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番外·宮遠徵視角
番外·宮遠徵視角
(宮遠徵視角下的故事)
是冬月裏極為尋常的一天,我與她重逢了。
那是宮門選新娘的日子,本與尚未及冠的我無關,但總歸涉及到哥哥,我還是多留了心。
哥哥剛做完任務回家,我正與他閑聊。
聊他的任務,聊不知死活的刺客,聊我院內雖是冬季卻開得極好的茉莉。
忽然執刃有傳,我與哥哥一起前往長老院。
剛到門口,我聽到一女聲靈動,擲地有力。
“我喜歡宮三先生,我要嫁給宮三先生。”
瞧見哥哥略帶調侃地瞥過來,我羞極也惱極,脫口拒絕。
卻在她回頭看向我時,怔愣當場。
已過十年,我卻認得她的眼。
可我不确定,這樣稀松平常的一天,真的是她回來了。
她又說了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話。
“我為宮遠徵而來。”
她看向我,淚水漣漣卻還努力笑着,問我最近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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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分明是記得我的。
我當時還有些得意和慶幸。
只不過我想親口确認,所以我反問了她,我們以前是否見過。
可她卻說,是聽聞我聲名在外。
我的笑意漸漸散去,眼神變得平靜,一如往常。
我那顆因重逢而熾熱的心也慢慢冷了下來。
她眼中藏着許多心事,卻死死閉上了嘴巴。
她在撒謊。亦或是,忘記了我們的前塵。
我自嘲地想,竟不知哪個答案能讓我更好受一些。
我看着她去往女客院落,一直走到身影消失。
哥哥看我失魂落魄,就問我,她是否是當年那個女孩。
我點點頭,良久,又搖搖頭。
是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當年那樣的她。
畢竟十年太久了,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宮門收到消息,新娘裏混入了無鋒刺客,這一次,是設局,引蛇出洞。
後來夜裏宮子羽按計放跑了所有的新娘,我在衆人皆知的密道外守株待兔,等他們出現。
雖然我覺得宮子羽的局蠢透了。
纏鬥中,我突然瞥見身後的影子,不屑一笑,竟有人不知死活想偷襲我?
我立刻轉身撒過毒粉,卻望進一雙有些驚慌失措的眼眸。
是她,提着燈來了。
女刺客抓住了,我撒出的毒也發作得極快,她的手起了一片血泡。
看着她跌坐在冬日寒石上,因疼痛皺眉的樣子,我心下有些不忍,想拉她,卻止住了腳步。
我懷疑新娘裏還有其他刺客。
她尚且需要住在女院,我不希望因為我的關心則亂,讓她陷入危險。
我當時以為這種情緒叫舊人重逢的關憂。
等到其他新娘被送走,我才上前拉起了她。
她明明很痛,卻還是看着我笑。
我有些氣惱,都忘記我了,還沖我做笑什麽。
還是,她對所有人都如此。
那灼人的笑意,或許并不獨屬于我。
我把解藥給她,惡劣地吓唬她,她都是分外從容的樣子,背過身去我甚至聽到了她憋笑的聲音。
她毫不猶豫地吃了我給的解藥,帶着笑的嗓音在這靜寂夜裏很輕,也很堅定。
“我相信宮三先生。”
我問了其他我已了然的幾個問題,終究還是問到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關于十年前。
或許是再遇到她時心裏情感過于複雜,我還沒弄清楚。
我就是想問問,她是否記得,曾答應過我的約定。
是否會知道,我認認真真等了她十年。
不知為何,說到最後她聲音不太自然,說她生了重病,全忘了。
她既信我,那我,便也信她吧。
我讓她回屋,轉身獨自走進夜色裏。
十年前因為怕黑躲在木屋裏瑟瑟發抖的稚兒,如今也已習慣與黑夜為伴。
我反複回想着她的話,她的神色,就在将要邁步進到徵宮時,停下了腳步。
不對勁。
就算是剛中了毒粉,她的臉色也太過蒼白了。
