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你想離開王府麽?◎

臨近除夕賀春, 天時越發冷了。

暴雪天不再那樣頻密,京都近來日頭好,豔陽高照,氣候舒爽, 百官盡嘆瑞雪兆豐年, 蕭翊向來不将他們的阿谀奉承當回事。

今日不行朝會, 自他攝.政以來,這還是頭一遭。

他們兄弟二人行事作風截然不同, 一個溫和緩慢,一個雷厲風行, 蕭翊精力旺盛得很, 朝臣也不得不打起十萬分精神應對。

朝會連着數月風雨無阻,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頗有微詞卻不敢明言,今天終于得以休沐,算得上是喜事一樁,他們得了馮淳安傳來的口谕,步子邁得比誰都大。

朝臣們的馬車陸續離去,一架皇家禦駕也自東離宮, 慢悠悠地上了大街。

方柔不知蕭翊哪來的興致, 瞧他的神态也不像有正事在身, 上回她離開景寧宮,還是因為蕭翊執着地要她去見裴昭一面, 好親眼見着他踏上流放之路,讓彼此徹底死心。

而這一回,蕭翊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照例摟着她, 馬車徐行, 但仍有些颠, 她的五髒六腑像要攪在一起,原來真正的害喜之症會令人如此狼狽。

她下意識地擡起手掩着嘴,不讓那陣惡心翻湧上來,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滋味令她更加難受。

蕭翊察覺了她的小動作,忙關切地扶起她的肩膀,見她眉頭擰着,面色有些發白,瞧上去不太對勁。

他叫停了馬車,方柔好不容易順下氣,深深呼吸,不料又是一陣惡心之感,她忍不住捂着嘴發出了聲音。

蕭翊一怔,這便明白過來,她是因害喜鬧得。

他神色複雜地望着方柔,輕輕拍撫她的背,替她順氣,這邊又遞了一杯熱茶,想叫她把那陣惡心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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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方柔蹙眉搖頭,推開他的手,語氣冷硬:“不能喝濃茶。”

蕭翊毫不猶豫地順勢一潑,又取了個幹淨的杯子,給她新倒了杯溫水。

方柔接過來慢飲了幾口,肚子總算舒服了些。

她又道:“悶得慌,還是回去吧。”

蕭翊怔了怔,難得有無計可施的局促。

他默了片刻,忽然掀開簾子落了地,又朝她伸出手:“阿柔,今日天時好,你也下來走走?”

方柔按着心口,瞥見簾子外的暖洋洋的日光,想了想,慢慢地挪了步子。

蕭翊伸手扶她,她沒接,抓着門板落了地,他的手便默默背到身後。

方柔擡眼望去,這才發現他們不過剛出皇城,仍在東大街附近,這裏離寧王府不遠,可車頭并不是朝着王府的方向。

她在原地站了會兒,氣息和順,心中那陣憋悶散去了一些,默默嘆了口氣,松了身子,臉上難得閃過絲生動的的神色。

蕭翊一直站在她身旁,靜靜地打量着她這些小動作,只覺怎麽也看不夠。

他心底愛慕的那個姑娘,仿佛一點點又活過來那般,那些熟悉的小表情令他分了神。難道只有離開皇宮,離開王府,她才能展露一絲他過去無比癡迷的姿态麽?

蕭翊覺得實在荒唐,可眼前所見所聞,又無不在推近這他不願理解的真相。

他陪她站了會兒,才問:“阿柔,好些了麽?”

方柔不習慣他這般輕聲細語,總覺得披了層□□,滿心滿眼寫盡虛僞二字。

她稍稍錯開身子,點了點頭,“我們不回去麽?”

蕭翊低笑:“我聽說城內新開了不少食樓,今日正好得空,帶你去吃個新鮮。”

方柔一怔,顯然沒料到蕭翊帶她出宮,竟然只為了去打牙祭。

她直覺他目的不純,可眼下又瞧不出什麽端倪,下意識拒絕:“不想去。”

他已握住她的手,可方柔步子不動,手腕也朝裏收,并不想跟上他的身勢。

蕭翊回眸看她,她只是緊張地盯着他的眼睛,渾身充滿戒備,絲毫不似他從暗衛口中得知的那些細節。

那一日,方柔迫不及待扯着裴昭的手,主動帶他奔去了食樓,生怕錯過吃不上那般……

蕭翊五指收了些力,方柔掙不脫,知曉他主意已定,本還準備好又是一番冷嘲熱諷,最後将他氣走,她今日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閑。

