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刀尖
刀尖
一樹寒梅在夜風中落下了幾瓣豔色的花。
枯井旁,一襲白衣單薄的青年攥着粗糙的井繩,蒼白的手背上隐隐能看見底下黛青色的血管。
披散的烏發一半落在身前,漆眸在枝桠影綽間深得滴墨,洇出了一絲暢快的笑。
井繩的活扣栓在王保平的脖頸,對方膀大腰圓的身軀懸在半空,只有脖頸的肥肉吊在井繩上,随着他的掙紮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王保平的手胡亂揮舞着,喉口發不出聲音,只有“嗬嗤嗬嗤”的喘氣聲。
面容一點點變得青紫,細小的眯眼幾乎凸出眼眶。
一旁的夏明已經看呆了。
“殿,殿下,他,他,他……”
穆玦側開臉,沒再去看王保平死前猙獰的臉。
“他快死了。”青年低聲道,“等他死了,就在這兒附近找一棵樹,把他吊上去。”
等明天,或者過幾天王保平的屍體被發現了,一個小太監的死沒有人會細究,最多有人談論幾句“三皇子才剛薨逝,他以前的貼身內侍就跟着自缢了,真忠心吶”。
吊着王保平的井繩很重,對方垂死掙紮,把井繩拖曳地在他掌心裏來回摩擦。
穆玦更用力地握住了繩子,一旁夏明吓得臉上糊了淚,一邊發抖,一邊伸手幫他拽繩子。
“殿,殿下,你,你怎麽……”
夜風呼嘯起來,夜露不着痕跡地染上了衣衫,風一吹一片沁骨涼意。
夏明哭出了聲音:“殿下,我有點害怕……我聽宮裏的老太監說,缢死的亡魂會找上來的,殿下……”
“宮裏每天死的人這麽多,真要是有亡魂,第一個也找不上我們。”
穆玦手上裹着的白布條在井繩的摩擦下滲出了一點血。
“你看陸廠督,死在他手上的高官貴胄都數不清了,他不也好好活着嗎?”
夏明被這無可辯駁的例子說服了,點了點頭,低頭在袖子上擦了把眼淚。
王保平的掙紮已經很輕微了。
穆玦閉上眼,聽着自己的心跳聲,他的聲音很鎮定,但心跳聲卻又急又亂,井繩上每傳來一下掙紮,他的心跳也會跟着急促一分。
“明天從禦膳房給我們送飯的太監就會換人。”
他輕聲對自己說。
“再熬幾年,等以後能去封地開府了……”
“殿下。”
穆玦睜開眼:“嗯?”
“您,您有沒有聽到腳步聲?”
穆玦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撞擊聲,他四顧望了一眼:“是風聲吧,你聽錯了。梅園很偏,不會有人來的。”
夏明剛止住眼淚,聞言又要哭出來了。
“可,可奴才剛剛真的聽到有腳步聲——”
通向梅園的石階拐角亮起了兩盞暖黃色的宮燈。
宮燈暈開的光裏站着幾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影。
穆玦一時不适應這樣明亮的光線,垂眸眯起了眼。
身旁的夏明“撲通”跪了下來:“奴,奴才,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
穆玦仰起臉朝着那邊望過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角熟悉的緋色衣袍,陸世廷站在太子邊上,墨發束起,冷玉色的面容在光下明滅,面無表情。
陸世廷身旁,太子穆旭穿着杏黃色常服,臉上有些異樣的酡紅色,似乎剛飲過酒,周身還染着宴席上的脂粉酒氣。
“什麽人?!”
太子身旁的幾個太監很快上前按住了他,穆玦被推搡着手裏一松,井繩滑落,枯井裏頓時響起了重物砸落的聲音。
很快就有太監到枯井旁查看,把王保平從井裏撈了上來。
穆玦瞥了一眼王保平,對方倒在地上,但胸口還有起伏。
他勾唇笑了一下。
他的運氣好像一直不大好。
在偏僻的梅園殺個人,都能撞上太子酒後來這兒散步。
夏明:“太子殿下,奴才,奴才是陪六殿下來梅園散心的,我們,我們……”
太子的長相更肖似皇帝,對方是皇長子,幾年前已經及冠了,眉目溫潤,在朝堂一直有斯文謙和的名聲。
“六弟?”太子皺了皺眉,看向倒在地上的王保平,問一旁的內侍,“這是怎麽回事?”