我立刻回身,從來時路跑了回去。
我到的時候,她暈倒在床榻邊,身上已經全然濕透,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紙條。
我搭脈,發現她四肢極冷,但是心口極燙,我從未了解過何種毒有這症狀,心下一慌,不管不顧地,将她抱回了徵宮。
我把她放在偏卧,讓徵宮專司侍藥的婢女替她擦了汗,換了衣。
我坐在書案上翻了一夜的古醫冊,都沒能查清她究竟是生了什麽病。
只能斟酌再三,調配了一帖固本培元又能止疼的藥方,親自去藥房煎了第一帖。
藥煎好的時候,天色已近微亮。
想是睡得不安穩,她也醒了過來。
剛睡醒的她,帶着懶散又迷茫的眼神,我竟覺得可愛。
忍住嘴邊笑意,我面上仍是一派正色,跟她說她的症狀如何危險,如何棘手。
她卻揚着嘴角問我是否是抱着她回來的。
若是第一眼,我只能确信七八分,如今倒是能完全确信了。
過了十年,她依然有着最不着調的獨特。
我坐在書案邊,她靠過來,我不動聲色。
我總覺得,仿佛不是她忘記了我們的初遇,而是我忘掉了些重要的回憶。
否則她怎能如此膽大,膽大到毫不避諱地親近我。
那天天氣甚好,是冬日裏難得的暖陽。
我在花房外,靜靜看了那株垂絲茉莉許久。
想起了七歲時,和她的初遇。
七歲,我獨自去藥田辨藥采藥,一時不察,天色黑了。
那時,我很怕黑。
哥哥出宮門做任務尚未歸來,我知道,整個宮門裏再也無人會來找我。
因我制毒,他們都說我是小毒娃。
後來長大了,他們就說我是小毒物。
我在木屋裏,躲在窗戶下,透過一點窗口,看着外邊的夜色。
星漢燦爛,銀河漫天。
是個極美的夜,我遇見了一個極美的小姑娘。
她提燈而來,一遍遍大聲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她的聲音,響徹了我七歲的心。
可我并不認識她,故而不曾答話。
她一步步走來,停留在我的門邊,輕輕敲響了門。
我未回答,她便一直敲,敲到最後,像是惱了,踹了下門就開了。
她攜着寒風湧入,燭火的光繞在她的周身,就像是她自身靈魂的亮,悠悠瑩瑩,就這麽絲毫不講道理地闖入了我的木屋,讓我記住了她。
她一眼便看到了我。
她很驚喜,笑得開懷,生得極好的眼睛燦若流星。
那晚她陪在我身邊,說外間星辰,說世外桃源,說山谷集市的美食和甜酒。
說她還會一直陪着我,看遍四時光景。
那夜我睡得極安穩,朦胧中有人一直摟着我,護着我,額頭的溫軟一觸即逝。
長大了,我才知道,那叫做吻。
我醒來後,她卻不見了,只剩下已燃盡燭芯的燈籠。
我看着絹布燈籠上的茉莉枝子,心中第一次除了哥哥以外,多了一位不知名姓、不知去向的女子。
我一直以為,我不過是懷念那晚的溫暖和美夢,所以費盡心思種下這株茉莉。
如今重逢回首,我才後知後覺。
或許當年那株茉莉不僅被我種在了花房。也種在了我的心上。
宮門最近并不穩妥,她獨身在女院,我總有些擔心。
我讓藥房裏最伶俐的小侍女專司她的藥,若我趕不及,便由她替我送藥。
老執刃遇害的晚上,我剛剛熬煮好她的藥,看到千燈紅哨,我翻牆去了女院,喂了藥,喂了糖,立刻就得走。
她拉住了我的手,叮囑我別受傷。
我狀若無意地輕碰了她的手,回身飛掠走時,眷戀般撚了許久。
老執刃中毒而死,他的百草萃出了問題,我被牽連押去地牢問責,出長老院時卻看到匆匆趕來的她。
我下意識偏過頭,掩過自己有些紅瘀的臉,她還是哭了。
周邊看的人很多,我心裏急,又有些煩躁,好似我總是把她惹哭。
我跟她說,幫我照看下我的茉莉。
其實想說的是,那是我們的花。
地牢刑罰不重,只是看着吓人,第二日一早我回到徵宮時,就看到她在潑天風雪中,穿着天水碧色襦裙,抱着一堆柴火,站在花房外。
霜白雪銀,她是唯一的色彩。
我拉她進屋內,看着她頭上冰雪消融,滑進了衣衫裏,不自覺咽了下口水,推她去沐浴,她卻說我也要一同去。
我這一生都沒見過如此放肆的女子。
她理直氣壯,反客為主地調笑我,反而是我紅了臉。
我看着她關上了浴門,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心裏想着,我及冠,也快了。
