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道女
道女
回了部族,翎玉急匆匆去了一趟翎淩的房間,小男孩睡得正香。見一切如常,翎玉才勉強放心一些,便去了正堂見月餘川孟往二人。
作為巫穆柯的客人,許多內情孟往不方便問,但月餘川可以。
“部族裏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他指的是翎淩身負鬼血的事,翎玉自己就是巫穆柯群道之首,卻跟鬼扯上了關系,還生了鬼子,必然不能将翎淩的身世廣而告之。
不過翎玉顯然是早有東窗事發的準備,仍舊溫和穩重,“只有阿曼知道,當年我還未繼任大祝巫位,按照部族慣例外出游歷,傳道廣學,這才遇上了言年……”
“那時我一路游歷到雀縣,雀縣正出了靈異鬼怪之事,縣令府每至深夜,窗外便似有人影飄過,最初只當是發現的人眼花,後來縣令府中說窗外有鬼的人越來越多,鬧得人心惶惶。”
“我身為道者,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一次布下的機關有異動,我前去收網。”她輕輕笑了笑,流露些許埋怨。
“那機關逮着的正是言年,其實他就是罪魁禍首,不過他騙我說,他只是體質偏陰而近鬼,故而才能觸動機關。他那樣的大鬼,要僞裝實在容易,我便信了他的鬼話,只當這是個烏龍,跟縣令解釋了一番便滿懷歉意地把他放走了。”
等等!孟往驚覺過來,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熟悉,言年的這個借口似乎自己也用過?他有些心虛地別過頭去,想起來自己能夠混入巫穆柯,就是因為被機關逮住,扯了個體質偏陰而近鬼的借口……
原來翎玉早就遇上過這樣的事了,她不可能再輕易相信這樣的鬼話,所以……她會懷疑自己是鬼嗎,只是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後背有些發涼……
“然後呢?”知道重點內容要到了,月餘川十分沒出息地催促道。
“然後……”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入夜的時候,提着小銅鑼的打更人走街串巷地報更,提醒人們到了入睡的時候,偏偏每到夜間卻是縣令府最惶惶不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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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下彌天大網的翎玉滿意地拍拍手,回房間補覺去了,等着魚兒上鈎。迷迷糊糊睡到深夜,戰勝困意離開被窩,推開門開始“狩獵”。
縣令府鬧鬼,向來是三更半夜最入眠的時候,黃縣令自己也親自見識過,為此事傷神費腦,驚惶不安。縣裏有的百姓說是有人裝神弄鬼,可翎玉不這樣認為,她是道家出身,知鬼神之事,堅信縣令府內有異靈盤踞。
街道空曠,有些死氣沉沉,她提了一盞燈。從長街那頭有什麽東西踏踏而來,這個時候出沒,除去極個別有事的,便只會是人間趕屍人。
一列前後搭着肩的人整整齊齊,面上皆貼着黃紙符咒,一跳一跳地從對面而來。那是死屍的隊伍,一旁還有一位趕屍人,優哉游哉地漫步,指揮着隊伍的前行。
趕屍的場面她也不是沒見過,雖然詭谲瘆人,但卻是人間尋常事。默念了幾遍“死者為大”,她目不斜視地與趕屍的隊伍擦肩而過。
“小道女?”
一道清朗男聲叫住了她,是那位趕屍人。
言年一手握着軟鞭,一手略擡了擡戴着的鬥笠,跳走着的那列屍隊倏然停了下來,放下了搭着肩的手站好,動作死板而僵硬。
就着提燈的燈光,她看清他鬥笠檐下露出的容顏,詫異道:“怎麽是你?原來你是趕屍人?”
有這麽年輕俊朗的男兒會願意幹這行嗎?
似是知曉翎玉的疑惑,他半是真話半是扯謊解釋道:“我是孤兒,自小四處流落,居無定所,正好膽子大,陰差陽錯跟了師傅入了這行。”
不過他無意與翎玉在這裏談身世,旋即好笑道:“怎麽了,小道女又是去捉鬼嗎?這次可別抓錯了人啊。”
因着自己抓錯人的尴尬,她頓了頓端正道:“捉鬼是道者的本職,我斷然不會放棄的。” 又撣了撣衣袖,頗有些不自在道:“我不叫小道女,別這樣叫我,我有名字,叫翎玉。”
“好吧,那翎玉姑娘可要小心了,別抓鬼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
“多謝,你也小心,可別又踏進了我布下的機關。”再道了聲告辭,翎玉不再逗留,轉身而去。
言年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才撒了一把楊木灰,灰燼像受控制一般飄向那一隊死屍。
楊木灰便于屍族控屍。
“去吧。”
那隊死屍像是能聽懂人言一般,聽令後倏然消失在黑夜,徒留虛影。
……
夜深人靜,因着說起言年的事,翎玉才沒有感到太過困倦,講到這裏忍不住氣了幾句:“我又被他騙了,他當時一定在心裏狠狠地笑話了我。”
月餘川急于弄明白故事的發展情況,發問:“那你是怎麽發現他的身份的?你抓到他了嗎?”
