了足夠多的時間,給了足夠多的餘地,他在等方柔回心轉意,她也曾說過可以試着與他重修舊好。
初時他聽了這句話只有憤怒和不甘,相應也發洩了那分情緒,可過後他也不計較了,只要方柔別想着走、別冷着臉,他有時間也有耐性等她平複心境。
可蕭翊沒料到,方柔卻只是嘴上說說,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抗拒,在逃避與他重新親近,嘴巴可以騙人,下意識的反應會出賣人的心思。
方柔本就不善僞裝,于蕭翊看來,那些陽奉陰違就更加刺眼。
她對他所有的讓步視而不見,拒他于千裏之外,滿心滿眼仍只有裴昭,方柔越是這樣,他心底那陣懷疑就更加強烈,他根本不信裴昭會輕易死在流放營。
他當下被這番話氣得不輕,怒火翻騰,可卻要顧及她的身子,顧及肚子裏的孩子,只得忍耐克制。
方柔知曉他嫉恨裴昭,更因那語焉不詳的消息認定是他害死了裴昭,所以每每都要拿裴昭來刺激他。
果然,死人永遠比活人重要。
她拿捏着他每一根暴露在外的軟肋,毫不留情地淩虐着他的神思,随後見着他隐忍不發的憤怒被一點點藏好。
方柔在以自己的方式報複他以前的蠻橫,哪怕她心知肚明,這孩子是蕭翊最珍視的親生子嗣。
可她還有那麽長的時間能慢慢利用,這根刺紮進去,稍稍拔出來一點,只要懈怠,又會再一次嵌進肉裏,讓鮮血橫流,舊傷不得愈合。
方柔眼見着他怒不可遏,卻又極力壓制着情緒,她甚至能瞧見他手上的青筋暴起,他緊握着拳,無計可施。
“蕭翊,你滿意了麽?我這樣厭惡你,你就算把我困死在宮裏,我也不會變回你想要的模樣。”方柔的語氣裏幾乎沒有起伏,似乎已不再會為這件事情惱怒那般。
她發覺想通只是一時,等到她單獨面對蕭翊,等到他又說了或做了些什麽,令她産生不舒服的情緒,她的僞裝會立刻潰不成軍。
無論是太後還是蘇玉茹,她們都苦口婆心讓她過好眼前的日子。
可方柔心中明白,蕭翊不讓她好過,她也不想讓他順心如意。
尤其,他現在拿她無可奈何,方柔後來才意識到,這孩子的到來也許并沒有那樣壞。
從前她抗衡不了,每每争吵的最後總是在被迫承受。可于她本願,男女歡好應是發乎情,發于真心,她以前在西辭院雖因些新花樣感到害羞,可更多時候也存着美好與愉悅。
可情變了,這件事情一旦變成強迫,那半點滋味也不在了。
蕭翊的怨憤已至極限,他怒極之時便是這副模樣,方柔清楚得很,她在盤算着、試探着,蕭翊的底線在何處。
他微微斂眸,長嘆了一口氣,那聲音冷似寒霜:“即算是死,你也得死在孤的身邊。”
蕭翊扔下這句話,陰沉着臉拂袖離去。
方柔的五指捏着椅把,微微發顫,過後才松開。
她發現自己如今已能游刃有餘地将蕭翊氣走,暗暗為自己争取些清靜安穩,哪怕獨自坐着發呆也好,她半點也不想見到蕭翊在眼前晃來晃去。
而她自然不知,蕭翊壓着火出了正殿,直接推門進了書閣。
何沉跟在他身後,心知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尤其還是一只處在暴怒邊緣的猛獸。
蕭翊怒氣沖沖地坐在書案後,平息了許久,這才抑制住那陣情緒。
他閉了閉眼,定下神思,何沉目不斜視地望着面前的屏風,只當自己又聾又瞎。
蕭翊實在是氣糊塗了,明知故問:“何沉,你娶親了麽?”
