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名聲
名聲
巫穆柯雖然受了創,但沒有傷及根本,養傷的養傷,重建的重建。令人毫不懷疑不久之後的欣欣向榮。
秦山爺已經入葬了,他是在中元夜的時候壽終正寝的,見過的最後一個人應該是孟往。
大長老向大祝巫翎玉下達了審判令。而翎玉接受了審判,自請辭去大祝巫位,退位讓賢——
她站在審判堂正中央,沒有戴大祝巫象征的五彩片羽,也沒有描上眉心的朱砂紋:“翎玉無德無能,違背道規,與鬼為伍,釀成大禍,不堪大祝巫位。”
月餘川和孟往坐在角落的位置旁聽。
全因為愛了不該愛的人,添了許多辛酸淚。人與人相戀尚且磕磕絆絆,難料始終,更何況人與鬼。
大長老聽了翎玉的自陳,卻是搖搖頭:“翎玉,你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又嘆息:“感情的事不怪你,你沒有錯。”
翎玉擡眸,眸光微閃。
“你錯在瞞了大家這麽多年,唯獨苦了自己。”她取過五彩片羽,走下臺階,給翎玉重新插在頭發上,鄭重道,“你還是巫穆柯的大祝巫。”
她低估了族人的寬容和善良,他們沒有糾結翎淩的鬼子身份,沒有責怪她的過往。如果早一點說出口,不用自己獨自苦苦支撐,或許會好很多。
“大長老……”落下一滴清淚,她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對不起。”
“傻丫頭……對不起。”
翎玉的兩難她怎麽會不知道,只是依翎玉的處境,糾結的太多,牽絆得太廣,故而翎玉不得不考慮得複雜些。但她跟翎玉不一樣,巫穆柯的大長老若真要從族人和翎淩之間做個選擇,答案必定是前者。
因此她要為自己在關鍵時刻生起過的抛棄和妥協之心感到忏悔。若非族人堅持,差點釀成大錯。
翎玉想得太複雜,而她想得太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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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審判是假,只不過是借着這個由頭警示和勉慰全族。她審判翎玉的時候,翎玉也審判了她。
……
這個大長老有些出乎孟往的意料,不,應該說這個部族出乎了他的意料。
雖然有哀傷悲痛,但如今的結果出乎意料的完整。
“大祭司。”
他正要起身離開審判堂,大長老卻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意圖,遠隔着一段距離叫住他。
他走上前:“我已經不是大祭司了。” 他已經暴露了鬼的身份,沒有必要再僞裝成其他部族的大祭司了。
“無妨,既然大家都修道法,不必在意這麽多。”大長老笑了笑,她極有長者的風範,既莊嚴又祥和,但卻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大祭司會跳祭舞麽?”
“會,他會!”孟往還沒有來得及出聲,月餘川卻争先搶答,快步過來,指尖點了點孟往,壓低聲音,仿佛這樣孟往就聽不見似的,“他祭司門的。”
大長老以及翎玉明顯眼前一亮。
“……”
孟往想否認也來不及了。
他好像猜到了大長老和翎玉的意圖——翎玉傷得不輕,不能主持一個多月之後的祭禮,他們想要重新擇一人來履行大祝巫的職責。
巫穆柯崇拜上古祭司門,果然翎玉下一句便是滿懷期待的:“那大祭司可以替我主持深秋的祭祀禮嗎?”
“不行。”孟往拒絕得幹脆,“我不是巫穆柯人,又是鬼了,沒有資格來祝福你們。”
“雖然是鬼,可你也是巫穆柯的恩人,為什麽沒有資格?”“就當我們接受上古的祝福吧!”