“沒有,他抓到我了。”
……
她一直疑惑為什麽自己布下的重重陣網連個鬼影都抓不住。屍體是人屍,縱算受了屍族操控,也不是鬼,當然觸發不了她的機關。
可惜當她想明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小道女,你太年輕了,涉世未深,連鬼話都信。”
言年此言相當于自己暴露了身份,但面對一個通道法的道者,這沒什麽說不得的。
她掙了掙,絲毫掙脫不了綁得緊緊的麻繩。她醒來的時候便已經身在這間看似偏遠廢棄的小屋,灰塵很重,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還能照破塵埃,靠着牆壁的地方停了一排死屍,平添幾分死寂。
當然還有在等她醒來的,把玩着她的鎖魂鈴的鬼頭子言年。
“你想對我做什麽!?”她驚慌。
“我不想做什麽,我抓你過來,只是為了再把你放回去。”言年放下她的鎖魂鈴,拿刀挑斷了綁着的繩子,坦言道,“你也抓到過我,如今我放你走,這樣不算欠你人情。”
為了還人情生生抓了自己一次?強行還人情,好邏輯。
翎玉僵硬地牽了牽唇角,不買賬:“你操控屍體深夜在縣令府飄蕩,又想做什麽?”
“黃縣令不是什麽好人,我看不慣。”
“你一個鬼,還挺正人君子?”翎玉揉了揉被綁得生疼的手腕,略拔高了音量不可思議道。
見她一臉狐疑,顯然是不相信,言年反而笑了,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的灰痕。
“小道女,你偏見太深了,你要知道人心有鬼,其實都是一樣的。”
……
“他說得是有道理的。”孟往作為在場唯一的鬼,很是認可言年的感受。
“是啊,可惜那時我年輕氣盛,又對他有氣,哪裏聽得進這些呢?後來我不甘心,誓要将他捉拿歸案,來來回回鬥了好幾個回合。”
跟鬼在一起需要很大的決心,孟往不相信只是鬥來鬥去就能鬥出這樣的感情。
“再後來我領悟到他說的,人心有鬼,有時候鬼比人更可靠。”
……
“黃縣令,縣令府的風土擺設似乎有些異常,可否容在下探查一二?”
她還沒抓到言年,卻又發現縣令府的草木水土似乎有着某種氣脈的變化,當時只以為這也跟言年有關系,沒有多想,便徑直向黃縣令提了這個要求。
“翎玉姑娘為民除害,盡心盡力,自當滿足姑娘的要求,也好盡早将這些詭異之事理清楚,還一片安寧。不如本官親自領姑娘于府中察看吧!”
……
“翎玉姑娘,怪只怪你太聰明太正直,擋了本官的氣運。”
“點火吧!”
火舌飛快舔舐了堆滿的柴禾,她一心想着不要言年繼續操控屍體為禍一方,忘了言年曾經告誡過她人心有鬼,黃縣令不是好人。
……
濃煙困,屋梁墜,她被捆綁在柱子上,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火舌爬上裙角。
死前竟然想到了言年,鬼,竟然比人更高尚,何其可笑。
煙塵越來越重,灼灼烈火映紅了雙眼,燃燒了眼淚。意識模糊,她支撐不住,在最後的時刻暈倒,隐隐約約覺得漸漸遠離了可怖的溫度,落入一個令人安心的懷抱。
“小道女,早就告訴過你,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啊……”
……
再醒來,從手臂傳來陣陣灼痛,她想起來是掉落的房梁上的火焰攀上了衣袖。
可是再怎麽疼痛,也顧不了那麽多了,至少如今……尚在人間。
“醒了?”言年推門進來,将藥碗擱在床邊的小桌上,扶着她坐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枕頭。
她雖然驚訝為什麽是言年,道者克鬼,他一個鬼,竟然會來救她,但又覺得似在情理之中。
劫後餘生,反而不知道該如何重新面對這個世界,她感到窘迫難堪,自己對人家有太多的偏見和誤解,潛意識裏以為鬼都是不安好心、作惡多端的家夥。
如此善惡不分……
他把涼好的藥端過來,她沒有接,腦子一抽有些不知所措地支吾道:“……黃……黃縣令呢?”
“呵。”
見她不接,他收回藥碗自己動手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至她唇邊。
“死了,我殺了他。”
……
有些倦了,到這裏翎玉簡明了些:“一來二去就熟了呗,後來就在一起了。”
“可是不對呀!”月餘川敏銳地發現了漏洞,“既然那個黃縣令想要除掉你,為什麽一定要用火燒這樣冒險又費事的方式?”