不料蕭翊只說:“阿柔,就當陪陪我。”

他的姿态出奇得低,耐心極好,絲毫沒因為方柔的冷臉而動怒。

方柔仍是說:“蕭翊,我不想去。”

他沉息,深深嘆了口氣,最後松了她的腕,冷眸望去:“這頓飯不吃,你知道有何後果。”

他還是做不到,忍不了,他已極盡可能放低姿态、給她尊重,可她還是冷冰冰地一味拒絕,與他對着幹,不能和顏悅色地與他好好相處哪怕一天。

裴昭的那些小手段他能學,也能懂,可這一切都得看方柔願意接受,她若不肯,他縱然把裴昭生吞了也不能叫她開顏。

所以,他還是決定按先前的法子,以他蕭翊本身的手段處事,如此幹脆利落,更不必糾纏拉扯,最後鬧得兩方皆不痛快。

方柔冷笑,心道果然:“怎麽,你又要對誰下毒手?我不去,你打算殺了掌櫃,還是拿了人關進天牢,再找個由頭流放了事?”

句句誅心,方柔毫不留情,一番話說得何沉倒吸一口涼氣,頭埋得極低,連春桃也吓得一抖,站在一旁膽戰心驚。

蕭翊停住腳步,回頭看着方柔,冷聲:“我會讓他親自來求你,求你這位高高在上的寧王妃賞個臉面,去食樓吃頓便飯。”

論到誅心之戰,蕭翊永遠比她高明。

方柔一怔,惱怒地瞪着蕭翊,她微微顫抖,最後還是艱難地挪動了步子,蕭翊的臉上霎時浮現了一抹淡笑。

他站在前方,朝她伸出手。

方柔捏着五指,最後不情不願地搭上,手再次被他握緊,她已無力掙脫。

出了東大街,二人沒入分岔路,轉了幾道彎,方柔忽然意識到蕭翊要帶她去哪。

她的手不自覺地輕顫,蕭翊察覺到,回眸瞥了她一眼:“這個季節吃不了南方時令,送來都成了凍貨,無甚滋味。”

也正是此際,二人并肩走進小北街。

街道兩旁仍有不少趕早集的百姓,此間熱鬧無比,煙火人氣無一不足。

方柔麻木地步入其中,心境忐忑。

她已知曉蕭翊的目的,無非要與她扮些和睦美好,填補他心中的不甘。她原先對他愛慕深重,的确曾有類似的期盼,暢想着二人攜手在京都閑逛,如一對尋常夫妻。

可眼下遲來的心願早已錯位,她又怎會提得起興致與他虛與委蛇。

蕭翊倒像是頭一回趕上集市熱鬧,舉目望去,掃了幾眼,居然生出幾分好奇。

他不由低笑:“小北街此景倒有些丘城集市的模樣。”

方柔一怔,回過神來,順着他的視線朝遠處看了看,默默不語。

心中卻想,也不知師兄和阿嫂境況如何?

猛然間記起那日在乾康宮,蕭翊曾與皇帝提過雲尉營變了天……瞧他的姿态,似乎早有籌謀,難不成裴昭的親軍也被牽連其中麽?

可這麽些天過去,朝堂風平浪靜,她難得出宮,眼下粗看幾眼,也瞧得出來百姓安居,京都一派祥和,絲毫沒有邊.境不穩的惶惶不安。

一時神思不定,直到她不慎撞上了蕭翊,才察覺他已停下步子,好奇地打量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樣。

方柔忙後退兩步,垂眸:“是我失禮。”

蕭翊蹙眉,卻忍着脾氣不願跟她計較,轉身帶她進了門。

方柔擡頭瞧了眼,一怔,這裏是她先前來過幾回的竹南小館。

她步子一頓,可由不得她,蕭翊已拉着她的手進了大門。

掌櫃迎上來,先對蕭翊畢恭畢敬,結果轉眸打了一眼,霎時露出驚疑之色,不敢失态,忙別過視線,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雅間。

此時未到飯點,小館冷清。

蕭翊與她對坐着,興致尚好:“先喝些茶,聽聽曲兒,晚些吃撥霞,都是南方冬時的特色。”