“禀太子殿下,六殿下手裏剛剛一直攥着井繩,看起來……是想把那個太監吊死。”
穆玦沒有說話。
“先把那個太監送去醫治。”太子走到他身前,表情痛心,“六弟,那個太監犯了什麽錯,你要在這兒勒死他?底下人犯了錯,責打一番也就算了,你一個皇子,怎麽能——”
穆玦跪在地上,嗓音有些啞。
“他給我母妃送了馊飯。”
“只一碗飯?”太子眉頭鎖得更緊,“你知道,父皇最不喜歡皇子驕縱,暴虐傷人。”
“飯菜不合意,叫人去禦膳房換一份就是了,宮裏的太監不少都是迫于生計入宮的,你殺一個人,就有一對父母失去了兒子。”
太子揮手,示意底下人松開穆玦。
“罷了,今天這事兒孤就當沒有看到,那個太監孤會好好安置。罰你回去抄十遍《孟子》,三日後送到東宮。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情,孤絕不輕饒。”
周圍響起了一片恭順的“太子殿下仁慈”。
穆玦緩緩站起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指內側被井繩磨破的血肉,掌心的白布上有幾個指甲印的血痕,是他自己掐出來的。
他呼出一口寒氣:“……我抄不了《孟子》。”
“若是手上有傷,可以等傷好了再抄。”
“我住的地方沒有書冊紙筆,陛下也不準我去文華殿讀書。”
太子素日裏有自己的太傅在東宮講學,很早就不和其他皇子一起在文華殿讀書了。
太子身邊的內侍盡職地解釋:“太子殿下,六殿下因為麗妃娘娘的關系,并未開蒙。”
麗妃和人私通的事情在宮裏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帝把麗妃關押在偏殿明面上的理由是麗妃突發狂疾,沖撞聖駕,需要靜養。
太子似乎想起了什麽,面露一絲不忍。
“那些風言風語,也是你們能亂傳的?”訓斥的話,卻沒什麽訓斥的意思在,“不過皇子快及冠的年紀還沒讀過書,以後終究有損皇家顏面。”
“這樣吧,明日孤去同父皇說,求父皇讓你去文華殿和其他皇弟一起讀書。”
穆玦怔愣一下,漆黑的桃花眼驀地亮起來,一瞬好像墨玉拂開了泥塵。
如果,如果不殺王保平,就可以換來去文華殿讀書……
他帶着幾分真心實意地俯下身。
“謝太子殿下。”
太子點了點頭,上下掃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三弟謀逆,已經被父皇貶為庶人了,你怎麽還穿着孝衣?回去趕緊換了。”
穆玦還在想能去文華殿讀書的事情,唇角彎着一絲笑,沒有說自己穿着孝衣是為了取暖,溫馴地應了一聲“好”。
太子轉過身,示意身邊的內侍去把倒在地上昏厥的王保平扶起來擡走。
“時候不早了,六弟就和孤同路回去吧?”
一路上,太子都在和陸世廷說話。
穆玦走在一衆內侍的末尾,不大聽得清楚兩人的談話。
他沒有正經讀過書,他認的字都是夏明教的。
夏明被賣進宮來做太監前家裏也是富貴的商賈,只是那時候大寧和北狄開戰,夏明家裏一夜之間就被兵痞搶完了家財,四處流落後,他就被家人賣到了宮裏。
太子和陸世廷談的東西,什麽賦稅、調兵、和北狄和談,一大堆大臣的官職,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只聽懂了南方大旱,糧草短缺,北狄趁火打劫,提出的和談條件很苛刻。
太子之所以散步散到了偏僻的梅園,就是因為今晚和北狄使臣的宴席不歡而散。
但他聽太子和陸世廷的對話,這兩個人的意見似乎也并不統一,陸世廷想和北狄開戰,太子卻主張繼續和談。
陸世廷的語調從始至終冷淡低沉,太子的語氣則越來越激動,還提到了三皇子外家被抄家的事情。
穆玦埋着頭,努力讓自己形如透明。
“六殿下今晚想殺的這個小太監,臣記得他之前是三皇子的貼身內侍。”
陸世廷嗓音清冷,一雙茶色的疏冷鳳眼側眸望過來時,凍了梅花的寒意。
穆玦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他,沒有立刻應聲。
太子:“是嗎?三弟謀逆,涉案的一衆黨羽東廠已經全部緝拿了,一個貼身內侍大約也不清楚那些事……六弟?”
“臣弟不知道他的身份。”
陸世廷低低笑了一聲,眸底一片幽靜。
“六殿下記性不大好吧?臣記得殿下去給三皇子守靈時,還跟這個太監起過争執,再往前,殿下被三皇子的人推入池子裏,也有這個太監動了手……”
穆玦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那些時候,他不記得周圍有人盯着他,陸世廷怎麽會知道?
東廠的眼線在宮裏已經……
陸世廷止了話音,拇指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腰間的白玉革帶。
跟在對方身旁的幾個東廠番子立刻上前從太子的內侍手裏搶過了王保平,把人拖到了他的面前。
穆玦抿了一下唇,看着陸世廷緩步走到他身側,随手抽了一把東廠番子的佩刀。
對方把刀柄塞進他手裏,修長的指節裹着他的手背,體溫滾燙,和那雙冷漠的眼瞳截然不同。
陸世廷控制着他的手,把刀尖對準了王保平的胸口。
“六殿下不是想殺了他嗎?太子殿下不準,臣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