若是一刀了斷,就什麽意外都不會有。
“你懂什麽。”孟往卻看透了,“這是借運。”
“對,正是借運。”翎玉點頭承認道,“我在縣令府發現的那些由水土構成的暗陣,正是借運的邪法,黃縣令不是什麽好官好人,他竟然妄圖吸收全縣百姓的氣運加持在自己身上。不小心被我窺出端倪之後便要不擇手段除掉我,活生生燒死一個人也正是納氣的途徑之一。”
可真邪門……
故事也講得差不多了,見翎玉一臉倦容,二人便起身告辭。
“屍族那邊不會善罷甘休,此事還是早點解決吧,別誤了秋日的祭祀禮。”孟往出言提醒了一句身邊的巫穆柯代理谕神。
“自然,不過鬼界大族參與其中,還要孟大人多多照拂才是。”他輕輕笑了笑,孟往知鬼族之事,但不便出手,他就不一樣了。
剛剛好……
……
深夜依舊,在正堂時本已經困倦不已的翎玉走在路上,吹了會兒風,反倒越發清醒了,轉而去了翎淩的房間。
小家夥還睡着,是個睡覺不老實的,原本蓋着的被子已經被踢開了,她輕輕給他捏好被角,靜靜坐在床邊。
往事依稀,人鬼殊途,從決定跟言年在一起的那刻起,就早已擔得起任何結局。她會衰老,會死亡,從紅顏變枯骨,一生那麽長,但對鬼來說或許只是彈指一揮間。
明明這麽不對等,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就答應了,彎了眼角,唇角勾起一抹壓不住的輕笑。
……
她養傷期間,一直是言年在照顧,丢棄了誤會和偏見,便漸漸熟絡起來,也了解了言年的身世。
他的母親是人,是屍族族長一次來人間的時候看上的,之後便珠胎暗結,生下了他。可是他的父親沒有将他帶回鬼界,因此自小流落人間,過了幾百年。
神有半神,即阿修羅,但鬼卻沒有半鬼一說,鬼與人通婚,生下的孩子或人或鬼,而言年是鬼。
客死他鄉的人尚能經人間趕屍人之手落葉歸根,他連死人都不如,人間不是歸屬,冥地未開鬼門。
後來她有孕,雖然欣喜,卻也免不了憂心,若生下的孩子是鬼,斷然是跟言年一樣得不到認可的人間野鬼,還有被道人驅逐鎮壓的危險;若是人,便可一切安然,只是百年之後又留言年孤身,飄蕩人間。
……
“怎麽了,在想什麽?”她想得出神,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偏頭不悅地瞄了言年一眼。
“忘了,你不喜歡楊木灰,下次抱你前一定記得先清理了。”
沒多追究他的冒失,“……言年,你希望我們的孩子……是怎麽樣的?”她還是忍不住想知道言年的想法,他們在一起本就有太多的事情值得考慮。
哪料言年半點猶豫也無,伸手輕輕撫上她還平坦的小腹,從身後吻了吻她的耳骨,“當然是跟你一樣。”
“可是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你不想留個孩子長伴身側嗎?”
“做鬼不好,孤單落寞,人雖壽短,卻可一世安然,悲喜由人。我不想我的孩子跟我一樣,他只要一生平安幸福就好了。”不想談些悲傷事,旋即便笑着逗她開心,“像你這樣多好,又善良又可愛。”
她雖然不能完全釋懷,心裏還是淌過暖流清溪。
……
後來翎淩出生,如他所願是人,但是屍族卻找了過來,要迎言年回鬼界。在人間流落幾百年之久,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安定下來,有了歸屬,他怎麽可能甘心這樣返鬼界認祖歸宗。
屍族便在翎淩身上下了歸元咒,激了他身上的鬼脈,時不時就會爆發為鬼,處于半人不鬼的狀态。
無法,言年被迫回了屍族,屍族內鬥激烈,屍族族長為免子嗣奪權,不過是想要一個毫無根基的傀儡少主罷了,言年長期流落人間,最适合不過。
言年返回屍族之後,屍族同意封印住翎淩的鬼脈,故而翎淩勉強像正常人一樣活着。本可以安穩過一生,如今卻添了這樣的不定因素。
而她也帶着孩子回了巫穆柯,只稱外出游歷時遇到了良人,無奈良人命短,緣分淺薄。上一任大祝巫過逝後,她也就繼了新任大祝巫。
仿佛一切又平靜了下來。
睡着的孩子翻了個身,又踢開被角,長夜盡嘆,她照料好不老實的孩子,起身檢查了屋子裏的擺設沒有出差錯,角落裏藏着一把道家中保佑孩童平安的鎖頭。
偶然瞥見壁櫃上挂着的花環,是九重葛的花編成的,豔麗奪目,應該是翎曼編給他挂在這裏的。
她也曾經擁有過一頂九重葛花環。
……
初秋的原野,天垂日暮,西風獵獵。
“……言年,你知不知道,”風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我是正統傳承下來的道者,捉鬼是道者的天職,我從來沒有失手過。”
但言年讓她失手了。
西風亂,他給她戴上編好的九重葛花環,燦爛動人。
還是不應該讓她失手的,他認真考慮了一番,牽過她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望進眉眼深處:
“那我來自投羅網怎麽樣?小道女,你抓到我了,任憑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