方柔靜默不說話,夥計很快端來了成套的茶具,大堂戲臺子也有了動靜。

夥計生好茶爐,擺好器具,本想繼續打點,卻被何沉一個眼神叫退。

他回身,又朝春桃默默點頭,春桃心領神會,擔憂地瞥了方柔一眼,最後還是順從地跟随何沉輕手關上門,悄悄出了雅間。

如此只剩二人獨處,蕭翊竟格外主動地提壺煮茶,茶底用的是曬幹的花苞,水沸騰發出悶悶的咕咚聲,霎時花香四溢,淡雅怡人。

方柔看着蕭翊從容不迫的姿态,心中不為所動。

他的手指本就修長,如玉透潤,他天生是曬不黑的體質,一雙手像是玉雕珍品,此刻那長指捏着鉗,在茶煲裏攪,公子當真風流無雙。

若他們只是普通男女相會,這樣的場面的确叫人挪不開眼。

可一切美好都被他親手摧毀,這雙如玉無暇的手,卻将所有的惡堆疊到方柔面前,鉗制着她的脖子令她喘不過氣,他還期盼她能以真心相待。

方柔默默出神,蕭翊卻已将一杯淡茶推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裏帶着期盼,“阿柔,嘗嘗?我的水準應當不差。”

方柔回神望了他一眼,這才面無表情地端起杯子,默默一品,稍稍點了點頭,說不出什麽由衷的感慨。

蕭翊挑眉:“不合心意?”

他轉即蓋住了茶罐,想令何沉去換一種品類,方柔終于道:“你能不能別總自以為是?”

蕭翊身勢一頓,霎時語塞。

方柔有些怨怒,她放下杯子,瞪着蕭翊:“我只是不想喝,你為何非.逼.着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過後還一定要迎合你,回應你?”

“就像方才,還有現在。難道我就不能拒絕麽,你看不出來我很抗拒麽?”方柔直視着他,索性把話說開,“這就是你想要的麽?蕭翊,一個這樣厭惡你的人,你卻非要将她困在身邊。”

蕭翊臉上的笑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平靜,而方柔再熟悉不過,蕭翊下了決心,他面色裏甚至連一絲惱怒都沒有,這是方柔最害怕的境況。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慢飲幾口,只說:“可惜了這好茶底。”

言罷,竟徒手将杯子捏碎在掌心,他握緊五指,殷紅從指縫中溢了出來,方柔吓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面無表情地望着方柔:“我想要的是你永遠留在我身邊,至于你怎麽想,又打算怎麽做,全憑你的意願。”

“不用再說這些話意圖刺激我,我早已想過了,心中分外清明。現在輪到你了,阿柔。等你想明白,想透徹,再好好與我說。”他說完已站起身,朝門外走了幾步。

身子一頓,頭也不回道:“你若想在這吃,掌櫃已作了安排,讓人随時傳菜便好。你若不想吃,又或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自己跟何沉說。”

他的手已按在了門上,方柔嘆了口氣,忽而叫住了他,幽幽道:“你去哪?”

也許她不該問,可不知為何,方柔下意識脫口而出。

蕭翊停了動作,忽而發出一聲冷笑:“阿柔,你先問問自己,你打算去哪?”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雅間。

春桃忙快步走進來,埋着頭:“姑娘,怎麽了?”

她見着蕭翊的空位上落了點點紅斑,霎時一驚,忙仔細打量着方柔,生怕他們方才起了口角最後動起手來。

方柔只是搖了搖頭,無力地嘆息,最後與春桃說:“把何侍衛喊進來。”

她這話說得輕,可候在門外的何沉聽得分明,人已踏入雅間,站在門邊道:“王妃有何吩咐?”

方柔阻止不了他的稱呼,抿了抿嘴,只說:“你們陪我吃點東西,吃過飯就回去吧。”

何沉臉色一滞,沉聲:“王妃,如此不合規矩。”

方柔垂眸:“那你就當是命令好了。”

春桃回頭看着何沉,悄悄打眼色。最後二人只得面對方柔坐下,掌櫃上齊了菜品,一煲撥霞,三人分享,氣氛竟沒想象中那樣奇怪。

也就是一頓飯的功夫,三個本無恩怨的人放下芥蒂,竟也心平氣和地說了些家常。何沉頭一回發覺,方姑娘果然有特別之處,她不止有幅好模樣,脾性也十分讨喜,這一份特別足以叫兩個男人為她神魂颠倒。

這邊主仆三人聊得不亦樂乎,而蕭翊從小北街離開後,獨自回了寧王府。

直到他站在王府大門之外才意識到,原來他離開王府已有數月之久。

馮江一路跟着他,心中詫異何沉今日竟沒陪同左右。蕭翊離府許久,家宅瑣事都由管家親自主理,有何特別吩咐也是何沉前來通傳。

今日蕭翊破天荒回來一趟,他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敢主動過問他的安排,只得随時聽候吩咐。

眼見着蕭翊的去向不對,馮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蕭翊一路往後院,最後停在了逢春院。

馮江壓低着頭,不敢言語不敢動。

蕭翊徐聲問:“王妃可在府中?”