他一時口不擇言。
何沉手一顫,心中只嘆他如今越發摸不透主子的脾性,輕易被方姑娘牽引情緒神思,還說不得罰不得,原先那恨不得殺之後快的恨意也在方姑娘回京後煙消雲散。
在方姑娘有了身孕之後,他更似變成了出氣筒,再氣惱也只得扭頭離去獨自悶悶不樂。
但他只得老實回答:“屬下資質粗陋,尚未許親。”
蕭翊這才反應過來,察覺先前失言,竟做作地清了清嗓子,低嘆一聲,似乎很嫌棄他這手下不頂用。
書閣內沉澱靜默,何沉一動不敢動,但心底已沒有初時那樣懼怕。
蕭翊暗忖許久,最後擡眸看向何沉,久久不發一語。
這份沉默直教他心底沒着沒落,那剛放下的一顆心,霎時間又高懸起來。
“召集暗衛,将他們先前相處的一點一滴盡數寫出來。”蕭翊終于下了命令。
何沉眼瞳微瞪,極不可察,心中擂鼓大作,面上卻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須得再确認清楚:“殿下,是方姑娘與……”
話頭被蕭翊冷聲打斷:“你在等什麽,你想問什麽?”
何沉立刻搖頭,忙應聲退了下去,片刻再不敢耽擱。
于是,又與早前那回一樣,書閣裏來回來站了幾組黑衣暗衛。
他們得了何沉的命令,半個字不敢問,逐一拿了紙筆,選了處合适的地方,埋頭奮筆疾書。
如此過了半日,暗衛一刻不停,書閣內很快壘起了一案小冊。與先前不同,這回暗衛得令,需将個中細節詳盡描述,小到動作、神态以及語氣,統統不得落下。
入夜後,方柔本很忐忑,可等到飯食傳上桌,阿妩低聲禀報,說是殿下今夜有要務,讓姑娘自己用膳。
方柔寬下心來,難得有這樣長的獨處時間,胃口似乎也沒那樣壞,雖還是因害喜之症吃得不多,但起碼心裏舒服。
她自然不知曉,暗衛撤下後,蕭翊與何沉在書閣裏望着堆積成山的小冊發愁。
何沉聽明白了蕭翊的意思,他打算翻一翻這堆情./愛寶典,查出緣由,那裴昭究竟給方柔灌了什麽迷魂湯,不過短短數月,竟能令她徹底扭轉心意,移情別戀,甚至對另一個男人用情至深。
可蕭翊心裏別扭,看了一陣惱得很,最後只得苦了何沉,一冊接着一冊念。
他雖未娶親,對男女之事也向來全無興趣,可他捧着小冊細細讀來,也深感裴昭當真了得,哄姑娘家的手腕花樣百出,似乎生來就是個高手,卻又不顯刻意惹人嫌棄。
他徐聲說着,裴昭時常摟着方姑娘,垂眸對她笑,方姑娘往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主動湊上前與裴昭親近,有時回抱裴昭,有時情不自禁地吻他,最後又被裴昭親得面紅氣重,裴昭就松開方姑娘,自制力極好……
蕭翊叩了叩書案,冷聲:“念得都是些什麽?挑重點。”
何沉喉結一動,翻過一頁,繼續:“……裴昭往往先問方姑娘想吃什麽,再做決定。若方姑娘吃得開心,他下次還點,若方姑娘吃着皺了眉,這樣食物就再沒上過桌……方姑娘有時喜歡古怪玩意兒,裴昭照單全收,兩人時常上當,但方姑娘每次都笑得很開心……”
蕭翊終于忍不住:“停。”
他站起身,伸手抽過小冊,徐徐翻了幾頁,俱是些他看了怒從心起的點滴。
縱然蕭翊不想承認,可他心知肚明,他與裴昭完全是兩種人。
他沒追過姑娘,以往都是被人暗投好感的那方,他起先對情.愛不感興趣,從來也沒想過要怎樣令對方開心,如何叫對方感到舒服。
他自認為兩情相悅就是自發而直率的,一如他對方柔,也如方柔對他。
這些小手段,像是在索求某種恩賜那般,令他覺得格外陌生。
而今看來,又是他誤會深了。
蕭翊看得越來越慢,手裏的動作卻越來越重,他蹙眉,長嘆了一口氣,終于折起了那冊子。
他望着面前堆疊的細節,登時頗感頭疼。
何沉悄悄打量着蕭翊的神色,鬥膽:“屬下無能,不得替殿下分憂。不過,李公子和小侯爺入世早,殿下不若請他們……”
話還沒說完,蕭翊睨了他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他們慣常去的都是些什麽地方,孤與阿柔難不成是恩客與花魁的關系麽?”
