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因果
因果
出了院落,孟往獨自散步,夜還濃,巫穆柯仍舊綠柳依依,但過不了多久就該一點點發黃,再一點點枯落。
他還是在想,翎玉到底知不知道他是鬼,若說沒有懷疑過他,就是她不夠聰明;可若是知道,又為什麽一開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他在巫穆柯作客,還留待這麽長時間。就算她對鬼的容忍度很高,這也顯得不合理。
或許翎玉還有另外的心思。
但不管怎樣,結果達到了就行。他此行只為保歸覓平安,其實翎淩怎麽樣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不過翎淩是翎玉的命根子,若是他有事估計翎玉也不會安好,他也就打算幫這個忙,愛屋及烏了。
道家布陣也有講究,陰陽風水皆不可廢,方才在屋中他衍算好了布陣的位置,現在剛好前去完成。
那位置在翎淩的房間,他輕悄悄推開門進來後掩上,走了幾步四下打量了一圈兒。桌案上堆滿了小孩子的玩具,地上還散落着滾珠,匕首架上端着一把匕首,是開過光的。
再有便是一些避祟驅邪的擺飾挂件,翎玉很細致謹慎,沒讓這屋中有任何逆風水或招靈的存在。
他屏神,打了個結印的手勢,掌中顯現一道幽綠六芒陣印,那符印緩慢擴散四去,屋內氣流暗湧。
正要定陣,卻突然橫生變故,氣流紊亂颠倒,兼有風嘯之聲,陣印的幽綠光芒極快地明明滅滅。心下一驚,見勢不對孟往立馬收法。
須臾屋內又恢複了平靜,小男孩似乎睡得不太安穩,哼哼唧唧着翻了個身。
布陣被中斷,幸好收得及時,不然可能會反噬。孟往擰緊了眉頭,這情況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有什麽東西與他的陣法沖突,還霸道非常,硬生生阻止了他。
雖然翎玉極有可能已經在翎淩的房間布下過保護他的陣法,但他們的道法同根同源,不應該沖突才對。
但他确定的是,方才的确是某種術法的作用,而不是鬼祟。
或許唯一的解釋是翎玉,她想要在翎淩的房間控制些什麽簡直輕而易舉。這個大祝巫的想法他摸不透,也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他也沒興趣定要去弄懂別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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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所思,各有所為。
不過等天亮了,還是找機會問問翎玉有什麽打算才好。
睡着的小男孩似乎在嘟囔着什麽,又翻了個身,被子亂作一團,從床沿垂下了大半。孟往仍舊擰着眉頭,抱臂盯了一會兒,還是緩步過去打算給他捏好被子。
将垂落的被子提起來給他蓋好,哪料翎淩在睡夢中似乎也排斥他,要跟他作對,一腳踢開被子繼續攤睡。
孟往無奈,對一個睡夢中的小孩子實在不宜發脾氣。
來都來了,身負秘密的小孩子近在咫尺,不如探一探歸元咒?這樣想着,孟往伸手探向他的眉心……
木門吱呀一聲響,屋子裏灌進一陣夜風,伴随着腳步聲。翎玉箭速闖過來的時候,孟往緊急收手,根本來不及思量自己是該躲還是該留。他沒做什麽虧心事,可這時候突然來人,還是心驚。
他們四目相對,兩個人皆是愣住了。
翎玉來得急,恍若攜着疾風,應該是從睡夢中醒來後匆匆趕過來,都沒有戴上平日裏的那對赤金獠虎珰和大祝巫獨有的五彩片羽。
見是孟往,怔愣了片刻後慢慢緩過神來,到床邊來看了看,才松了口氣道:“屋子裏有陣法,突然感到有異動,我以為出事了……”
“抱歉,本想來布個陣,沒想到驚擾了你。”雖然很冒昧,但深夜潛入別人房間還被抓了個包,本就有些尴尬,只好實話實說。
“是我太緊張了……”輕輕給翎淩搭好被子,這次他沒有再踢開,她說得很輕,“大祭司,可否借一步說話?”