“對啊,大家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你們說對吧?”月餘川揚了揚眉梢,把話頭傳遞給了也來旁聽的族人們。
“大祭司!大祭司!大祭司!……”衆人趁機高聲起哄。
……
***
“你就是想要我跳舞吧。”
“是你自己跟我說的,你會跳祭舞。”
孟往哼了一聲。主持祭禮倒沒什麽,他熟悉得很,只是覺得不合适。大概晤虞這個身份是一個坎,讓他覺得不該再去祝福世人。
“孟大人風華絕代,迷倒萬千~”月餘川心情大好,不遺餘力地吹捧。
孟往抽了抽嘴角:“谄媚。”
……
靜立在樹蔭之下,忽而聽得院落大門開阖的聲響,梁不換回過神來迎上去行了一禮,“大人。”
“哦,來了?”孟往颔首,随即進屋在書案旁坐下。
他的鬼官們現在可以随意出入巫穆柯了,沒人管他。巫穆柯族人大概也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讓鬼自由通行,奇妙的。
梁不換跟進來給他呈上一本折子:“大人要的都在這裏了,屍族少主言年沒有屍族族長想象的那麽好控制。”
他接過折子一目十行浏覽完。言年這個人他曾經見過一面的,絕非泛泛之輩,也不可能甘願任人擺布,更何況屍族族長史正寒跟言年毫無父子之情。正因為言年從小流落人間,在鬼界毫無根基,才被史正寒扶持做了屍族少主,不過是棋子罷了。
不過史正寒還是低估了言年的耐心,返回屍族的這些年已經将他打磨得深不可測,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史正寒這麽急切地要控制翎淩,想要借此拿捏言年必是原因之一。
“史正寒這個老狐貍,将屍族的權柄咬得這麽緊做什麽,連自己的兒孫都不放過。”将折子随手扔在書案上,他翹起二郎腿,勾唇哼笑一聲,“屍族長司認出了我,他若是将我在巫穆柯的消息傳回去,就不好了。”
屍族長司暈倒之後就被捕獲了,現在還在巫穆柯被重重禁咒囚困着。
歸覓是他的軟肋,若是被別人發現恐怕免不了麻煩,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歸覓。他允許自己有軟肋,但不允許有人動手。故而屍族長司必須封口,更何況他還奪舍過自己,讓自己差點成了孤魂野鬼,憑他的睚眦必報也不能讓他好過。
他跟屍族原本就算不上井水不犯河水,史正寒的行為做派他也早就看不慣。如今他還陰差陽錯摻和了屍族奪鬼子一事,擾了史正寒的大計,要再跟史正寒心平氣和斷不可能。
“殺了他。”梁不換犀利,毫不拖泥帶水。
直接殺了屍族長司就沒意思了,不管是什麽人什麽方式,能用則用向來是他的原則。手指有規律地輕點,淺笑道:“你把他帶回去暗中交給言年,就說本座有心送他一份大禮。他若是聰明,知道該怎麽做。”
把長司交給他,他自會明白在巫穆柯發生的一切。言年尚是屍族的傀儡少主,被史正寒壓制着,缺一個靠山,就憑着翎玉和翎淩,言年必定投靠他。長司就充當他遞過去的橄榄枝好了,言年會明白他的用意。
況且跟長司有仇怨的,言年排得上頭一位,他會将長司處理得很好,而自己也就不必擔心從長司那裏走漏什麽不該走漏的消息。
史正寒這麽令人讨厭,那就不要再繼續占着族長的位置了,他就勉強費點心,給屍族換個血。
……
“輪回道那邊如何?”
“一切安好,只有十幾天前一同來了幾個亡魂,竟都不願意喝孟婆湯,也不願意跳忘川河。鬧得很兇,應該也懂些陰司之事,企圖逃過輪回司守軍的耳目,越過孟婆湯直接入輪回,屬下只好令人強灌了。”
“嗯,你做得很好,輪回司的規矩不可廢。”
……
談完公事,梁不換便押着屍族長司返回了冥府,孟往獨自沉思了片刻,随即無聊地歪着頭嘆了口氣。
他大概就是典型的閑不住,一定要做點什麽才覺得沒那麽虛無,這也是做人的時候留下的後遺症,再後來化鬼時處境不好,亦是絲毫不敢松懈,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他對月餘川這種浪子是既佩服又羨慕。
筆架上挂了規格不同的毛筆,從窗外忽然刮來一陣大風,垂挂着的筆胡亂晃動,書案上擺着的書籍被翻亂了書頁,嘩嘩作響。
幹脆挑本書來看吧,他一本一本地從摞着的書裏挑,大多是各家典籍。将不想看的分成一堆,有興趣的劃到另一邊,等那一摞書要被挑到底的時候,忽而一本從未見過的書入目。
封面上頗有風韻地寫着兩字書名——莫測,聽起來很高深,或許是什麽自己不曾涉獵過的學問。
随即他沉下心來,正襟危坐,神情肅然地翻到扉頁,但見——
蔔算子七月新作《莫測》,偏執陰暗冥王×強勢瘋批孟婆,雙強對決,愛恨交織,傾世虐戀,全城首發!
“啪”地一聲,書被打在了桌上。
竟然是話本,還是這樣的話本?
這顯然是月餘川的書,不知是什麽時候落在了他這裏。難怪……難怪那天月餘川表現得那麽異樣,不停地打探他跟冥王的事。
冷哼一聲,眸光斜斜瞥見書角有凹進去的痕跡,又将書拿過來翻了翻,有好幾處都被折了頁角。他知道有的人看書有這樣的習慣,在印象深刻的地方折個小角方便以後翻閱。
緩了口氣,慵懶地倚坐回去,既然你都好心折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看一下吧。
……
月餘川推開門前來尋他,卻見孟往懶懶翻看着一本書,便沒打擾,自己另外挑了個位置坐下。
他尋思,孟往雖然是祭司門的,但畢竟不是大祭司。應該是在看一些有關祭祀事宜的書籍吧,補一些大祭司的細則。孟往對主持祭禮有些排斥,算得上是被趕鴨子上架,縱使不願意,但還是這麽盡心盡力地做事,刻苦嚴謹又博大,他不由得在心裏給孟往豎了個大拇指。
孟往擡眸瞄了他一眼,他專挑被月餘川折過的地方看,不愧是讓堂堂月老都印象深刻的內容,不可謂不刺激。
随口一問:“你覺得我跟冥王怎麽樣?”
“嗯?你們不是有過節嗎?”月餘川微訝,孟往怎麽突然這麽問?
