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祭禮
祭禮
深秋祭祀禮,跟重陽是一天,九月初九。
每年祭祀禮是部族最重要的節日,族人們都起得早,張羅各項事宜。白日裏有各種競技。但巫穆柯是古道法部族,陣法、經符、禁咒等道法項目皆設有,武法就沒有了。這點跟上古不同。
各個項目的勝出者可以得到晚上祭禮的特殊位置,也可以得到大祝巫單獨的祝福。
還有便是在神祠祭神和祭祖,以求祥和平安,歲歲安康。
但這些跟孟往關系不大,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只要在晚上祭禮正式開始之前打扮好自己就行了。
祈樓,部族裏專門陳列大祝巫衣飾的樓閣,也用作祭祀禮時大祝巫的妝樓,各式各色衣飾随意挑選。
落日噴薄的金光照破層雲,霞光萬丈,整個部族鍍上瑰麗的色彩,天的另一頭卻已染上夜的幽藍。
孟往待在祈樓裏無所事事。這麽早就來更衣沒有必要,他任大祭司這麽多年,服制妝制都了如指掌。本來在一邊好好地欣賞族人們鬥技,誰知才剛黃昏,族人們就開始催他了。他看得正在興頭上,哪裏舍得走,便被硬生生關進了祈樓,要他好生準備。
像催促将要出嫁卻賴床不起的新娘。
他只好将祈樓上上下下逛了個遍,從三樓挑了五色彩羽,在二樓打量各種花紋質地的石珠,一樓的腰鈴再看看吧……
他正在一樓打轉,有人敲門,打開門低頭一看,是翎淩。
小男孩舉給他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卻見他仍舊穿着常服,瞪了瞪眼嘟囔道:“你怎麽還沒更衣?要是來不及了怎麽辦?”
“來得及。”他接過那個小盒子細細端詳,掐絲剔芽紋的,小巧可愛,揭開蓋,原來是朱砂胭,用來描畫眉心圖紋。
“我娘讓我給你的,是最好的朱砂胭,”翎淩推了推他,又要把他關進祈樓去,急道,“你快去快去,你要是不能驚為天人……驚驚為天鬼,我娘一定會揍我的!”
啧,小家夥還挺有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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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上頂樓認認真真開始更衣,衣服是按照他的身量新制的,很合身。等換完衣服,坐在妝臺邊提起軟筆,筆尖将要觸在眉心的剎那,忽而想起自己只會描上古大祭司的眉心圖紋,而不是巫穆柯的。
只好暫且擱下筆來,打算晚一點等自己将其他的都準備好了,再去找個人來給自己描。
他正猶豫,樓底又隐隐傳來敲門聲,估計也是來送東西的。他下樓打開門,這次來的卻是月餘川。
“這麽久了,只換了個衣服?”跟翎淩一樣的語氣。見他還沒有描紋,便徑直問:“你會不會巫穆柯的圖紋?我才想起這事,來問問你。”
“……我不會。”
月餘川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上樓,我給你描。”
……
朱砂色正,但微毒,長期接觸皮膚對人體不利。朱砂胭不同,是取朱砂之色,混合特制的草木精華制成,故而無害。
筆尖沾朱紅,觸于眉心,細描輕勾。
“別皺眉,畫出來不好看。”
別人畫跟自己畫感覺不一樣,細軟的尖落在眉心,他覺得癢,忍不住想往後仰。這時後腦卻被一只手扣住了,往前施了力,他只好屏息忍一忍。
翎玉說這是最好的朱砂胭,他辨別得出來,裏面還添了香,深沉又悠遠的,藏了古韻,引人聯想到花木深深,曲徑通禪林。不是那種柔香,也适用于男子。
他側坐在妝臺前,月餘川俯着身,古香淡淡萦繞鼻尖,呼吸很輕,目光觸及的範圍變得狹小。他微擡了擡眼皮,距離有些近,以至于目光一瞬間吻上了他的脖頸,再一點點游移。
秾華佚貌,唇不點而含丹;靡顏膩理,色不敷而凝雪;冶容花色,面冠玉而不媚。一雙桃花眼淌過春波,尤為惹人,宜嗔宜喜,宜颦宜笑,潋滟生,皆風情。
男兒生有過分濃豔的容色,很容易顯出另類的逼人,彰顯侵略性和攻擊感。但他五官柔和,才沒有表現出那麽明顯的銳利。
月餘川專注的目光忽而向下斂了些,捕捉到他的視線,好像在出神。
“這麽盯着我做什麽?”