何沉自知失言,忙埋頭認錯,心道自己一時大意,馬屁拍到了大腿上。
一息沉默後,蕭翊緩聲:“她既然喜愛外出,愛吃新鮮,就從此事做起。”
何沉不敢再搭話,默默應下。
方柔今日的好心情持續到深夜,她許久沒再這樣踏實地獨自睡下,蕭翊今夜遲遲未歸,她讓春桃滅了燈,拉了床幔沉沉睡去。
可她如今睡眠淺,迷迷糊糊當中,只覺小腹溫熱,她意識沉浮,很快知曉是蕭翊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小腹,那裏仍然平坦光滑,暫未顯示出這條生命的軌跡。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窩裏,鼻息直往她發絲裏鑽,方柔不适地動了動身子,他卻将她摟得更緊。
方柔默默嘆息,但強烈的困意襲來,她沒力氣與他周旋,閉着眼再次入夢。
翌日清晨,方柔只覺得口幹舌燥,身.側異常的燙。
她原本就懼熱,有孕之後更因體質變化越發明顯。她稍稍一掙,攏着她的手臂卻緊了緊,她微怔,今日蕭翊居然仍沒起身上朝。
她擡起手,想拉起蕭翊的胳膊,語氣裏有些不滿:“我熱,你別這樣。”
蕭翊的力氣霎時就松了,可方柔仍被她環抱着,手掌又覆上了她的小腹。
她無奈地皺起眉:“你這樣我還是熱。”
蕭翊在她頸後深嘆,粗重的鼻息落下,這才側過.身,平躺在床上,讓方柔得以喘息。
她半撐起.身.子,鬓發竟已染了層薄汗,她無意識地揭了揭單衣散熱,那輕.薄的白紗晃動,豐.腴隐現,直落入蕭翊的眸中。
他忽感口幹舌燥,喉結輕動,忽而捉住方柔的手。
方柔一怔,面色閃過些許驚懼,她縮了縮身子,往後挪了幾分,警惕地望着蕭翊沒說話。
蕭翊只是凝望着她,面色有些古怪,掌間越來越熱,像是要燙進她的皮.膚。
方柔嘴角微動,不敢貿然說話。
蕭翊手裏的力道重了些,方柔擰眉,忽然被他拽了過去,身勢不穩之際又被他輕輕托住,臉貼在他的懷中,他只是摟住她,手指輕梳她的烏發,終于克制了念想,沉下心來。
“起身梳洗吧,待會兒我帶你出宮。”
在方柔驚疑不定之際,蕭翊已抽身落了地,披着那件寬松的袍子轉身去了浴房,方柔不解,為何他隆冬大清早的竟還有興致洗沐?
可她方才被吓了一跳,此刻心跳極快,也不敢再耽擱,忙落地叫了春桃進屋。
方柔甚至因此忽略了蕭翊方才說的那句話,直到她獨自坐在桌前用早膳,神思落地,這才幡然想起。
她一時間摸不透蕭翊的心思,捏着勺子兀自思量,沒察覺到蕭翊已走到她身後,擡手握住了她的五指。
她一顫,勺子沒拿穩,幸好有蕭翊的手把控着。
蕭翊卻道:“你早晨不是愛吃鹹口麽?”
他撩袍坐在她身旁,阿妩及時乘來了一碗清粥。
方柔點了點頭,只覺古怪,又一時無法細想,順口道:“今日想吃點甜。”
蕭翊低笑:“好,我記下了。”
方柔停了動作,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心無旁骛埋頭喝粥。
只覺蕭翊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