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中元

中元

中元七月半,人間游鬼魂。

中元溯源至上古,在習俗上巫穆柯與其他地區差不多。

“大祭司,不去放河燈嗎?”秦山爺拄着拐,拐杖嗒嗒點地,慢慢悠悠走過來,問候了高坐在柳樹上發呆的孟往。

孟往回過神來,撥開柳枝低頭一看,縱身一躍穩穩落在地面,“還早呢,現在人也多,等晚一些再去。”側頭望了望秦山爺走過來的方向,問道:“山爺是去了神祠祀亡魂麽?”

“是喲,老祖宗們還是要祭拜的。”撸了撸花白胡須,見孟往孤身一人,他晃晃腦笑眯眯道,“是喲,放河燈就是年輕人的游戲,有人陪着去放河燈才好,當年老婆子還在的時候,山爺我也是年年陪着放河燈,現在一個人吶,就不去了……哎喲,大祭司是在等月上仙吧?”

“啊?”

孟往猝不及防,擺擺手下意識就要反駁,卻見秦山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顯然只會越描越黑。轉念一想,自己身在巫穆柯悠閑享樂,月餘川現在卻還在外面跟屍族拼殺,差距之大令人汗顏。

權且算是在等他吧,孟往僵硬地點了點頭。

“是喲,中元鬼節還是該有人陪着,年輕人最容易害怕咯。”

“這個柳環你拿着,招福納吉嘞,趁着葉兒還沒黃沒落,再過些天可就編不了柳環咯。”秦山爺取下拐杖上挂着的一個柳環遞給孟往,秋日柳條已經失了春夏裏的柔軟。

“謝謝山爺。”

他接過來,目送他走遠。

上古好桃柳,桃柳逢春,是吉木,有驅除惡鬼、鎮邪消災之效。人們多愛桃柳傳福,不過桃枝傳福一般只在花期,還是柳枝更常用一些。

不同的是柳木偏陰,桃木偏陽。他在世時陰重而近鬼,其實不敢輕易接觸柳木,生怕被陰靈影響了去,極少有人知曉此事。

拒絕柳木,也就拒絕了族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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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時求而不得的東西,做鬼時卻輕而易舉就得到了,竟有些諷刺。從前不能接受族人的祝福,而現在卻沒有人祝福他了。

入了夜,人們紛紛在神祠祭祀祖先,又在路邊燒幾炷香,焚些紙錠來祀慰鬼魂,游蕩的鬼魂便将燒來的紙錢撿了去。

放河燈的也多,各式各色小河燈輕悠悠順水漂泛,十裏绮羅綿延而去,月色流燈,照亮整條長河。

不過的确是年輕男女比較多,孟往隔着一段距離沿河走,途經了熱鬧。

“大祭司!”翎玉遠遠瞧見他,招呼了一聲。

她牽着翎淩來的,翎淩抱了一盞河燈,她自己拿了兩盞,顯然是來放河燈。翎淩還是有些怕他,瞟他一眼往翎玉身後縮了縮,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能示弱,便擡頭挺胸站回了原位。

翎玉拿着的一盞河燈裏似乎暗藏玄機,那是一盞荷花花燈,花心的蠟燭裏像是封了什麽。

察覺到孟往的疑惑,翎玉笑了笑,擡了擡那盞花燈,道:“這是給言年的河燈。他返回屍族之前我們約好的,每年中元我為他放一盞河燈,将書信封在蠟燭裏,再順水漂走。他收買一個趁中元鬼門開的時候來人間的水鬼,帶來他給我的河燈,也來将我的河燈帶回去。”

她嘆了口氣,低頭注視那盞河燈,哀婉不已:“只是不一定順利,若是有幸,他應該能收到吧……”

竟有些牛郎織女的味道,不過好像更心酸一些,牛郎織女尚能在七夕佳節的時候金風玉露一相逢,翎玉跟言年卻僅有水鬼托錦書,河燈傳思慕。

不知該是何種心情。

“娘親,我們快去吧,別讓爹爹等太久!”翎淩拉了拉翎玉,催促道。

孟往便也告辭,母子倆朝河流的方向而去,邊走邊說話,聲音漸遠漸弱……

“娘親,你以前都只給爹爹放一盞河燈的,今年帶了兩盞,還有誰呀?”

“故人。”

……

***

十五的月亮高懸,風掠煙雲,如天狗般将皎月吞了去,又陷入一片晦暗。

“見鬼了,這燈怎麽總是熄,點了多少次了。”桌上已橫七豎八堆着燃盡的火柴梗,阿比只得放棄點燈,摸着黑起夜。

明明還是初秋秋老虎毒辣的時候,今夜卻有些陰風嗖嗖,像是有什麽飄忽而過,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感悚然。若是平時,應該會警覺一些,不過今天是中元,是鬼門大開的日子,偶爾感應到詭異實屬正常。

他也就加快了腳步,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麽多。

“這麽晚了,”一道隐沒在暗夜中的煙霧攏了過來,鎖住了他,催命般幽微,“快睡吧……”

他兩眼一瞪,無聲倒地。

一陣陣黑煙騰起,轉瞬便消逝于無形。

……

危機四伏的時候,巫穆柯已然人靜,各自安睡。

翎玉卻醒着,坐在翎淩床邊,守着熟睡的小男孩。她憔悴了些,七月鬼月,她總是不安心,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生怕屍族趁着自己不留神,就将翎淩奪了去。

她已經失去了言年,不想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也做鬼,受屍族擺布。

中元之夜,她更是敏感到刻板的地步,時刻寸步不離。

翎曼輕悄悄移步過來,也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将聲音壓得極輕勸她:“阿姐,我守着,你去休息會兒吧,你這樣身體也吃不消啊。”

“……阿曼,今天是中元,你說他們……會動手嗎?”

