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藍顏

藍顏

“柳公子,再喝一杯嘛~”

夜濃情歡,酒酣耳熱,知意樓一貫的醉人甜香漫散,亂人心曲,鬼神無措。

“前些日子你被劫走,叫我擔心了好一陣子,後來你重返知意樓,又身體不适閉門不出,如今可好些了?”

“當然了,不然春兒怎麽肯來見你~”顏春支着下巴看他,媚眼如絲。他從來不委屈自己,接客向來只接姿容上佳者,那位柳公子自然是生得俊朗,風度翩翩。

……

他避着岚些子,本意是留待輪回境,月餘川也沒強迫他。當時月餘川人都要走了,輪回境那邊又突生了變故,禮族坤族等天庭附屬族群圍困輪回境所在地南山,月餘川和孟往兩方瞬間劍拔弩張起來。

按理,月餘川尚在輪回境,在孟往的地盤上,為了自己的安全也還不至于心急到指使他們現在就對輪回境動手。

但不管是不是月餘川的問題,兵臨城下之際孟往可管不了那麽多,強逼着月餘川出面為輪回境解圍。

禮坤二族突然來攻,莫及城城主為保命親自勸退自己手下的勢力,這其中的貓膩引人猜測。莫及城、輪回境以及知意樓三方的動向人人關注,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天陲野。

……

“公子許久未見春兒,可還記得上次承諾過春兒什麽?”顏春傾身過去,指尖輕輕在他的客人胸膛上打了個圈兒,調笑道,“若是忘了,從今以後春兒就再也不見你了~”

“當然記得,”他伸手握住顏春不安分的纖手,“你說喜歡一首冥地的小調,名喚《隔雲天》,只是知心人難求,無人能賞,我答應與你奏樂唱和。”

……

月餘川被迫為輪回境解圍,離開輪回境時,孟往餘怒未消:

“不管你打什麽主意,城主大人,若是準備好了,你随時可以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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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一樣,孟大人,我随時都奉陪。”

他從來不将天陲野的争鬥放在心上,倚樓賣笑溫柔醉,他一個青樓花魁,做好本分就是了,其他的怎樣都無所謂。

只是這場事故讓他在最近的距離直面了孟往月餘川二人的不和,岚些子天庭卧底的身份仍舊是極大的變數,為月餘川謀權的同時也成為了握在孟往手裏的把柄。

月餘川曾對他有恩,他感激不盡。他再怎麽不樹敵,但既然已經被迫卷入鬥争,也再難以全身而退。縱算孟往承諾不會拿他開刀,可若是站在争紛的角度,留在輪回境終究是個隐患,而他不能讓月餘川再為他的任性多費一點心思。

他還是要做回那個浪蕩堕落的知意樓頭牌花魁。

琴音戛然,出錯的音符漸遠……

“冥地的歌曲不易成調,為難公子為了春兒花這份心思。”

“只要你喜歡,這曲子多練幾遍又何妨?”

他喜歡這首曲子,像喜歡着一種曾經……

“師尊師尊!看那朵雲!”

無涯府枕山襟海,上居雲峰星頂。仙家向來伴雲氣,百看不厭,對從陰間來的小狐貍來說更是難得。

英姿逸塵的仙君走過來揉了揉他雪白又毛茸茸的狐耳,無涯府缭繞的雲氣蘊着淺淡的木蘭香。

“看到了,像小狐貍的形狀。”

“那春兒今天可以不修煉嗎!”他仰頭朝他眨了眨眼,搖了搖狐耳,輕飄飄掃過他的手掌心。

岚些子總是喜歡揉他的耳朵,柔軟又溫暖,可愛的小狐貍誰不喜歡。他也貪戀師尊的手掌從頭頂撫過的感覺,溫和又安全。

苦惱的是,自己師尊并不知曉,狐耳并不能随便碰,對狐族來說,那意味着……求歡。

看雲跟修煉有什麽關系,心知是顏春随便扯了個不想修煉的理由,他裝作生氣的模樣,冷了冷臉色:“不行,修煉不可廢,快去。”

可憐的小狐貍只好乖乖聽話,他一直瞞着岚些子自己曾經為鬼的事,自己已經失了根骨,修為再難以寸進。

狐族的生長期跟人不同,他雖然已經在冥地長了幾百年,但如今才差不多要到成年的階段,臨近發情,自己又無根骨無法修清心道,一切都要自己慢慢捱。

是他自己動了情,不敢怨,不敢言……他心知岚些子是高踞雲端的仙君,修的是清心道,寡欲無求,所以也從來不奢望他的回應。

只是每每夜闌天曉,心癢難耐,斷不得,求不得。

長相伴,無窮極……他最怕的事情莫過于,修為難寸進,時間長了,被岚些子發現些端倪。他不知道岚些子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曾經,按理說他已經修了仙身,過去怎樣都已經是過往雲煙。

