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周全

周全

月餘川回來的正是時候。

“術業有專攻,大祭司的劍是用來跳舞的,不是用來殺敵的。”劍還在孟往手中,月餘川過來握住劍柄,低笑一聲。

“我來。”

孟往颔首應道:“我給你護法。”

長劍出鞘,他身法極快,劍法亦是精妙,紫電青霜,挽長風,斬虬龍,一時鬼兵不得近。他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不顯山不顯水,總是容易令人忽略,他也是上古二門之一的将門出身,是從無數場戰役生死中殺出來的。

凜天地浩氣,神威降世,英武不凡。

鎖魂鈴攜卷罡風,縛靈護法,他們這還是第一次用上古戰法相配合,一武一道竟配合的天衣無縫,像是磨合過許久。

果然武道二者不可兼得,孟往自己雖然道法無邊,但若單論武法,也僅僅是停留在會的階段,并不高超,比月餘川就遜色許多。

孟往不由得暗自驚嘆,他以前一般跟宮旭配合,宮旭也的确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武者。如今換了個搭檔,竟然覺得月餘川絲毫不在宮旭之下。

臨桑時代真是英才輩出。

“屍族據巫鎮三分司,我已經按照你的衍測結果全都搗毀了。這些鬼兵源源不竭,必須要弄明白來路。”他一邊對敵,一邊跟孟往讨論,“他們應該在巫穆柯內部有通道,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或許是什麽出人意料的途徑,還要孟大人費心多想想。”

孟往倒是想費這個心,可是想不出來。

鬼兵難纏,在兩人相互配合之下卻也殺出一條路來,包圍圈缺了一角,正好從這裏擺脫這些鬼兵。見時機已到,月餘川給孟往遞了個眼色,孟往點頭會意,結陣護住他,飄轉的暗金經文擋下一波攻擊。月餘川趁機用劍尖在土地上劃出五星作陣。

随即他将五星的位置讓出來,反身揮劍護住孟往,劍刃寒光淩冽。孟往則甩符釘在五角,快速變換了幾個手勢,五星劃痕漸漸生了光芒,青光由弱轉強,一時光芒大盛,蘊藏着磅礴的力量。那些鬼兵見此動作慢了一拍,略有躊躇。

“走!”二人頭也不回,如影般閃身離開,其他仙官們緊随其後。黑煙騰起,鬼兵們就要追擊。孟往口中念念有詞,咒文念完,青光已烈得刺眼,籠罩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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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

一聲令下,火花四濺,訇然中開,青焰擎天。火焰無情,将火舌舔舐過的通通吞噬了個幹淨,鬼魅幽影,秋蟬百草,無一幸免。陰風打了個旋,卷起混雜的怪異焦味。

若非地勢空曠,遠離族人屋舍,也不敢用此法。

“哇嗚,孟大人,殺傷力太強了。”月餘川忍不住回頭遠遠觀察了一下戰況,對合作夥伴感到滿意,簡直不要太趁手。

從遠處閃過來一位仙官,禀道:“少……少主,屍族長司已經現身,大祝巫請求支援。”

長司,一種官職,類似于族長的心腹。屍族長司他們見過的,就是上次翎玉深夜密會的那個屍族人,孟往記得他還偷襲過自己。

“我們走吧。”孟往轉身就走。

“等等。”月餘川伸手拉住他,給他蒙上一層黑布,擋住了容顏,“你別暴露了。”

屍族長司多半認得孟往,孟往是來人間辦私事,還是不要被其他人知道的好。更何況他現在還是站在了屍族對立面,免得落人口實,徒增了麻煩。

說白了,蒙臉揍人,日後好相見。

“……多謝。”他都差點忘了還有這碼事,月餘川竟然記得,心細如塵。

暫且擺脫了那批鬼兵的包圍,但是鬼兵仍舊源源不斷地深入巫穆柯內地,整個部族都籠上了黑煙。還有翎玉那邊也深陷危機,迷霧重重。

他們加急趕到翎玉所在之處,遍地是鋪開的殘碎符紙,邊緣的陣法也已經破碎,一片腥殘狼藉。

兩姐妹堅守在屋內,翎淩的屋子早前不知道被下了多少重護陣,算得上易守難攻。再加上月餘川前來尋孟往的時候,将多數仙官都留在了這裏,故而目前尚未得破。

屍族長司淩空而立,又破掉一個陣法,冷眼看着這一場争奪。嗖地幾道骨箭襲來,他反應也快,反身運鬼氣劈落。

那是孟往打過去的骨箭,屍族長司上次就是用骨箭偷襲他,他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又是你們?”屍族長司踏到地面上來,掃了他們一眼,顯然是對他們極有印象。遠眺了一眼遠方未滅的沖天青焰,哂笑道:“你們倒有點本事,竟能突破重圍到這裏來。”

