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信徒
信徒
穆玦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九皇子已經将自己的書箱放到了他剛剛選好的桌案上,然後随手把他帶來的筆墨都推下了地。
“這張書案是我的位子,旁邊那個也是我伴讀的。”
穆玦俯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挪到了更邊上的桌案上。
“那是二皇兄的位子。”
穆玦抿唇,又換了地方。
九皇子坐在桌案邊,看着他一張張桌案地換,等他換到最角落的位置,額上出了細密的一層汗,才慢悠悠地說。
“啧,我忘了說了,其實書舍裏每張桌案都有人坐了,沒有空的位置給你,要不——今天太傅過來授課,你就站着聽吧?”
九皇子說完,和身邊兩個伴讀一起嗤嗤笑起來。
穆玦沉默地拿起書箱,放到了書舍角落的地上,然後出門去了。
第一天來文華殿讀書,他并不想惹出什麽事情,他和其他皇子本來就不一樣,其他皇子犯了錯最多罰抄幾本書,挨一頓板子,但是他要是被抓住錯處,說不準這輩子都別想再來讀書了。
他從別的殿室裏搬了一副桌案過來,書舍沒有多大空餘,他只能縮着身子坐,連寫毛筆字都很難擺開姿勢。
九皇子坐在前面,手裏倒拿了一本書裝模作樣地在溫習,時不時扭頭過來看他,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笑。
在文華殿讀書的皇子、伴讀們陸續來了,看到他大都只側目了幾眼,很快就略過了。
給他們授課的太傅是朝中有名望的大儒,年逾六旬,鬓發花白。
起先是抽問昨天的功課,第一個被叫起來的是九皇子。
對方被叫起來之前,手上還倒拿着書冊,跟身邊的伴讀說話。
“《曲禮》曰,《曲禮》曰……”
穆玦一邊在《禮記》裏翻找這篇文章,一邊擡頭去看九皇子。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九皇子憋紅的側臉。
太傅嚴厲道:“九殿下,《曲禮》曰什麽?”
“《曲禮》曰……”
坐在九皇子身邊的一個伴讀開始悄悄做口型提醒,九皇子斜着眼睛看。
“《曲禮》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安什麽?”
九皇子辨不清楚口型,急得腳在打顫,旁邊的伴讀也急了——寧朝的規矩,太傅做臣子的不能以下犯上懲罰皇子,所以皇子讀不好書,就由伴讀替皇子挨手板。
伴讀大概是不想挨手板,更誇張地做起了口型:“安定辭,安定辭啊九殿下!”
九皇子結結巴巴:“安……安什麽吃?”
“啪”,太傅手裏的戒尺拍在了桌案上,想來九皇子應該不是第一次背不出文章了,太傅的神色并沒有多麽失望。
“九殿下,還請殿下抄三遍《禮記·曲禮》,明日交給老臣。”
九皇子嘀咕了一聲“知道了”,慢吞吞坐下來,側臉看着伴讀替他挨板子。
穆玦收回目光的時候,和九皇子的眼神對上了。
“太傅。”九皇子沖他咧嘴笑了一下,有些不懷好意,“太傅,我六皇兄今日第一天來文華殿讀書,太傅是不是也該考考他啊。”
太傅皺了一下眉,看向坐在書舍角落裏,畏縮在逼仄的桌案後,容貌俊昳,身形清瘦的青年。
大概是在偏殿關了太久,對方身上雖然穿着皇子儀制的衣料,但周身的氣度一點兒也沒有天潢貴胄的貴氣。
“六殿下并未開蒙過,想來也沒有讀過《禮記》,還是等今日課業結束,臣單獨給六殿下講些簡單的文章吧。”
九皇子擺擺手:“太傅,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六皇兄既然能讓陸廠督看上,總有些過人之處的,說不準這些文章他早就會背了,是不是,六哥?”
九皇子把“陸廠督”和“過人之處”幾個字咬得很重,周圍頓時發出了一陣低低的竊笑聲。
穆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些笑是為了什麽。
“那六殿下,這篇文章……你可能看懂講的是什麽?”
穆玦站起身,把手裏的書冊背過放在了桌案上。
嗓音清朗:“曲禮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辭,安民哉。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
九皇子的笑僵在了臉上。
青年吐字清楚,斷字也毫無問題,幾乎沒有任何磕絆地背完了一整篇文章。
太傅捋着胡須,連連點頭:“六殿下之前學過《禮記》?”
穆玦如實說:“是身邊的小太監教的,四書五經讀過一些。”
“不錯,斷句清楚,想來釋義也都明白了——九殿下,可是老臣教的不如六殿下身邊的小太監,所以您才不願意好好讀書啊?”