……
庭院的地面上稀疏殘碎着符紙,是白日裏翎淩練習符禁之術失敗而落下的。
“部族裏出了與鬼族相争的事,大祭司費心,翎玉感激不盡。”
她感謝他。
本以為翎玉會詢問兩句,譬如你想布什麽陣法,有什麽利弊。再壞一點,縱算不問陣法,至少也應該懷疑一下,你為什麽要做這些,有什麽目的。
但她都沒有,也沒有解釋為什麽他們兩人的陣法會相沖。
“叨擾已久,這是應該的。”
“不,”她看着他搖搖頭,出奇的堅定,“這不是你應該的。”
初秋的夜風還沒有完全擺脫夏日的炎炎暑氣,她仰頭看院落中的細柳,月牙兒勾,落梢頭。
“大祭司,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沒人比他更懂輪回,他思忖,大概翎玉是想起了言年,想念到了盡頭,不論信不信輪回這一說,都期盼有個來生。
“信,為什麽不信呢?”
“可惜宿世因果,向來沒有那麽多對等,例如有的人忘了,有的人卻牢牢記得,是嗎,大祭司?”她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只是孟往有些心不在焉,錯過了她眼中的深意。
“大祝巫不必為此傷神,此事看似悲怆,不過……輪回就是永恒。”
他手掌輪回百萬年,早就看淡人世生死悲歡。但是凡人有命,記憶僅存一世,做不到從短暫的一世中超脫,或許對他們來說,輪回是虛妄,死亡是變數,活着才是永恒。
他和翎玉終歸是不同的,他寬慰翎玉的話,也只寬慰了自己。
輪回雖然無限,但明明滅滅的因果卻最是折磨人,縱使他看淡了,驀然回首,空山寂落,偶然還是想,那個從始至終相信他的人族小将歸覓……要是還記得自己該多好……
翎玉慨嘆:“記不得的人毫無負擔,記得的反而深受其累,我倒覺得,忘卻因果不是件壞事,割舍不掉的也該更釋然。”
他微愣,這話太有針對性,令他恍然間覺得,翎玉像是看透了他們二人的關系,看透了他一直以來的牢記不忘,來喟嘆這段往事和執念。
可是歸覓已經喝了不知多少世的孟婆湯,記憶早就如滾滾江浪東流去,再也尋不到來處,這只能是他的錯覺罷了。
應該只是想起言年,想起今後她逝去,言年便要獨活,一個忘記一個牢記。
孟往點點頭,翎玉這樣釋然也是好的,人鬼情未了,跟言年的這段緣分将她打磨得如此通透明徹。
……
“阿姐,阿姐!”翎曼匆匆跑過來,籲了口氣,“阿姐,大長老在外遇襲,你去看看吧,恐怕跟屍族有關系。”
“怎麽回事?屍族怎麽會盯上大長老?”翎玉心下一窒,拽住翎曼的手轉身就要跟她匆匆離去,屋子裏卻突然傳來了小孩子的啼哭聲。
……
翎淩似是受了驚擾,在睡夢中忽然變得不安起來,小臉皺成一團,翎玉伏在床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臉,企圖叫醒他,小男孩卻仍舊翻動着,困在夢境中一般,無法醒來。
“夢魇了,暫時醒不來。”孟往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知道是夢見了什麽可怕的。”
七月多鬼魂,連夢都更可怖驚懼了。
“阿姐,那你……”翎曼遲疑,兩邊為難,翎淩這邊顯然也需要有人守着。
翎玉憂心地看着翎淩,哭聲漸漸弱了下去,轉為了抽抽搭搭的嗚咽,小手淩空抓了一把,她握住他的手。
不能再思考更久,她抱起孩子塞進孟往懷裏,把孩子托了出去,“大祭司,勞煩看顧。”
“可是……”孟往托住孩子,心下一驚下意識就要推辭,但兩姐妹事急,沒待他拒絕就一溜煙離開了,只遠遠飄來一句多謝。
敢把孩子托給他,可見是真心信任了,孟往為難地嘆了口氣,可是自己卻是真的不會帶孩子啊……
側頭看了看小家夥,不停拍着他的背,心下千回百轉,許是福至心靈,一個絕妙的想法忽然湧上心頭。
……
***
“紅衣白雪三尺劍,一劍愁殺紅塵怨……”尚不清楚事态的月餘川仍在悠閑看書,嘀嘀咕咕着自言自語,“這個作者蔔算子,似乎偏愛寫神話類話本,有兩把刷子,就是虐了點。”
“若是有緣相見的話,說不定可以交流交流……”
院落有了響動,約摸是孟往回來了,他收好話本子迎了過去。
孟往抱着孩子,進了院子又反腳把門踢回去,擡頭便撞見了迎上來的月餘川。月餘川見狀一愣,怎麽就出去逛了一圈,就把人家孩子給偷了過來?