盯了月餘川一眼,複又不可思議道:“仙家參與,真是出乎意料。”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令月餘川感到不适,月餘川微眯了眯眼,語氣不善:“巫穆柯不是你能惹的,帶上你的人,立刻離開這裏。”

“好有脾氣的神仙,”對方顯然不受威脅,反言挑釁道,“我若是不呢?”

“你沒機會了。”月餘川懶得再多說什麽,飛花落雨而傷人,兩方相鬥。

孟往暫且把月餘川留在這裏跟屍族長司鬥,自己化作黑霧沒入黑夜。現身于山頂,俯瞰巫穆柯,鬼兵四處,更多的鬼兵還在不斷湧入,從不同的位置出現再向翎淩的院落聚集,仿佛潛入巫穆柯有着許多通道。

當務之急還是找到他們深入這個部族的通道,斷了他們的力量來源,可這到底是為什麽?

陰風獵獵,他仍舊沒有頭緒。翎玉那邊尚且膠着,他也就邊思索邊閃身而去。

幽影重重,攻城一般圍攻着院落,從天空到地面,嚴絲合縫。他從外側攻擊群鬼,與屋內的姐妹倆形成相倚之勢。

光焰煙霧交錯,道術鬼法糅雜,僵持了一會兒,忽然飄來幾道另外的黃紙符咒,抵住攻擊他的氣刃。

“大祭司,我們來幫你!”

他心中微訝,淺淺回眸,是一群巫穆柯族人,脫口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巫穆柯地處深山,高低錯落起伏,族人各自的所居院落并不彙集在一起,而是密密散布于深山各處。他們是被孟往爆破時的聲響吵醒的,醒來竟然發現已經變了天,鬼氣縱橫,陰司遍布。

他們純樸善良,只知道生了災異,甚至還不知道來龍去脈,不曾多想便急忙群聚而合攻之,來守自己的部族,來助一臂之力。

不過看人數,應該只是少部分人從睡夢中驚醒,還有的在深山的另一邊,離得遠了。

“我醒來就覺得不對,拿明目符一照,竟就在屋內發現了鬼的蹤影,可吓了一跳,孩子都吓哭了,好在手速快,沒讓鬼祟得逞了去。”

“好巧,我也是,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那兒沒事,我是被隔壁阿西叫醒了。”

“我去找阿比的時候,阿比已經昏迷不醒了!”

“這些鬼東西必須滾出巫穆柯,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

孟往将他們的罵罵咧咧盡數聽了去,心念一動……整個巫穆柯都受了神封,不可能是從外部潛入的……各家多數生鬼祟……某種奇異而不易察覺的通道……中元主陰……屬陰之物?

從混雜的碎片中理出頭緒,靈光乍現,豁然開朗。

“快,去把所有族人都叫醒,全部!”他心下一凝,提了聲色再次強調,“要最快,這些鬼兵是從你們的夢裏渡過來的!”

衆人一驚,随即極快地遣了大部分人往各處去叫醒尚在安睡的族人。

屍族果真是陰險狡詐至極,他複又凝重了些,他的猜測應該不會有錯。在中元鬼節這樣的特殊時刻,陰氣蕩人間,三更半夜通過睡夢渡來鬼兵,只要還有人未醒,就能夠源源不竭。

可謂高妙。

叫醒所有的族人,是唯一的辦法,他只好替翎玉來做這個選擇。只是這樣的話,翎淩身負鬼血的事斷然是瞞不住了,翎玉必須再次承受人與鬼相戀的苦果,而族人會有怎樣的态度和反應,不得而知。

“轟隆”一聲,房屋塌了一角,搖搖欲墜,從中傳來女子驚呼。月餘川和屍族長司相互絆住了腳,不好抽身。目前的鬼兵仍舊在不斷增多,烏影密布。翎玉那邊應該堅持不了太久了,那屋子的護陣一點點亮起又殘破,已經漸漸生了裂紋。

得把他們從屋子帶出來,那屋子好像快要完全坍塌了。

“年輕人,跟我來。”

他正在考慮救人的方向,忽然一道聲音叫住他。是一位女性老者,手持琮虎權杖,虎是巫穆柯的圖騰,而她應該是部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者。

