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馊飯
馊飯
穆玦跪在布墊子上,仰起了臉。
拾起那塊糕點的人看着很年輕,大約也就及冠不久的年紀。
身量修長,一身緋色的蟒袍,蟒紋是用銀絲線紋的,仿佛會随着光影游動,栩栩如生。
那身紅色在一片慘白的靈堂裏顯得那樣突兀。
對方拈着那塊糕點,似乎在看上面印刻的花紋。
靈堂裏一片寂靜,原本站着的人都三三兩兩地躬身埋下了頭。
穆玦看着陸世廷的臉。
和他之前想象中猙獰陰鸷的太監模樣完全不同。
面如霁月,鼻挺唇薄,像是一尊玉像。
只是鳳眸是疏冷的茶褐色,唇形削薄,唇色又淺,淡漠得沒有什麽表情,一身緋紅的衣袍血色滔天,反像是尊邪佛。
邪佛身後跟了十幾個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
這位東廠廠督來這兒,好像不是來祭奠的。
但不管怎樣,肯定不關他的事情。
一片寂靜裏,穆玦還仰着臉盯着對方手裏的那塊糕點,他在等陸世廷把那塊沾了髒灰的糕點扔回來,他好再撿回去。
在偏殿裏,送飯的人往往幾天才來一次,送來的飯菜不是殘羹冷炙,就是腌鹹菜配饅頭。
這種新做的糕點一年也吃不了幾口,每一塊對他來說都很珍貴。
對方的手動了一下,但沒把糕點扔回來,反而送到唇邊,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吃起來。
旁邊有皇子活絡地捧過來一盤新糕點。
“陸廠督,這糕點掉地上髒了,您吃這塊兒!”
穆玦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
少拿了一塊兒糕點,怪他剛剛沒有拿穩。
陸世廷吃完了糕點,居高臨下地睨着靈堂裏的人,開口的嗓音并不像尋常宦官那樣尖細,清冷如山泉鳴澗聲。
“三皇子的遺物中搜出了聯合外家密謀謀反的信件,陛下有旨,三皇子貶為庶人,屍身不得葬入皇陵。三皇子生母孔氏賜死,孔氏一族蠱惑皇子造反,夷三族。”
話音落下,靈堂頓時喧鬧起來。
十幾名錦衣衛很快将靈堂裏挂的喪幡、供品全部打落,當衆開始開棺,看樣子是要将三皇子的屍體擡出來。
前來守靈的皇子公主、宗室大臣們亂作一團,許多人慌忙脫下喪服匆匆離開,也有的瞠目站在靈堂裏,看着三皇子的屍體從棺木裏滾落出來。
穆玦轉身在搜羅剩下的全部糕點。
靈堂裏很亂,錦衣衛暫時還沒有把這些糕點都掀翻,他用衣袍當包裹,一碟碟糕點往裏倒。
實在兜不下了,他遺憾地收手,轉身準備離開靈堂時,覺察到身側一道幽冷的視線。
穆玦側目,陸世廷好像在看他,确切來說,是在看他兜着一大堆糕點,滑稽地往外走的樣子。
他腳步慢了一些。
譏諷的目光他沒少見過,早已生不起一絲羞慚了。
但陸世廷,好像不是那個意思。
穆玦帶着一大堆糕點回到偏殿,夏明正在院子裏洗衣服,見他回來訝異道。
“殿下?您不是在仁智殿給三皇子守靈,怎麽這麽早——嚯,這麽多吃的!”
穆玦簡單說了今天的事情,走進殿中找了瓷盤放那些糕點。
“你拿幾塊給母妃送去,自己也吃一些。”
“謝殿下賞!”