“接着。”孟往走近他轉手就将翎淩塞了過去。
“诶等等!”懷中一沉,不明所以的月餘川絲毫沒有拒絕的餘地,被迫接受了孟往的安排。
孟往簡明扼要地講清了情況,月餘川心下了然,嘟囔一句:“你不會帶孩子,你以為我很會嗎?”
話雖如此,他還是穩穩托住夢魇中的孩子,在庭院裏走來走去哄着,孟往搬了根凳子坐在樹下看。
翎淩伏在他肩頭,仍舊低低嗚咽,漸漸卻也好了一些。
孟往單手轉着一片樹葉,如有思量:“他對陰陽很敏感,我陰氣太重了,不能給他安全感。”
月餘川邊走邊回頭看了他一眼,翎淩不甚待見孟往,他平日裏也看得出來,本想寬慰孟往幾句,卻見孟往毫無黯然之色,似乎沒放在心上,便就罷了。
轉而詢問:“怎麽忽然夢魇了,一直困在噩夢裏,會這麽難受嗎?”
孟往一怔,覺得不對,反問他:“怎麽這麽問,難道你以前沒有夢魇過嗎?”
夢屬陰,上古陰陽混雜,鬼魂不斷,故而人們多夢魇。像孟往這種極陰之體就更別提了,招陰招靈,夢魇對他來說便是家常便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現在的人夢魇跟我們是不是一樣的難受……”月餘川眸光一閃,連忙編了個說辭掩飾過去。
孟往不言。
應該沒有起疑,他極輕地籲了口氣,哄着孩子裝作淡然。他是極陽,陰邪不近,根本就不會有夢,遑論夢魇。也正是因為不識滋味,差點說漏嘴暴露了出去。
像所有的事物一樣,夢也要分個好壞,有噩夢就有美夢,有普通的夢。夢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只出現在別人的談話裏,書本裏,說不清道不明。有得有失,雖然得免噩夢的驚悸,卻也失了魂夢悠悠,失了南柯黃粱。
他一直好奇和遺憾。
但說他從來沒有夢過,那也是不對的,唯一一次例外是在他八歲的時候,一縷魂魄來入夢。
他夢見了陰命大祭司晤虞。
若是問他為什麽要擅闖大行祭壇放走晤虞殘魂,大概只能是一個神叨叨的答案——受夢魂指引。
午夜夢回,心神不寧,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夢見晤虞,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能夠讓夢強行靠近一個無夢之人。
後來闖了大行祭壇,殘魂舊影舞空臺;再後來他力排衆議,繼承了晤虞被批駁千年的思想,踏上了晤虞沒有走完的路,以三界分天下而終戰亂。
才恍然了悟,一切并非偶然,那場魂夢就是晤虞自己的手筆,晤虞選擇了他,而他接受了選擇,完成了一切。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應該是以晤虞為師的,所以他敬他,也從來不認可晤虞所背負的罵名。
但一代英豪隕落,實在可嘆可哀,雖不知千年前的舊怨,他還是降谕留了巫穆柯世代傳承古道法,以晤虞為仰,聊表追思與緬懷。
……
懷中的小孩似乎沒再鬧騰,他偏頭看去,已經安睡了,便進屋将他安置好。
孟往還是坐在樹下,清風拂開頭發。他也搬了根凳子坐過來,哄好夢魇的孩子不容易,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肩,想要向任務發出者邀功。
孟往攏了攏頭發,忽然問:“你說,為什麽臨桑要降谕留巫穆柯?”
寂靜夜空中劃過幽微星子,閃爍的,如靈魂跳動。
“或許是想給那位陰命大祭司……”他笑得不知羞臊為何物,“開枝散葉吧。”
此言大煞風景,孟往一噎,傳承就傳承吧,什麽開枝散葉,那是指繁衍子嗣,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于是乎,想要邀功的月餘川得到了一個大腦瓜崩作為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