沒有過多猶豫,孟往選擇随她到了一處隐蔽的石壁,她拿權杖敲了三下石壁,石壁竟緩慢而沉重地推開一扇門,伴随着細沙噗嚕嚕滑下。

“這處密道可以通向部族內多數地方,你從這裏進去,可以尋到翎玉的方向,把他們救出來。”

孟往會意,踏入密道,那老者為他們守着密道口。密道內空間逼仄,參差縱橫交錯着,繁複無比。彌散着塵埃靜土的氣味。

翎淩屋子那裏的鬼兵最多,鬼息最強,他憑借着鬼息的強弱找過去,自認方向應該不會有錯。翎玉他們肯定是知曉這密道存在的,不會在那坍塌的屋子裏等死,若是不出意外的話。

“翎玉?”估摸着位置差不多了,他喊了兩聲。

又是一陣轟隆坍塌的巨大聲響,震得密道都開始發顫,從壁頂降下沙沙細土。

無人回應?難道真的是沒來得及從屋子裏逃出來?

看這石道上的縫隙,推測這裏應該有一道門,他正要想辦法打開——

“大祭司,這裏!”

密道彎彎繞繞的,許是他們方才錯過了。翎曼眼尖,在另一側叫住他,他連忙過去要帶他們離開,卻見着翎玉身上染了血。

“受傷了?”

翎曼扶着翎玉,翎淩倒是沒什麽事,小家夥垂着頭,看不清神情。翎玉勉強笑了笑:“我沒事,只是被掉落的木頂砸了肩背,我們快走。”

翎淩的屋子通密道,他們從屋子裏消失,那些鬼兵也會從密道追過來,不宜久留。

他走在最後面,邊走邊落下一道道符紙在密道壁上。忽而密道內湧起一股黑氣,從他們方才走過的方向竄來。

他一邊念咒一邊攔住追上來的鬼兵,符紙亂飄,密道內青光大盛。翎玉三人已經接近了出口,翎玉感到不對,意識到了孟往的意圖,急聲喊他停下。

但孟往沒有理會,甩了一道招風符,密道內頓起勁風,生生将他們推卷了出去。他們甫一離開密道,火花炸響,滾石如珠,整個密道轟然坍塌。

暫時安全的幾人皆是一呆,孟往還沒有出來。他一向沉靜又強大,不會輕易讓自己陷入困境,雖然知道孟往是鬼,但沒有親眼見着孟往再次出現,幾人還是驚惶不安。

“大祭司?”翎玉朝着密道焦灼地喊了幾聲,她的肩背疼得要命,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大顆大顆汗珠。

“我在這兒,別擔心。”

幾人聞聲看去,孟往高坐在一棵洋槐樹上,一切如常,并無不妥之處,只是周身的氣息是能夠感受到的陰恻,沾染了鬼的幽魅。他幽綠的眸光在他們看不見的時候又極快地轉為墨色。

見他安全,翎玉松了口氣,那位老者眸光一沉,似有所思。孟往将一切都盡收眼底,這老者顯然已經懷疑上自己了。

“翎玉,你生在巫穆柯,長在巫穆柯,這麽多年的道規都學到哪裏去了?”那老者沉聲,诘責道,“你還是巫穆柯的大祝巫,若是今日族人有事,你難辭其咎。”

“大長老!我……”

她本想解釋,可是臨到頭了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一顆心沉入谷底。這本來就是她的錯,是她招惹了鬼族,也是她給巫穆柯帶來了災難。若是翎淩有事,她不能好活;可若是族人因她而出事,她也不能安心。

“先解決眼前事。”孟往出言打斷,無意糾結這些對錯。

……

翎淩已經不在屋子內,那些圍困院落的鬼兵自然也就不再進攻了,轉而四處亂竄搜尋,整個巫穆柯都陰鬼遍布,已經沒有了安全的地方,跟在孟往身邊是最合适的。

孟往打算去跟月餘川彙合,打了這麽久,總不能還沒有結果吧?

