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床伴

床伴

一片金輝自書舍外掩映的樹葉枝桠間篩下,陸世廷緋色的衣袍上紋着的巨蟒被粼粼的金色覆蓋,幾乎要沖破衣料上濃重的紅色,騰飛起來。

穆玦看到了對方的眼眸,古井一般幽靜,像在喚一只貓兒狗兒,連語調都沒有什麽起伏。

青年發狠地咬了一下唇,用力推了一把前面攔着他的幾個人,弓着腰穿過侍衛間的空隙,跑到了陸世廷跟前。

他隐隐在對方茶褐色的眼瞳底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束發的簪子有些歪斜了,耳後瀉下幾縷碎發,面色很白,從唇到喉結都在輕微地發抖。

陸世廷沒再看他,但似乎很滿意他的聽話,探手替他扶了一下發簪。

“六殿下的衣袍髒了,帶他去換一身。”

書舍外兩個東廠番子恭敬地應了一聲:“六殿下,請。”

穆玦沒敢走,眸子發烏,仰頭盯着陸世廷看。

陸世廷表情很淡:“去吧,那個小太監會好好的。”

穆玦一顆快如擂鼓的心終于有一瞬落回了他的胸腔裏。

如果說宮裏有誰的承諾最能讓人信服,大概不是皇帝、太子,而是陸世廷,他掌握的生殺,比閻王爺的朱批還要準些。

聽聞關押在廠獄裏的犯人,陸世廷要他什麽時辰死,對方絕不會多活一刻,也不會少活一炷香。

他跟着東廠番子出了書舍,走遠了一些,聽到陸世廷同太子說。

“是臣叫人教六殿下讀書的,杖刑行刑的奴才在哪兒呢?”

穆玦被帶去了附近的殿室,換衣服的時候兩個東廠番子想服侍他,被青年小聲拒絕了。

“我一會兒……還要回文華殿嗎?”

“督主只說帶殿下換衣服,換好衣服自然是要回去的。”

穆玦猶豫着是否能拜托他們幫他去看看夏明。

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拱了拱手。

“既然督主說服侍殿下的小太監會沒事,他就會永遠待在殿下身邊,殿下若是不放心,屬下可以将他帶過來。”

穆玦長舒一口氣,低聲向他道了謝。

“你叫什麽名字?”

“屬下錦衣衛千戶曹毅,六殿下客氣了。”

穆玦點了點頭,将雪色的狐裘披風裹上:“我們回去吧。”

他重新踏進書舍的殿門時,陸世廷正坐在他的桌案後喝茶。

桌案占的逼仄的空間已經擴大到了坐四五個人也綽綽有餘。

陸世廷修長的指節如竹如玉,撚着青瓷杯盞,眸光流轉着苦澀的茶葉顏色,深處卻凍着一層嚴冰,看不清任何色澤。

夏明深低着頭站在陸世廷邊上,神色半是惶恐半是茫然,見到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殿下!”

穆玦應了一聲,遞了一個安撫的眼神,走過去行禮:“陸廠督。”

在陸世廷身邊站定,他分出神,才看到不遠處太子和九皇子的神情。

九皇子眼尾噙着冷笑瞪着他,神色帶着顯而易見的惱怒。

太子則笑着在和其他幾個皇子說話,好像今天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那樣。

外面一個東廠番子進來禀告,說押在廠獄裏的一名犯人招供了。

陸世廷放下了茶盞起身:“臣還有公務在身,就不打擾幾位殿下了。”

穆玦大着膽子跟了出去。

在陸世廷坐上馬車前,他出聲叫了對方。

“陸廠督。”

陸世廷沒有應聲,坐進了馬車裏,随後輕輕拂開了馬車的簾子,俯視地睨着他,周圍的東廠番子握着佩刀的手柄,像一群雕塑。

陸世廷一句話也不說,神色平淡的時候,卻有一種積年的似乎跨過了很久年歲的深寒橫亘在他身前,萦繞着淡淡的血氣,足以讓所有人謙卑地躬起身子,低下頭。

穆玦仰着臉,脊背很挺,但因為瘦,身上寬大的狐裘披風在他身上又顯得過于厚重,幾乎把纖細白皙的一截脖頸壓斷。

“陸廠督……需要我做什麽嗎?”

穆玦問出來的時候,似乎察覺到一旁給陸世廷牽馬的曹毅,還有幾個東廠番子都用一種驚奇的目光在看着他。

青年胸口滾燙,後背冰涼,杵在原地沒動,等着陸世廷回答他。

他也知道這樣問很笨,但是他更清楚,像陸世廷這樣的人,他們非親非故,對方絕不會毫無緣由地幫他。

對方抽取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報酬,或許對他而言就是抽幹血肉都付不起的。

可他又不想等到最後才知道代價,縱然陸世廷或許根本不會回答他,可是萬一呢?