“不會有事的。”

她其實自己心裏也沒有底,但還是要鼓起勇氣打打氣。見翎玉沒有要去休息的意思,她也沒有再勸,翎玉斷然是無法安睡的。

“阿姐,”她一直不解,趁着這個關頭便提了,“……大祭司他到底可不可信?”

翎玉操持巫穆柯事務多年,不是毫無頭腦、大大咧咧的大祝巫。但在孟往的事上卻顯得缺了些謹慎,其它族人不知道,她們二人可是清清楚楚,孟往是鬼,深藏不露,費盡心思留在巫穆柯也不知是何居心。

萬一孟往不懷好意,那不是危險至極?

但翎玉從來不多說什麽,竟也由着孟往,還相處得極為融洽,有什麽要事也不避着。不過是才相識幾個月,反倒像多年的故舊,溫茶話酒。

她不理解為什麽,難道是因為孟往跟月老上仙要好?

“他可信。”沉吟須臾翎玉才回她,分明是堅定,語氣中竟也帶着疑惑,“但我不清楚……他為什麽可信。”

聽起來很任性,但她否認自己是在感情用事,畢竟她看出孟往是鬼的時候還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但遇見孟往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在心底埋下一個驚世駭俗卻又不可言說的猜測。

……

“阿曼,好像有敲門聲?”她屏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向翎曼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沒有啊,我沒有聽見。”翎曼斂息細聽,除了屋外隐隐有風呼過的聲音,并未察覺什麽。

更漏滴長夜,一滴一滴,緩慢,清冷……滴聲每下,長夜漏了時間一毫,心卻添了驚悸幾分。

突然竟真的響起一陣急促連續的敲門聲,明明屋內的空氣已經凝凍了,燈臺上淺淺燃着的燭火卻倏地着魔般搖擺不止,将拉起的影子也逼得張牙舞爪。

咚咚咚,咚咚咚……

手下捏緊了翎淩蓋着的被子,翎玉心下一窒,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們對視一眼,各自感受到了對方的不安。翎曼起身端起那盞燭臺,向門邊挪去。敲門聲還在繼續,聲聲落心頭。

她移至門邊,微微躬身,一手舉着燭臺,一手撫上腰間別着的匕首,緊緊握住柄,一點點拔了出來,一邊壓低聲音詢問門外是誰。

但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沉默,她眯着眼又詢問了一聲。

敲門聲戛然而止,木門竟不受控制地吱呀一聲自行打開,翎曼猝不及防,心一驚整個人往前撲想要将門抵住。沒想到門的力量竟大得出奇,硬生生将她推了出去。她往後踉跄幾步穩定好自己,定睛一看,木門大開,門外卻沒有任何人。

暗道不好,她連忙用手中匕首将一道黃紙符釘在門扉。翎玉在屋內自然也知道形勢不對,掐訣控着門邊的陣法。她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屍族沒有錯過中元鬼節這個好機會。

心裏沉重無比,這注定是一個艱苦難捱的長夜。

前來的屍族之人沒有明着現身,凡人的肉眼不能看見。翎曼飛快甩了一道明目符,她們二人才得以看清這些陰間幽司。綿綿黑影幽靈般圍繞着整個院落飄忽,恍若甕中捉鼈,緊盯着囊中之物。

好在翎淩被翎玉保護得很好,整個屋子裏機關陣法都很周全,只是不知道夠她們支撐多久。

“阿曼,我守在這裏,你試着殺出去,去找大祭司!”

……

陰風恻恻,鬼兵借道。

翎曼還沒能成功殺過來找到他,但不影響什麽,孟往已經知道出事了,甚至比她們二人知道得更早。

但屍族比他想象的更為敏銳和狡猾,一來就先拖住了他。鎖魂鈴懸天飛轉,陣網彌天,一批鬼兵受創,又作黑煙飄散。

他們已經僵持了一會兒,孟往急着趕去翎玉那邊相助,招招狠辣不留情。只是不知為何,這些鬼兵沒完沒了,源源不斷,一波接着一波地圍上來,甚至越來越多。

他想不通他們從何而來。

月餘川這些天在外面處理屍族據點,也對巫穆柯下了神封做保護,他們不應該能進入巫穆柯內部才對。

終究還是防不勝防。

可被圍在這裏始終不是個辦法,只能被無盡的消耗,他再強也經不起長時間四面受敵。擡眼瞥見隔路的柳樹上挂着一把長劍,可能是有人落在這裏忘了的。騰空躍起,他一甩鎖鏈遠遠将那把劍卷了過來,鎖鏈如蛟龍出海般四铩。

只是那些鬼兵又極快地将才殺出的一角缺口補了上來,嚴絲合縫。他一手掐訣對敵,一手握着那把長劍,拇指将劍從劍鞘中抵出一截,餘光掃了一眼。

不愧是古道法部族,随便拿一把武器都是開過光的,适合用來對付鬼。

必須要承認上古族人的智慧,在長期的鬥争中研究出了一套自己的作戰方法。武法道法相輔相成,遠近皆宜,攻守相合,進退有度。

道者武者各有其妙,相互配合便又另生了好處。

孟往作為道者,其實并不擅長近戰,不過不擅長也不等于不會。如今要想突出重圍,還是以攻為主比較好,他也就打算勉強充當一下武者。

一手搭上劍柄,正要拔劍出鞘,突然從天降下一道金光,随即包圍圈內多了幾位仙官與鬼兵厮殺,兩方鬥法,一時色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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