孟往一怔,絲毫沒有被發現的窘迫,回神道:“我在想……活該你沒有娶妻。”
長得比女人還漂亮,女子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徒增煩惱,誰還敢輕易嫁過來。
“我那是為了事業,沒有閑心。”月餘川端詳了片刻手下描着的圖紋,反駁道,“要真的想成家,怎麽可能娶不上?”
上古人族,男女皆是十六歲成年,成年之後他倒是一直被衆長老和父母催婚,不過都被他一句“天下未定,無暇顧旁”擋了回去,也沒人管得着。定三界之後長輩們又舊事重提,要他多顧念自己,盡快選一個好女孩成親,他沒遇上喜歡的,便一一敷衍過去了。最後死得也及時,沒多受唠叨。
“別說我,你也沒有娶妻,也很活該啊。”月餘川轉而調侃他。
孟往不吭聲,為了事業這個理由同樣适用于他,仿佛成親都是一種荒廢。
“我師兄都沒娶妻,我尚在他之後,不敢争先。”
“哦?”月餘川頗有興趣地笑了笑,極命之人生來就背負着更重的使命和責任,晤虞為什麽不娶妻,答案估計跟他差不離,他也就不問這個。
“他生得怎麽樣?好看嗎?”
“好看。”
他頓了筆:“那跟你比呢,有你好看嗎?”
孟往迎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慢聲而言:“我更好看。”
“我猜也是。”他輕輕勾完最後一筆,轉過孟往的身子讓他正對着鏡子,“你看看,怎麽樣?”
鏡中人似玉,朱顏不辜美人骨,眉心的朱砂色面虎圖紋精細。
端祭禮,坐妝樓,竟與曾經慢慢重疊,他做大祭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去經年,恍然如夢。此情此景,倏然生了恍惚,他擡手遮了一半面容,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夢呓般呢喃:
“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除了圖紋不同。
“什麽一模一樣?”
“沒什麽。”他定下心神,斂去眸中零散的痛色,“可以下樓幫我選一串石珠嗎?什麽樣式都可以。”
“……好。”
他沒有錯過孟往一閃而逝的憂郁,從古銅鏡中。他朦胧的傷愁薄霧般襲來,恰似瓊枝上融化在驕陽下最後的舊雪,忽然而已,令人心碎。
……
他拿起妝臺上的木梳,梳順了頭發,用五彩絲線結了幾條細長的三股辮,等月餘川挑完石珠再過來,他已經編完了大祭司的發式。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挑着一串石珠。他接過來戴在脖子上,将被石珠壓住的頭發攏出來。
“你喜歡這種類型的石珠嗎?”他輕輕摩了一下戴着的石珠,這是一串冰裂紋承天石珠,光潔溫潤,是他以前很愛用的一種。
“我挑它不是因為我喜歡,”月餘川倚在一邊賞美人,這串石珠跟孟往很配,“是我覺得你喜歡。”
竟然是這樣嗎……
滿意地欣賞了片刻自己的傑作,月餘川含笑點點頭,下樓之前回眸望了一眼:“別忘了祝福我,親愛的大祝巫。”
……
祭場廣闊,四面環山。環繞的焰臺依次燃起火焰,一輪半月挂上夜幕。已經差不多到了時候,族人們已經到場,按順序整整齊齊站好。
禮樂嘉至,杳杳鐘聲一重一重緩慢悠長地響起,遙出上陽天。