或許,我及冠了,就可以…可以陪她一同放肆了。
那日她為我抹藥,我專心控制着身體,免得讓她看出我的顫抖。
不是疼,是心裏癢。
她給我煮熱茶,手卻不安分搭了上來,我無奈,卻也沒掙脫開。
她問了我奇奇怪怪的問題,我如實回答。
她的眼裏多了些什麽,她沒說,我也沒問。
只和她一起,偏頭看窗外北風呼嘯。
我一直以為,她生氣了。
于是我好幾日不敢去找她,怕惹她更生氣,只敢熬好藥,讓小侍女送給她,我躲在門外,一直等她滅了燈才離開。
她睡覺極輕,有兩日下雨,她睡晚了半個時辰。
于是我便等到驟雨初歇才離開。
這麽久了,等待似乎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
可這一次,天光會亮,醒來人也還在,便是幸福的。
我知她喜歡去商宮,所以私下裏偷偷去找過宮紫商,在我不在的時候,讓宮紫商多照顧陪伴些她。
宮紫商還是一樣的難纏,非要我擺出态度好的樣子,喚她姐姐才肯答應,我便喚了,在宮紫商調侃的笑聲裏惱羞而去。
站在女院牆外看着斑駁白牆,耳根紅暈還未完全散去,我有些心熱,又有些滿足。
若是她在這喜歡的人越來越多,應當就不會再離開了吧。
那日去接上官淺,也在想着會不會見到她,上官淺摔倒時,一時分神下意識伸出了手,好巧不巧,她看到了。
我一時說不上為何如此心慌,猛然抽回了手,急急想要解釋什麽。
她面色越平靜,我心裏就越哆嗦。
後來她說,要回蒼翠山,讓我窮盡此生都找不到她。
我心裏的弦,感覺剎那斷了。
于是我強行帶走了她,不顧她掙紮推鬧。
那是我第一次不論她自身意願,只固執地把她圈在自己身側。
還是她跟我道歉,跟我說體恤親族,不忘責任的我,才是她鐘愛的人。
她總是這樣,先惹得我生氣,讓我煩躁,又在我将要瘋執時,軟言巧語,不管不顧地,拿捏住我的心,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只好任她為所欲為。
我告訴自己,是秘密也好,苦衷也罷,都随她。
想說便說,不想說我便不問。
總之在宮門,我護着她,嬌慣些也無妨。
我緊緊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溫熱,和心跳。想着,只要還在我身邊就好。
在徵宮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徵宮裏到處都是她的聲音。
今日高興,阿徵……阿徵……
明日惹得不痛快,宮遠徵…宮遠徵……
徵宮的下人們總是能從她喚我的名字上分辨出她今日開不開心。
我聽見他們私底下說,她不開心,比我不開心更嚴重。
我失笑,卻在無人處悄悄點頭。
那日天寒地凍,她還去藥田尋我,遍尋不得,把自己弄丢,還是我把她撿了回來。
她談起十年前的故事,說既然是我的秘密,便該由我親自決定是否告訴她。
還在木屋裏,光明正大地親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親和吻的區別。
她真好啊,與我所想分毫不差。
我們果然最是般配。
回來之後,小侍女說起她今日霜凍摔了一跤,我便搜羅全宮門所有的絨毯,撒上藥物,鋪滿徵宮。
一如我人盡皆知的心意。
我甚至想,角宮和商宮是不是也要鋪一層。
畢竟日後,她會常去。
宮門與無鋒的對峙愈發緊張,我不斷排查、搜集着證據,想要保證哥哥的平安。
上元節那日,人人許願,家家美滿。
我推算出上官淺拿的藥有問題,想去提醒我哥。
卻眼睜睜看着她被瓷片擊中,那時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顧不上。
我是宮門前山百年難遇的藥理天才,曾研發出無數毒藥,用于刑訊,用于地牢,用于殺人。
我的手上,亦是沾滿怨念、仇恨和鮮血,甚至于自己刑罰加身時,我也從未膽怯過。
可當她毫無生息地躺在我懷中時,我竟手抖地握不住止血散。
眼中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紅。
那夜我在她耳邊呓語了很久,說着我們的以前,說着我的思念,說着我為她種下的茉莉樹。