他們重返回去,這邊倒的确分了個勝負,屍族長司受了些傷,他雖然在打架上技不如人,但是在其他方面就不一樣了……比如詭道。

他的目的本來也不是對付月餘川,只是要把翎淩帶回鬼界,如今被孟往看破了鬼兵偷渡的途徑,相當于限制了力量來源。不過雖然斷了來源,但進入巫穆柯的鬼兵數量卻已經足夠多了。

他還有機會。

“中元幽司,百鬼夜行,令下陰魂,奪鬼子者,得陽壽。”

他一言激起千層浪,天邊的白玉盤泛起了血光,顯現出腥厲的紅色。鬼哭狼嚎,一時嘆息聲、悲泣聲、索命聲交纏一片,聲聲入耳。

凡人窺不見陰司之事,但是孟往不一樣,他擡頭望天,只見黑夜中盤旋出巨大的漩渦,但那漩渦并非要将一切都卷入進去,而是以千鈞之力疾速地湧動出中元百鬼的怖色。

孟往一愣,那是衆多盤踞的陰魂,是中元鬼門大開的時候來游蕩人間的。

他明白了屍族長司是什麽意思,他竟然企圖利用人間陰魂來逼出翎淩的魂魄。他承諾了這些陰魂,誰能夠逼出翎淩的魂魄,翎淩的身體就能歸給誰去占據,能夠還陽一世。

翎淩是陰陽眼,自然也看得見這些,小家夥竟然沒有被吓哭,倔強地瞪眼咬住嘴唇。

鬼魂幽幽,這些亡魂是沒有鬼身的孤魂野鬼,只有幾縷魂魄飄蕩,孤苦無邊,還有靈識消散魂飛魄散的危險,他們誰不想求一個安穩之處?哪怕占據陽人的身體只能短暫地還陽一世,那也比一直漂泊遭人厭棄好。

但陰鬼還陽這畢竟是擾亂人間秩序的,是有違陰律的事,故而要背上極重極惡劣的罪名。冥府判官司一般對返陽的鬼判處下地獄的懲罰。

因此人間才鮮少發生奪舍之事。

孟往自己就品嘗過還陽失敗的苦果。

孟往極快地思索起來,但現在不一樣了,屍族長司敢用此招,斷然是得到了屍族族長的首肯,故而這些鬼魂瘋魔般毫無顧忌,反正都是屍族來承擔最終的後果。

翎淩如何擋得住被無數鬼魂纏身?

桀桀邪笑鋪天蓋地響起,此起彼伏,又煙氣橫生,無數飄蕩的陰魂猛地朝向翎淩逼去,像是一場競速的比拼。

“娘親救我!”翎淩哭喊出聲,盡管不完全清楚自己将要面臨什麽,但劈面而來的敵意和惡意已經爬上了他的身軀。

巫穆柯的族人都已經被叫醒了,除開老小病弱,有能力作戰的都匆匆趕來這裏,他們雖然可布陣可禁咒,但天地陰魂千萬不止,如何擋得住,竟是無計可施。

月餘川倒是能拖一會兒這些鬼魂,但是治标不治本,翎淩也經不起冒險,中元這個時機本就讓鬼占盡了優勢。

但他也是鬼。

已是千鈞一發之際,孟往咬咬牙心一橫,朝着月餘川疾速而去,一下撲到他懷裏。

“你怎麽了!?”月餘川愕然。

孟往卻只撂下幾個字:“保管好我。”

月餘川還沒來得及領悟這幾個字的含義,孟往就綿軟無力地暈了過去,靠他攬着才沒有倒在地上。

幽光從眉心處散出,騰起三縷濃煙,随即那些朝向翎淩而去的陰魂猛然剎住,轉而朝孟往而來。月餘川微縮了瞳孔,領會了孟往的意思。

抽魂之術,孟往自取三魂離體,僅留七魄尚存體內。失了魂的鬼身,比翎淩的人身更具有誘惑力,更何況孟往本就受盡鬼的偏愛。

“你倒真是一點不害怕。”月餘川暗自嘆息,現在這些陰魂盯上了孟往,然而麻煩全在他身上,誰讓孟往把自己交給他保管。要是稍有不慎讓孟往被奪了舍,後果……

根本沒時間想後果,他要與所有陰魂為敵。

淺桃深花,簌簌然落了雨,他護住孟往,餘光關注着孟往抽離出來的三魂——孟往的三魂竟分三色,一魂漆墨,一魂柳青,一魂淺桃。

孟往這麽素淨一人,靈魂竟然這麽花?饒是月餘川處境不好,也還是忍不住疑惑。

孟往的三魂也沒閑着,淩空飄至屍族長司對面,随即聚成自己的殘影。縱算只是殘影,也依舊可見孤絕清傲之姿。

衆族人使了一大把明目符,才得以窺見現狀——月餘川護着孟往跟陰魂相鬥,孟往的殘影跟屍族長司為敵。

孟往抽魂一招雖然救了翎淩,但是只有鬼才有可能具有這樣高超的控魂能力,他是鬼的事實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因着孟往的鬼身替翎淩招了鬼魂,翎淩暫時幸免于難。衆族人也沒閑着,各自以道抗敵,畢竟巫穆柯內還有衆多潛入的屍族鬼兵。