是因為他知道岚些子從小家破人亡成了孤兒,就是人間枯鬼索命所帶來的悲劇。後來岚些子入道家,鎖魂鈴不離身,雲游各處驅邪避祟,也是這個原因。

他厭鬼。

……

“隔雲端兮魂夢殇,喚奈何兮舊牌坊。碧落天,走黃泉,三生石旁斷青煙……”

他唱這首《隔雲天》,從小到大唱了許多許多遍,從冥地到九重天。一曲終了,他颦眉,眸中劃過細微的感傷,倏然凝了濛濛薄霧。

仰頭飲了一盞蜜酒,将淚意逼了回去:“好像退步了,春兒重新唱一遍吧!”

……

他最擔心的事終究是瞞不過……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個時刻,岚些子也許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前塵舊事,也許只是自己多心多慮,說不定他還是會那樣溫和地揉着自己毛茸茸的耳朵,一笑而過。

但沒有。

“顏春,本君待你不薄!”

無涯府雲氣依然,木蘭素心芳香。

“從今以後,你我……師徒情斷。”

……

這麽決絕嗎……

你待我不薄,我亦付出所有,難道我所經歷的這些苦楚,在曾經的鬼族身份面前,就完全不值一提嗎!

“春兒自知有罪,甘願離去,但若師尊還念在春兒多年相伴的一點情分,”他哽着聲色,在他看不見的時刻狹長了眼眸,“星耀之時,願再見師尊最後一面,從此別過無歸期。”

星耀時分,銀光低沉,雲氣繞仙山……

他長到現在,頭一次施媚術,就施在了自己師尊身上。

木蘭香柔,媚眼輕勾,他微微仰頭,細密的睫羽顫了顫,指尖滑過他的颌線到脊背,那些壓抑的、難耐的、幽怨的,付于一夜。

青紗帳,玉人香……

師尊啊,聖潔者堕落,你再怎麽厭棄我,還不是經不住誘惑,你不是最讨厭鬼嗎,如今沾染了我,你就恨我吧……

我就是被欲望和報複迷了眼,禁欲者破道,高高在上也就是枷鎖泥淖。

……

“隔雲端兮魂夢殇,喚奈何兮舊牌坊。碧落天,走黃泉,三生石旁斷青煙……”

一曲又終,他斟了一杯酒,笑着遞了過去:“柳公子,再喝一杯?”

他接這杯酒,順帶着握住他的手連人帶了過去,低頭落下一吻,顏春輕輕笑了一聲,攀上了他的脖頸。

酒醉情濃……

……

岚些子破道,他們的事瞞不了,他的身份本來只有岚些子發現,如今也沒能藏住。

他被打入天牢,能安然無恙還是因為月餘川動了恻隐之心,将他從天牢釋了出來。後來被天庭除籍流落到天陲野,他也才聽說岚些子被貶入人間歷劫。

若是願意歷劫重修,其實也還有機會留待天庭,可是他心灰意冷,甘願清醒而沉醉着堕落。

曾經一廂情願,從此浮花浪蕊,四處留情買醉,貪盡天下美色,鬼神不論。

岚些子卧底在了知意樓,他既驚訝又懷了些怆然的得意。師尊啊,你來得太晚了,你愛我的時候,我已經更愛我自己了。

青樓小倌,也不再配得上你。

都說從仙入鬼是堕,可殊不知對我來說,從鬼入仙才是堕。曾經自由自在,全因了一個人走上了不歸路,從此一無所有。

他在那位柳公子的肩上咬了一口。

《隔雲天》唱遍,我們之間,終究是隔了這雲天……

***

清風推簾栊,琴韻悠然。

“那些流言暫且壓了下去,至于你卧底的身份,再想辦法吧,被握在人家手裏當把柄總歸不好。”