“是有,我跟他曾經是敵人,但現在還不是照樣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談話。”
“哦,我不太了解冥王,憑感覺,他太瘋了。”他撇撇嘴,要是不瘋,也想不出把他扣下來給孟往當男寵這樣的狗建議。
“他瘋,難道我就不了麽?”
“……你也瘋。”
孟往對別人對自己都狠,又工于心計,神秘野性,這種人很難壓得住。這麽一看,跟冥王竟算得上同道中人,相互牽制。
“但你有原則的。”
“哦,怎麽說?”
“有所為有所不為,輪回司主事這個位置,本就至關重要,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掌管輪回這麽多年,三界六道幾乎沒有出過差錯,必不止是因為強大。”
輪回道事關複雜,通過輪回司來評價孟往為人的也有很多。比如任何亡魂都逃不過孟婆湯,為此不知有多少心願未了的亡魂苦苦哀求他,無一不落個被強行灌下去的結果。
冷漠絕情,薄涼難當。
就因為這一條規矩,便落了個這樣的名聲。這樣的事數不勝數。
孟往笑了笑,月餘川倒不同尋常,根據自己穩坐輪回司就斷定有原則,有所為有所不為,這麽簡單嗎?
“那你知不知道,”他暫且停下看話本,擡眸無波,“有多少人觊觎着輪回司主事的位置,不過是迫于威勢才不得不服從于我。這個位置,不是我也一樣可以。”
月餘川想了想,正色道: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亦不知其內。位高權重從來不輕松,他們觊觎你手中權柄,誰又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上要付出什麽承擔什麽。有關輪回司和你的說辭不一,皆為外人據一己之見而論,不足聽信。
況且我聽聞輪回道勢千鈞,稍有不慎就有榨耗生息魄散魂飛的危險,非極擅陰陽者不可為。輪回司主事的位置不是誰都當得起,孟大人就不必自謙了。”
很中肯的,月餘川竟比許多冥府之人都更懂輪回司。他雖然玩世不恭不拘禮法,但骨子裏的涵養卻是正人君子的,皎皎如月。
既然世事紛亂不清,更不可妄斷是非。
因此對許多事都少了偏見,也包括對他。
他不一定理解輪回司到底有着怎樣的守望,怎樣的道理,但至少不會在這個本就是非不斷的話題上添火加碳,不會隔着一層紗看事情。
在這一點上孟往毫不吝惜對他的贊美,這樣的修養令人折服,有所為有所不為,同樣适用于他。
難得有這麽順心的評價,孟往再琢磨了一遍,又開始翻閱。
……
孟往提起冥王,月餘川這才想起自己的話本落在這裏了,還是應該拿走的,讓孟往瞧見了不好。
他起身到書案邊收拾那一堆書,孟往瞄了過來,他不緊不慢:“沒事,你看你的,我也找本書瞧瞧。”
“嗯。”
從上到下一本一本翻了個遍,偏沒找着,拿目光四處搜尋了一番,好像只有這裏有書,應該是在這裏的,便又從頭開始翻。
“怎麽了,這麽多書一本都瞧不上?你找什麽,需要我幫你嗎?”孟往不懷好意,也不看話本了,就坐在一邊翹着二郎腿看他翻。
“哦,不用,我只是有點選擇困難,容我再考慮考慮看哪本。”又翻完了一遍,還是沒找着,感到不對,他順勢瞥了一眼孟往手裏的書,翻開的那一頁顯然有折痕。
孟往也有折書的習慣嗎?孟往時常看書,但他記得沒有。
所以!?
孟往旁若無人地開始念書:“紅衣白雪三尺劍,一劍愁殺紅塵怨……再相見,一個階下囚,沾滿血污。另一個高高在上,睥睨中又含着無盡嘲諷。冥王緩步下高臺,手執長劍,劍尖挑起她的下巴——”
他一下閃過來要搶,孟往撐住扶手翻了出去,沒讓他得手。随即晃了晃手中的話本,谑道:“小神仙,涉獵廣泛啊,看這麽多有關我的話本,是在研究什麽?”
月餘川心虛地笑了笑,一時語塞,其實看個話本原本是沒有什麽的,但有關孟婆的話本就不一樣了,代入感很強。
見他不吭聲,孟往把他拉到椅子旁邊,按着他坐好,又把話本塞給他,自己坐到另一邊。朝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道:“我看這故事寫得甚好,不如一起分享分享,将你折過的地方都念一遍?”
“那……”月餘川眨了眨美目,露出一個無辜又純良的表情,企圖逃脫孟往的責罰,“那種橋段也要念嗎?”
“你自己折的,為什麽不念?”
“……”
他懂了,孟往就是專門來治他的。
不過……哼,跟堂堂月老比風月,不自量力,念就念,誰怕誰!我敢念,你敢聽嗎!
于是乎,一仙一鬼一個念一個聽,一個聲情并茂一個穩如泰山,一個面不改色一個面無表情。
趁着翻頁的空隙,月餘川擡眸悄悄瞄了孟往一眼,暗自琢磨:“這都沒反應?碰上對手了,他好像很會的樣子。”
孟往盯着他,暗忖:“不愧是月老,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精于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