形勢已如此,衆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翎淩身負鬼血的事實已是衆所周知。

他們是人,與鬼相鬥本就不占優勢,他們會有傷痛,有犧牲……巫穆柯大長老瞥了一眼翎淩,随即移開目光看向翎玉,沉痛而哀傷。

誰都知道,若是遂了屍族的意,将翎淩交出去,屍族便會退兵,一切都會不一樣。

翎玉跪坐在地上忍痛抱着翎淩,将他護在懷裏,一行清淚滑落:“大長老,孩子他是無辜的呀!他不是鬼,他是人!”

人們向來最怕兩難,前後皆苦,進一步是深淵,退一步又是火海,唯獨煎熬了自己。

族人和孩子之間,她終究還是要做一個選擇,可她做不出選擇。

“娘親不哭,淩兒吹吹。”處于風口浪尖的孩子擡手摸上母親的臉頰,給她拭去眼淚,他頭上結着的五彩絲線還在輕輕搖晃。

“大長老,淩兒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怎麽能把他交出去?”“屍族欺人太甚,我們要親自把他們趕出巫穆柯!”

“對,趕出去!”“巫穆柯人從來不怕事,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

“守護巫穆柯!”

……

或許初秋的風太辣,不然怎麽會止不住眼淚。

她做不出選擇,但族人替她填上了身後的火海,從此前路僅有的一個深淵也有人陪着走。吶喊聲震天,燃起的鬥志如熊熊烈火,一瞬間便燎了原。

大長老深深看了一眼翎玉,高擡權杖:“全族聽令,布鴻光大陣。”

一得號令,衆人立即盡力驅開擋路的鬼兵,各自按陣結尋好位置布陣。鴻光大陣需合衆之力,衆人默契地兩人一組分開,一人參與布陣,一人護法。

廣闊的天空中漸漸亮起幽藍色大陣,陣印繁複曲折,陣中連接着北鬥七星,星輝燦爛,籠罩在整個巫穆柯上空。此時不再是衆星捧月,大盛的星光将猩紅月色湮沒。

鬼兵觸陣,消散成黑煙融入暗夜。失去了一些同伴之後,其餘的鬼兵也終于意識到這陣法蘊藏的巨大力量,瘋魔般纏着布陣的人攻擊。

維持這樣的陣法不容易,或體力不支,或不慎受傷,便立馬重新換人頂上去。

這個古老的部族延續至今,不僅是因為有着神的眷顧,還因為不曾改變的本心,不曾動搖的根本,他們從來不輕易抛棄任何人,也不會甘願認輸。

同心同德,立風立雨。

翎玉帶着傷,沒有參與布陣,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這一天,或許她會成為罪人,亦或是陌路人,但當真到了這一天,她最後依舊是族人。

也是整個部族替她承擔了所有,身邊一個個夥伴被換下去,她緊緊抱着翎淩止不住眼淚。

“娘!”翎淩哭喊出聲,“讓我做鬼吧!讓我跟他們走好不好!”

不要再這樣了……

翎玉唯有哽咽。

他微微掙脫翎玉的懷抱,面朝衆人,六歲的孩子稚氣未脫,聲音還帶着奶氣:

“大長老,歡爺,阿裏叔,茉莉嫂嫂,安康哥,姨姨……求你們讓我做鬼吧!”

巫穆柯多柳樹,如今卻被摧折得不成樣子,初秋的綠柳葉還沒來得及走完這一年歲最後一點點的自然使命,就先死在了這個秋天。

“求你們讓我做鬼吧……”

他一聲一聲哭喊,聲音由近到遠到了盡頭,響起再飄遠,飄進死秋的深淵。

“小淩兒,不要說這種話……咳咳……再堅持一下。”

“你不會有事的。”

“全兒上次還吵着要和你一起去滾鐵環呢……”

……

翎玉強忍着從肩背傳來的劇痛,把翎淩交給換下來的族人照看,在族人的阻攔聲中勉強支撐着前去參陣。

巫穆柯的大祝巫,從來不會把危險和艱苦留給族人,自己躲在背後。更何況她已經深感愧疚和無力,再不能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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