說着愛,說着願,說着求她再看我一眼。
說了許許多多我因覺得來日方長而未曾說出口的話。
原來來日方長都是騙人的,我與她最好就是今下。
她醒來,沒有怨怼任何人,甚至面對不慎傷了她的哥哥時,說的都是:“我們是家人,我們都愛阿徵。”
她究竟是為何,愛我逾生命。
我還沒想清,心口的暖與痛鋪天蓋地淹沒了我,讓我丢盔棄甲,深陷唯有她的迷津。
不求自渡,絕不回頭。
是我的錯,我本該早些發現的。
她昏迷後緊握的紙箋,寫着:“我喜歡宮遠徵,我要救宮遠徵。”
我竟沒問過緣由。
她始終未曾痊愈的手腕傷口,我只每日上藥,卻從未究竟查過。
她那些欲言又止的時刻,她眼裏的不舍和告別。
我第一次愛人,還不懂章法。
我怕握緊會傷了她,又怕松手會失去她。結果在我輾轉反側,猶疑之間,最終還是失去了她。
她死後,我後悔了很久。
她那麽怕疼的人,卻一次一次撕裂自己手腕的傷口,用血為我煉藥;那麽嬌氣怕黑需要陪伴的人,孤身死在了徵宮最黑的暗房裏。
我就那一次沒有陪她回屋,哄她睡着,便弄丢了她。
自初遇,至重逢,我等了十年。
自相愛,至分離,我們只有數月。
宮門一戰贏了之後,第二日,我便收拾了簡單行囊,穿着她制的玄鐵衣,離開了宮門。
宮門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夫人,以身為殉,她所做的,救了許多人。
無人攔我,無人提及宮門規矩。
臨走那日,哥哥和宮紫商為我送行,只說讓我放心,宮門安好,讓我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答案。
轉身之後,一路向北。
破蛇沼密林,毒瘴碎淵,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我想,原來她為了來見我,竟受了這麽多苦,走了這麽遠路。
忘記走了多少時日,我終于來到北域盡頭。
擡頭是雲霧缭繞的仙山雪域,低頭是深不可測的怒淵海底。
我毅然決然,踏了進去。
不知漂泊多少時日,我醒來時,有一老者立于我身前,我口中隐隐約約還能嘗出藥草苦澀香氣。
我本能防備,握緊了短劍,卻在看清他身側玉環時,怔愣下來。
我遇見了老山主,他和我講了一段不長的故事,打了一個無望的賭。
待我再醒來時,是哥哥不放心我獨身前行,在深淵邊找到了昏迷的我。
我竟不确定遇見老山主,是真實,還是夢。
唯有懷中緊藏着的一根草藥根莖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為我,苦苦輪轉三世,受盡磋磨,只為用此身,博我一個平安。
她最想要的、一直在我耳邊說着的、時節歲月裏一字一句祈求着的,甚至不是厮守,只為求我平安到老。
回到宮門後,北域的任務都由我負責,每一次再去北域,我總想着再去找一找雲海外的仙人,問一問我的賭約。
可我再沒找到過。
唯見凡塵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那一方的雲霧蔓延開來,世人再也望不見蒼穹下、霜雪境的蒼翠山。
我獨守在徵宮,看着花房裏的茉莉,歲歲又年年。
等到了長大,等到了及冠,娶了我今生唯一的妻,将一切埋葬在了見證一切的茉莉樹下。
或許還能一直等到我平安到老。
這是她最想要的,我怎麽能讓她失望。
就算是緣木求魚,煎水作冰,我亦甘願。
宿命開始糾纏,遠遠早于我能想象的時刻。
蒼翠山最膽大的提燈少女,再一次穿雲越海,不顧山水迢迢地為我而來。
帶着熟稔的笑意伏在我面前,伏在浴池邊,看着我握緊她手腕的抹額,笑盈盈地對我說着別來無恙。
誰別來無恙,滿宮門都知道我想念她想念得快死了。
還好,還好。
這場賭局終究是我贏了。
我們還有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我擁她入懷,任憑池水熱霧打濕了彼此,折腰低頭于她耳畔。
“得遇卿卿,是遠徵,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