九皇子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扭頭冷冷瞪了他一眼,沒了聲音。
午時,侍奉各個皇子的小太監們送來了食盒。
穆玦記得太子說過今天要來文華殿看他讀書,特意叫夏明多備了一份,現在不用他特意花銀子,禦膳房給他送來的飯菜也很豐盛。
青年坐在桌案後安靜地用着午膳,一顆石子冷不丁砸在了他的食盒邊。
多年來被偏殿的小太監搶飯的經歷讓穆玦下意識伸手護了一下食盒,像一只警覺的小狼。
砸他石子的九皇子大笑起來:“太子哥哥前些日子帶我出宮去玩,路邊的乞丐撿到饅頭時候的樣子就和六哥現在一模一樣!”
書舍裏的皇子、伴讀們半是譏诮半是漠然的眼神直刷刷望了過來,裏面還夾雜着難以分辨的嫉恨敵意。
穆玦垂下眼睫,自顧自繼續低頭吃飯。
九皇子是太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從小肯定嬌寵慣了,看在太子的份上,他可以把對方當做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在胡鬧。
九皇子見他一直沒有反應,有些無趣地撇了撇嘴,目光在他身上來回轉了幾圈,看到他手邊放着另一個食盒,又起了興致。
“六哥又沒有伴讀,怎麽還帶了兩份午膳?”
那一份是給太子的,說不準太子過一會兒就來了呢?
穆玦怕九皇子把那盒飯菜打落,于是伸手把食盒抱進了懷裏。
“你是沒長嘴嗎?我看你剛剛給太傅背書的時候,嘴皮子不是挺伶俐的嗎?”
九皇子大步走過來,坐到了他前邊的桌案上。
“說話!”
“衡兒!怎麽跟你六皇兄說話的,孤教過你的規矩都忘了嗎?”
穆玦側過臉,看到太子站在書舍外,透過半開的窗子在看他們。
青年漆眸亮了亮,想叫一聲,但話到了嘴邊又有些生澀,于是捧着食盒站起身。
随後就看到九皇子兔子似的蹦跳過去,好像根本沒把太子剛才的呵斥放在心上。
“太子哥哥!”九皇子攥着太子的衣袖,孩子氣地撒嬌,“太子哥哥是不是知道我讀書太辛苦了,給我送了好吃的糕點?”
太子溫和地笑了,揉了揉九皇子的發頂。
“你啊……母後真是把你寵壞了。孤是給你帶了吃的,今天就陪你一起用午膳吧。”
九皇子歡呼一聲,拉着太子的袖子去前邊落座了。
穆玦眸底的笑黯淡下來,太子經過他身側的時候,對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九皇子表情不滿地拽了拽太子的袖子。
“真不是我沒學好規矩,是六皇兄他抱着個食盒沒有皇子的樣子……多丢人。而且父皇之前明明不讓他讀書,他卻在偏殿偷偷跟小太監學過四書五經。”
太子略微詫異地挑眉。
“六弟讀過書?”語氣隐隐帶着幾分不明的審視。
穆玦垂在身側的手局促地攥了攥,輕輕應了一聲。
“……讀過書也沒有什麽,其他皇子三五歲就該開蒙了。不過,之前畢竟是父皇下了令,這件事草草揭過,孤也沒法向父皇交代。”
太子臉上的笑意依舊和煦,雲淡風輕地說。
“來人,把違抗皇命,私自教六皇子讀書的小太監帶過來,打二十大板後送去皇陵當差。六弟當時年少不知事,受人蠱惑情有可原,就不必罰了。”
書舍外的侍衛拱手應是,很快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穆玦懷裏捧着的食盒砸在了書案上,盒蓋打翻,裏面還溫熱的飯菜灑落了一桌。
他急切地想走到太子跟前說話。
“太子殿下,是我想要讀書的,偏殿裏沒有書,那個小太監只是用樹枝教我寫字,您不能罰他——”
穆玦一句話沒說完,肩被太子按住了。
冬日午後淺金色的陽光落在青年的眸子裏,青年漆黑的眼眸盛滿了破碎的光點,臉色蒼白如紙,連豔色的唇瓣都有些發白。
太子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肩膀,肩膀處傳來了分明的痛覺。
“六弟,孤知道那個小太監跟了你很多年,你有些舍不得也是正常的,但若不罰他,你打算怎樣向父皇交代呢?來文華殿讀書的機會不容易得到,六弟可別犯糊塗。”
“我可以再也不來文華殿讀書!”
穆玦低下頭,迅速把桌案上自己的筆墨紙硯往書箱裏裝。
啞着嗓子重複:“我馬上收拾東西回去,再也不來了,我馬上收拾東西回去……”
“六弟。”
太子的語氣嚴厲起來。
“你當文華殿是什麽地方,你想來讀書就來,不想讀書就走?這是父皇的旨意!”
幾個侍衛攔住了書舍的殿門,把他堵在了狹小的角落裏。
一片寂靜中,穆玦聽着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好像破敗的風箱,裏頭燃燒的火幾乎把他整個人燃成一團火焰。
他恍惚中似乎聽到了陸世廷的聲音,很遠地傳來,清冷低沉,像是聽到信徒禱告的邪神。
“六殿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