他在這座吃人的皇宮裏,每天活下來不就是靠那些萬一嗎。

萬一皇帝沒想起來殺他這個雜種。

萬一幾個皇子有別的玩物沒空拿他取樂。

萬一禦膳房的太監善心大發,少克扣了一點他的吃食……

青年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案,沉默地垂下了眼睫,深灰色的陰影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輕輕掃過了。

“謝謝……陸廠督。”

起碼今天夏明平平安安的活下來了。

如果真被打了二十板子送去皇陵當差,恐怕不死也會殘廢。

青年用心地行了個禮,準備轉身回去時聽到陸世廷喚他。

“六殿下會做什麽?”

他遲疑着又擡起眸子,眼尾的一點痣在俊秀的眉宇間又清又豔。

他哪裏會知道陸世廷想要他做什麽呢?

對方為數不多跟他說過的話裏,只誇過他适合殺人。

可是東廠最不缺的就是刑訊殺人的人才了。

青年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幹澀地答:“如果陸廠督每日來文華殿的話,我可以給陸廠督帶一份午膳。”

曹毅和東廠番子們看他的眼神更驚奇了,如果說剛才只是在看一個傻子,那麽現在就是在看一個被閻王在生死簿上勾了名字,卻仍舊胡言亂語的傻子。

陸世廷忽地低笑起來,喉結緩緩滾動了一下。

“好,那就這樣吧——剛剛打翻在桌案上的那份飯菜,也是給臣準備的?”

穆玦搖頭:“那原本是給太子殿下的,但……”

好像沒人發現。

陸世廷放下了馬車的簾子。

穆玦退遠了一步,目送着馬車在文華殿外駛遠,他攏了攏身上的狐裘披風,回到了書舍裏。

他的桌案仍舊保持着陸世廷坐着喝茶時的樣子,看九皇子難看的臉色,大概是想把桌案挪回角落的,但對方沒敢說。

穆玦也就坐了下來。

“東宮還有折子要看,孤也先走了,送來的點心大家分着吃。”

太子說了幾句鼓勵皇子、伴讀們用功讀書的話,又哄了一會兒撒嬌的九皇子,站起了身,走過他身邊時拿起他桌案上的《禮記》翻了幾頁。

“六弟,今天的事孤也是怕父皇怪罪,所以才……六弟可別放在心上。”

穆玦點了一下頭。

太子好脾氣地笑笑,俯下身壓低了嗓音。

“六弟既然讀過書,也應該知道,自古以來權宦扶持上位的皇子,最後都落了個什麽樣的下場。”

穆玦的指尖重重擦過了桌面。

太子別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直起身緩步離開了。

書舍漸漸恢複了窸窣的閑談聲。

一天的課業結束,夏明在文華殿外搓着手等他,見他出來立馬迎上來,把一個手爐塞到了他的掌心裏。

“殿下!今兒……陸廠督怎麽來文華殿了,還有東廠的人來找奴才,吓了奴才一跳!”

穆玦捧着手爐,把今天的事兒說了。

“怪我,來這裏讀書就不該……”

不該出那個風頭,明知道九皇子厭惡自己,還不曉得藏拙。

“那怎麽能怪殿下,陛下當初只是沒讓殿下和其他皇子一樣來文華殿讀書,可沒下旨說連在偏殿認幾個字讀幾篇文章都不許。”

夏明心有餘悸,嗓音憤憤。

“……是不是殿下哪兒得罪了太子?”

得罪太子?除了今天他惹怒了九皇子,他對太子一向是恭恭敬敬的。

穆玦想起太子臉上溫和的笑,還有送他的那個白玉戒。

“以後你多提醒我,不論去哪兒都要謹言慎行。”

夏明嘀咕:“殿下您還不夠小心嗎,再小心該低到地底下去了……”

“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殿下說。”

“你知道……自古權宦扶持的皇子,最後都怎麽樣了嗎?”

夏明愣了愣,表情慌亂起來:“殿下怎麽突然問這個?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有什麽不吉利的,你說就是了。”

“奴才,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大抵不是沒能坐上那個位子,被砍頭抄家了,或是當了皇帝又被廢了,關在府邸飲了毒酒,再或是……”

穆玦:“再或是?”

“再或是有些野史上說,有些宦官沒了那東西,不喜歡女人了,喜歡俊俏的少年郎,特意從宗室子裏挑生得好看的,邊做傀儡,邊,邊,邊……邊做床伴。”

穆玦擰了一下眉。

他把這幾個結局比了比。

砍頭抄家,喝毒酒,這些都不大行。

可是……雖說傳聞裏陸廠督一向不近女色,可也從沒聽說對方有喜歡少年郎的癖好。

他問夏明:“你覺得,我最有可能是裏面的哪個?”

夏明支吾着:“殿下,這……真的能說嗎?”

“能說。”

“殿下不會罰奴才?”

“不會。”

“那奴才覺得,殿下這姿容,若是被陸廠督看上……多半是要去當床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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