鐘九重,百念空。
鼓初嚴,暮天東。
鼓再嚴,千年聲。
鼓三嚴,萬歲逢。
九鐘三鼓之後,禮正官唱禮:“迎大祝巫——”
不論是上古的大祭司還是巫穆柯的大祝巫,都極具禮儀性質,向來是排場煊赫。從場外到祭壇有一長段距離,用青石板鋪成一條大道,兩列高舉五彩經幡儀仗的禮衛官沿着大道邊緣走來。
晚風肆虐不恤,禮正官間隔着相等的距離守衛在整個大道兩側,經幡幢幢飄揚,孟往這才在衆人的望眼欲穿中出現在大道盡頭,但見:
着一身玄色織焰祭服,鎏錦滾邊;袖盤九曲暗藻紋,結一圈霧海小鈴;玉帶修腰,綴着銅胎護文腰鈴,鈴心又系烏葡珠千葉流蘇;發間斜別着五彩片羽,佩幾點切雲發扣;眉心精細描着朱砂面虎圖紋,脖頸戴一串冰裂紋承天經心石珠。
身姿颀長挺拔,容色清冷無暇,如青松之卧雪;氣勢不凡,凜然大氣,恰回溯兮狼煙。
他本就生得好,氣度亦是不凡,盛裝出席又是另一番驚豔。
身後跟着幾位陪祭官,從那頭穩步走來,慢慢靠近,行至祭壇之下。衣擺拂過被風揚開在青石道上的木葉,踏碎一地經幡變換的動影,身上的鈴随他動作清脆作響。
開壇設供——
陪祭官分別從祭臺兩側登上,左位持劍,右位攜鎖魂鈴,上花馐果牲爵帛六供。他走正階,祭臺三十三階,穩步上高臺。
焚香,行安香禮,奏鹹和。
祭天地,酹——
他在高臺之上,舉杯,傾灑烈酒一杯,衆人于高臺之下拜禮。
祭谕神、道祖,行揖禮,再酹——
他微微斂眸,在族人看不見的時候私心地朝天擡了擡酒盞,敬一杯。巫穆柯的谕神給予了他獨一無二的慈悲和緬懷,這個禮算他的感謝。
祭先祖,三酹。
祭劍,行佑禮,奏昭虹。
祭鈴,行安魂禮,奏廣靜。
……
烈風撕破長空,一輪半月跌落蒼穹,旌旗幡動在祭場,鈴聲起伏,叮鈴如海。陪祭官為他奉上一樽酒,他接過來送至唇邊,只輕抿了一口。
食指戴了一枚桑蘭戒指,一手搭上劍柄,緩緩出劍,锵然有聲。
舊時金戈鐵馬,熱血難涼,渾然未覺終有離場。握劍的一瞬間,未滅的舊魂,回了故鄉。
“蘭蒸椒漿,歲祀罔缺。薄海率土,誠效虔祗。”
大祭司的劍,從來不用來殺敵,舞起;祭祀祈福的祝詞棄了多年,再一次從遺忘中蘇醒,低唱。
“日月光華,天穹萬疆。棠棣桑梓,鸾鹄百世。”
冰冷的鬼氣刺穿戰士胸膛,噴灑的血液還未寒涼,失守的城門拒人之外,沉重地阖上。
“百谷蓁蓁,佑我安居。菁華采采,佐爾宜家。”
斷了肝腸,撞了南牆;最崇高的祝福,無盡的悲仰。
“鬼祟伏誅,陰邪避世。朝朝辭暮,安然無險。”
上古未亡人,還記得,未眠的月色,浩氣滌蕩。
“淑世同逢,緣以相迎。盟古祈今,誦以有約。”
犧牲的英靈,雖死,卻還是,靈魂滾燙。
……
焰臺高燃的烈火染了霜天,偶爾響起柴禾燃燒的噼啪聲,他一劍舞盡上古,降下最神秘久遠的祝福。
禮樂聲歇,收劍入鞘,最後行祈禮,攜劍下高臺。
……
不過這一天的熱鬧才剛剛開始,他還沒下完臺階,族人就争先恐後圍過來要搶他手中的祈劍。
這跟上古的習俗差不多,大祭司可以将祭祀祈福用的劍或者鈴帶下來,送給別人作為最高的祝福。
在巫穆柯當然是選擇送鈴出去更合适,他本想帶鈴下高臺,可是這樣的話,月餘川就不方便了——他将門出身,用不着鈴。
他答應他的,要記得祝福他。
“大祭司,這邊這邊,給我!”“我我我!”……
翎玉還帶着傷,不方便跟族人們一起擠,隔着一段距離喊他:“大祭司,選我!”