馮江答:“王妃今日暫未外出。”

蕭翊颔首:“你在此候着吧。”

馮江應下,蕭翊已提步踏進了院裏。

哪怕在大婚之前,他也鮮少踏入這座別院,自沈清清搬進來後他就更沒來過一回。

這座別院的布景他覺着陌生,一路朝裏,下人們瞧見蕭翊,先是一怔,随後連忙福身行禮。

綠蕪正在房內候着,紅果剛從小廚房傳來午膳,見蕭翊步履如風地朝屋裏走,先是吓得說不出話來,很快反應,忙福身,随後高聲道:“殿下!”

屋裏忽然有了陣動靜,蕭翊剛走到階前,沈清清那抹紅衫已出現在門邊。

她訝然地望着蕭翊,一時間不知是真是假,面上帶着極濃的喜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蕭翊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走路帶過一陣風,進了屋,瞧見桌上擺滿了碗碟。

沈清清忙迎上前:“阿翊哥哥,你吃過午膳了麽?”

蕭翊聞言一怔,他微微蹙眉,轉頭看了沈清清一眼,因這聲稱呼出神。

似乎也是在方柔與他直白地争吵、指責他的過錯之後,他終于能靜下心來,回想和反思他與沈清清的這段姻緣。

雖然他十分清楚,這段感情一直都是單向的,得不到回應的,他原以為這只是沈将軍與皇帝的交易,他就是露個臉,給個名分,互不拖欠。

直到方柔斥責他的不該,他偶然間竟也會有一剎的念頭,沈清清在王府過得如何?

他與沈清清在桌前坐下,綠蕪殷勤地給添了碗筷,又與紅果對了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清清剛打算替他布菜,眼尖,瞧見蕭翊左手的新傷,那幾道被碎瓷割破的口子已沒再流血,可稍稍牽動,又會沁出絲絲紅痕。

“呀!”沈清清忽而失态地喊了一聲,忙站起身,毫無顧忌地托着他的手。

“發生何事?”她神色焦急,想要轉身去取藥匣子,不料被蕭翊握住了手腕。

她被拽住,身子一頓,登時心跳怦然。

或許旁人并不知曉,她愛極了蕭翊這份強勢和力量,她生來仰慕這樣的男人,而蕭翊全然符合她的憧憬,所以她才會那樣甘願地嫁給他。

沈清清望着蕭翊,眸色柔情似水,蕭翊竟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視線。

“方才飲茶碎了杯子,無妨,先吃飯。”

沈清清被他重新拉坐在凳子上,聽他發了話,忙說小廚房都是按她的喜好做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可止不住地在笑,臉上滿是歡愉之色,蕭翊瞧在眼裏,心底生出一絲複雜的念頭。

曾幾何時,他也在方柔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态,那時她心裏眼裏都是他,他擁有過方柔全部的愛意,所以更加不願放手。

他見碗裏的菜很快堆了起來,忙低聲叫停:“王妃,孤不餓,你先吃吧。”

沈清清一怔,顯然也察覺到不妥,忙對他笑了笑,舀來一碗湯,細細嘗了一口:“殿下,這藥膳羊湯最适宜冬日滋補,你也嘗嘗?”

蕭翊擺擺手,只嘆他與沈清清真是相處得少。他最吃不慣羊肉,更何況是清淡寡味的羊湯,喝進嘴裏總覺得有股接受不了的味道。

沈清清只得作罷,又安靜地喝了小半碗,這才慢慢夾菜吃飯。

她自小接受世家的規矩,食不言寝不語,大家閨秀莫如是,蕭翊安靜地看着她吃過這頓飯,席間二人半句話也沒說。

蕭翊便又察覺了,原來方柔是在進了王府、受了嬷嬷指點之後,才開始慢慢規訓了言行。

可與他來說,其實他很樂意在吃飯的空檔彼此說些閑話,尤其聽方柔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讓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而今,他們再沒有過這樣的美滿。

午膳用罷,東西都撤了下去,房裏仍沒留丫鬟伺候。

沈清清再次低聲詢問:“殿下,我讓小廚房備些清粥吧?你朝務忙,還是得按時按制吃些東西。”

蕭翊還是拒絕,沈清清便不敢再問。

二人靜默着對坐片刻,蕭翊望向她,忽然道:“清清,你想離開王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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