知道岚些子心境不佳,他也沒像平日裏那樣嬉皮笑臉。

“少帝費心了。”指尖撫過琴弦,未曾間斷。

禮坤二族突然圍攻輪回境,就是月餘川自導自演的,反正他當時就身在輪回境,孟往拿捏他也是應該的。

他可是站在了弱勢方的位置上,誰會疑心這是他自己一手導出的鬧劇呢。針對知意樓的流言未息,他心難安,只好趁着前去輪回境的這個機會,來創造點引人遐思的故事。

人心就是這樣,哪裏有趣就往哪裏湊,不管什麽真假是非。

“費盡苦心呀,岚仙君。”聽出他一直彈的這首曲子,月餘川不禁嘆息了一句。

他彈這首《隔雲天》,熟練流暢,挑不出任何錯處,像是已經奏響了多年。

誰會想到無涯府的仙君,竟會如此熟悉一首冥地的小調。

……

他知道這首曲子還是偶然,是一次路過天陲野鬼族陣地的時候聽得的,他倒沒什麽感覺,只是身邊的小徒弟喜歡得很,因此記得。

他看他待在無涯府,雖然活潑可愛,可總在無人的時候黯然神傷,便尋了些人間的新奇玩意兒逗他開心,也順便将這首曲子也得了來。

他記得自己的小徒弟晶藍的眸子亮了亮,須臾卻有些忐忑地問:“師尊,在天庭唱冥地的曲子,會不會不合适?”

他很可愛,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他的狐耳,包庇道:“無妨,你若喜歡,不必拘着。”

如果早些認清他們之間不止是師徒之情,或許一切大不相同,可惜他沒有。

顏春修為不進,他起初以為是因為貪玩怠惰,責怪幾句也就罷了。後來時間長了,他才起了疑心,直到真的逼近真相的時候……

記憶中的枯鬼鑽出了心底,家破人亡的慘痛血色蒙蔽了理知,眼底的紅一時超越了所有,超越了去理解剔骨的疼痛和可愛的小狐貍陪伴他一路走來的情分。

他厭鬼近乎于偏執。

星耀之時,他本來可以不去赴約,可惜隐隐作痛的靈魂撺掇了本意。

木蘭香漸漸馥郁濃烈,本就生得國色天香的小狐貍頭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狐貍的本色,他一改往日的爛漫可愛,渾身散發着風情和魅惑,晶藍如冰湖般的眼眸麻痹着魂夢。

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清心寡欲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

……

神仙修清心道,為的是匡心性,渡無為,不可行違逆之事。他破道之後,被貶入人間歷劫,走之前還去求了一個人。

“人間歷劫不易,也不會帶着記憶,若用你的命魂來護養顏春的骨相,他能得免剔骨的後痛,但你拿什麽來庇護自己?”

桃花絢爛,落英缤紛。

“你要想好了,岚仙君。”

“若是有幸歷劫歸來,少帝日後若用得上臣下,萬死不辭。”

“……好吧,我會去天牢,保他無虞。”

後來他在人間,名喚“蘇聞”,無命魂作保,不幸遭了女鬼纏身,死後困于冥地,許久才得脫重返天庭。

月餘川有心在仙匪中安插勢力,他便來了知意樓,摸爬滾打慢慢坐上了樓主的位置。

再相見,早已不複當年……

他已染了一身風塵氣,側躺在美人榻上,支起身來勾住他的脖子,千嬌百媚:“怎麽,師尊也來春兒這裏尋歡作樂嗎?”

他默不作聲,不習慣這樣的暧昧,他微微推開了他。而他以為他嫌他髒,勾起的笑意裏又漸漸藏了幾分冷。

他們保持着最恰當的距離。

他讨厭知意樓,也讨厭自己知意樓樓主的身份,讨厭顏春知意樓頭牌花魁的豔名,這個地方的所有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自己失去的愛戀。

就像對待所有的敵人,他讨厭顏春說……來者是客。

如願最難,只有故事裏才那麽可看,很多事擦肩而過,便已經算功德圓滿。顏春愛他的時候他不自知,現如今,他戀了風塵,而他立于風塵之畔。

等一個浪子回頭。

……

***

不知彈了多少遍,一曲又終,他沒有再彈。風清月明,燃着的木蘭香淺淡,許是因為酒力的作用,他有些沉醉:

“春兒其實只是有着鬼族身份的曾經,不算是鬼了,是我偏見太深。鬼神有別本就是偏見而已,少帝今後不必考慮這些。”

“怎麽了,你是覺得我今後會跟鬼在一起,故而拿前車之鑒來警醒我?”

岚些子看着他搖搖頭,笑着否認道:“只是感慨罷了,不過少帝若真是戀鬼,我斷然是第一個支持的。”

“好吧,”月餘川笑了笑,斟了一杯酒,舉杯敬他,“我一個人浪蕩慣了,無意于談情說愛。不過若真是愛了,就一定護得住,鬼也不例外。”

岚些子回敬了他一杯。

紙醉金迷,木蘭香燃到了盡頭,香尾含了獨有的苦澀味道,從香爐中彌散,與周遭顯得格格不入,令人清醒了幾分。

月餘川知道他最想表達什麽,其實不只是鬼神殊途的謬誤,還有——

鬼神與人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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