穆玦笑了笑:“吃完後,你去外面打聽一下,三皇子謀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傍晚,夏明氣喘籲籲地回來了,給他講了宮裏現在有關三皇子的傳聞。
三皇子的生母姓孔,是兵部尚書的嫡女,孔家也算是興盛了上百年的名門望族。
除了皇後生的兩個嫡子以外,皇帝的十幾個皇子裏數三皇子的出身最尊貴。
外面都說孔家不甘心自己的外孫只做個閑散親王,趁這些年皇帝醉心煉丹修道,身體大不如前,所以借着自己在軍中的勢力密謀造反,想逼宮推三皇子做皇帝。
這次東廠除了在三皇子房間的暗格裏找到密信,還搜查到了孔家貪墨軍饷的罪證。
“聽說今年冬天南方發生了旱情,可能影響到春耕,咱們大寧和北狄接壤的邊城軍糧本就緊張。孔家還敢貪墨軍饷……”
夏明咋舌。
“要是北狄和大寧再開戰,又不知道多少人家變成流民,要賣兒子進宮做太監。”
穆玦側臉望向木桌上放着的幾碟糕點,漆眸烏沉。
“三皇子剛死,東廠就搜出謀反的信件和孔家貪墨軍饷的證據……”
東廠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殿下要我再去打聽嗎?”
穆玦搖頭:“跟我們沒什麽關系。孔家貪墨軍饷,孔家的外孫轉眼就死在宴請北狄使臣的宴席上,還挺應景的。”
傍晚,來給他們送飯的人到了,只不過換成了白天守在三皇子靈堂外的內侍。
一天工夫,那個太監就從三皇子的貼身內侍變成了給偏殿送飯的,地位一落千丈,對方堆滿橫肉的臉上布滿憤恨陰鸷。
夏明接過了食盒,一打開一股馊味撲面。
“這怎麽可能是送給六殿下吃的?這飯菜都馊了好幾天了吧,王保平,你是不是故意——”
“賤種吃馊飯,還想吃什麽?”
穆玦擡手示意夏明不要跟對方争執:“把飯倒了。”
夏明剜了王保平一眼,拿着食盒往牆邊走,王保平譏笑幾聲。
“今天倒了,明兒個還是我給你們送飯呢,我看你們幾時把馊飯咽下去,晦氣的東西,三殿下就是沾了你們的晦氣,才——”
穆玦一手支着下颌,手肘撐在木桌上,袖袍下露出一截纖瘦白皙的手腕。
他注視着夏明把那盒馊飯倒在牆邊。
“那這盒馊飯,就祭奠三皇兄。”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剛好夠王保平聽見。
對方勃然大怒:“賤種你說什麽?!”
“一個謀逆的庶人,除了馊飯還想吃什麽?”
穆玦桃花眼勾了一絲笑,墨色的眼瞳在傍晚黯淡的暮色下還泛着粼粼的光。
“三皇兄已經被貶為庶人,聽說屍體被東廠扔去了亂葬崗,孔家的人也死絕了,大概以後都不會有香火供奉……有盒馊飯吃,已經很不錯了。”
王保平臉色漲得紅紫,怪腔怪調。
“好啊,我看你到時候吃不上東西,怎麽跪着求我給你馊飯吃!”
往後一連三天,都是馊了幾日的飯菜,有些都已經長出了白毛,打開就是一股惡臭。
顯然是王保平故意調換了他們的食物。
穆玦從靈堂裏順來的糕點快吃完了。
夏明跑了一趟禦膳房,想叫禦膳房換個人給他們送飯,回來時垂頭喪氣。
“殿下,宮中最近縮減開支,各宮的娘娘、皇子都在禦膳房鬧,壓根沒空搭理我……我等晚一些再去一趟,給禦膳房的小太監塞點錢,帶些吃的回來。”
穆玦颔首,今天難得是晴日,他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不遠處母妃住的殿室裏忽然傳出一陣嘶啞的嘔吐聲。
青年猛地起身朝着殿室裏沖去。
地面上一攤打翻了的飯菜,辨不清是什麽東西的土黃色糊狀灑了一地,幾條白蛆在裏面快活地蠕動。
他的母妃跪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正在幹嘔。
“殿,殿下!王保平送來的馊飯我全扔了,絕對沒有給麗妃娘娘送過這些東西啊!”
穆玦臉色蒼白,跪坐到母妃跟前用袖子給母妃擦拭嘴角,沾了一手的髒污,浸透了手上包裹着的白布條。
掌心沒愈合的傷口刺疼起來。
他側臉看向一旁大開着的窗子,這處殿室的窗子正對着牆,從外面翻進來只需兩步就可以走到窗邊。
大開的木窗呼嘯着冷風。
穆玦扶着母妃站起來。
“是誰給您吃這些的?”