月餘川抱臂瞄了翎玉一眼,孟往還被攔在臺階上,主持祭禮辛苦了,他正想去把人接回來,順便讨要一下自己的祝福禮,翎玉眼疾手快,連忙招呼一群族人一擁而上将他攔下。
“上仙,別搶。”
“大祝巫,別賴,沒人說了我不能搶。”
于是乎,争搶祈劍的鬥争從人與人之間變成了巫穆柯與月餘川之間。
見月餘川被衆人圍困,自己也脫不開身,他一把将手中劍抛向天空:“接劍。”
紅線飛閃,一下将劍卷了過去。
“大祭司,明擺着偏心呢!”“就是就是!”“沒天理啊~”
……
在衆人的強烈“譴責”聲中,總算将劍艱難地送了出去。
祭場中升起了篝火,載歌載舞,一派升平。
……
“大祭司的祭舞好棒!”“不愧是上古祭司門出身的。”“大祭司,敬你一杯!感謝你對巫穆柯的救命之恩,感謝你的祝福。”……
族人擁上來要敬他,他有些為難,自己不勝酒力,是典型的一杯倒,就算一次只喝一點點,也禁不住人多呀,可又盛情難卻……
舉杯共飲,他只抿了一口,清冽甘醇,但好像又跟族人們的不太一樣?按巫穆柯的禮節,他跳祭舞之前需要飲一盞,但他也只抿了一口,那時便覺得不對——這分明不是酒,而是一種特制的甘釀,看似是酒,實則不醉人。
他的酒被人換了。
下意識回眸尋到了月餘川的方向,月餘川也被一群族人圍着敬酒,感受到他的目光,偏頭勾唇一笑,朝他眨了一下單眼。
幾分月色不慎跌落杯中,水光粼粼,他揚了揚手中酒盞敬他,孟往也揚了揚酒盞回他,一飲而盡。
觥籌交錯,喧嘩不已,中間隔了衆人,他們遙遙相對,不妨礙共飲這同一片月色。
……
酒過三巡,便有族人搖搖晃晃撐不住了,“大祭司……好酒量啊!”“再來一杯!”
他難得體驗一次千杯不醉的感覺,很微妙,至少在這裏是有人能一起喝酒的。
“大祭司,”有俏麗的姑娘過來,抛了一朵豔麗的絹花,目光中含着崇拜和羞怯,“能邀您一起跳舞嗎?”
他禮貌地回絕:“不了,有些醉了。”
她應該是來打頭陣的,見她沒成,旁邊的另外幾位姑娘坐不住了,擁上來齊聲勸他,要拉他一起去跳舞。
“诶?”他正犯難,月餘川擠過來,拂去他肩上的一片絹花花瓣,握住他的手,目光将她們一一掃過,懶聲道,“大祭司說他醉了,我帶他去吹風醒醒酒。”
說完拉着他就跑,徑直跑出了祭場,鈴聲叮當。
幾位姑娘瞪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轉而圍到翎玉身邊去大聲訴苦:“大祝巫,您看吶,上仙不僅搶了祈劍,現在連大祭司人都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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