母妃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手裏攥着木梳子。
他又問了一遍:“是誰給您吃這些的,是從這扇窗子把東西遞進來的嗎?”
母妃緩慢地點了點頭,還想伸手去地上扒拉那些爬着蛆的糊狀。
“我給您送的那些糕點呢?”
穆玦伸手攔母妃,漆眸有些泛紅了。
他的母妃似乎很不滿有人攔她吃東西,掙紮了幾下發現力氣不如他,開始凄聲尖叫,一邊用指甲往他臉上抓。
沒有人會有工夫來欺侮一個被關在偏殿,早就被皇帝厭棄遺忘的廢妃。
只有王保平,會故意翻牆進來,把他送給母妃吃的糕點換成這些,以此來把主子橫死,自己地位一落千丈的恨意發洩到他的身上。
穆玦按住母妃的手:“夏明,把地上的那些清理幹淨。”
“是,殿下……”
他拖拽着母妃往邊上走,母妃尖叫得嗓音幹啞,目光一直盯着地上那些逐漸被清理幹淨的東西,忽然張嘴往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就好像在咬一個蓄意想餓死她的仇人。
穆玦悶哼了一聲,他還穿着那身孝衣,白衣上很快洇出了血,開出了大片殷紅的花。
“母妃。”青年唇瓣沒了血色,勉強彎起一點笑,柔聲說,“我晚上就給你送吃的來,好嗎?吃好吃的糕點,我們吃好吃的糕點……”
他說第三遍的時候,母妃松了口,在銅鏡前坐下安靜了下來。
夏明慌亂地要去給他拿藥。
穆玦挽起袖子,很深的兩排牙印,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他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血的顏色卻那樣厚重。
穆玦眼尾大片的薄紅色,漆眸裏一絲水痕也沒有。
“……夏明,你去找王保平,跟他說晚上去邊上的梅園裏,我有事同他說。”
“殿下!這分明就是王保平給麗妃娘娘——”
“我知道。你就說,我請他去梅園是想給他銀子,讓他以後送些好飯菜來。”
“殿下?!”
穆玦把袖子放下來,歪頭眯起眸子。
“去吧。”
梅園是前朝就修建了的,只是這片全是冷僻宮殿,很少有貴人過來,梅園廢棄了許多年沒有人修剪,裏面的梅樹早就長得枝節橫生。
快到立春時節,紅梅開得正盛,夜色深寒,風裏還散着清冽的梅花冷香。
早上明明是晴日,晚上天幕卻不見月光。
穆玦提着一盞燈,安靜在一處井旁等。
夏明很快就領着王保平來了,王保平走在夏明身後,挺着肚子,趾高氣揚。
“殿下,王保……王公公來了。”
“我還當六殿下生下來就不用吃飯,賤種特別好活呢。”
王保平走到他面前,側對着井,綠豆大小的眼睛裏閃着譏諷的光。
“早這麽識趣,也不用吃幾天馊飯對不對?銀子呢?”
穆玦從袖子裏取出了幾顆碎銀,王保平瞥了一眼,一把把他手裏的銀子打翻了。
“就這麽點銀子,打發叫花子呢?你一個皇子,雖說是個歌伎生的賤種,但怎麽着也有點銀錢吧?”
穆玦半蹲下身子,去撿那些碎銀子。
“我的銀錢,都被那些太監們分完了。”
尚服局、內務府、禦膳房……每個地方的太監們撕咬一口,落到他手上的銀子還能有多少?
王保平嗤笑:“那就把你剩下的銀子都拿出來給我。你還不知道吧?我今天給你那個瘋了的歌伎母親送了飯。”
“送的喂豬的泔水,她還吃得津津有味的,哈哈哈哈!如果不想以後天天吃那些,你最好——”
穆玦指了指井邊:“好,我把我有的銀子都給你——有一錠銀子掉在那兒了,我夠不着。”
王保平走上前,看到那口井面露遲疑,探頭看了一眼發現裏面沒有水,是口枯井,井不深附近又沒有井蓋,放松下來。
“銀子掉哪兒了,在哪兒呢?”
穆玦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面無表情地拾起了腳邊的井繩,上面已經提前綁好了一個活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