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求解

求解

若是知曉死而複生這樣離奇的事竟然存在,應該有許多人為之癫狂、為之扭曲。

靈魂長逝,最是悲哀。

而他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個機會,來消滅靈魂的死亡。輪回道本就是具有魂魄複生之力的,只是在他之前輪回道無主,這樣的能力不為世人所知,也不為世人所用。

像息宿那樣,其死魂靈誤打誤撞通過複生之力再入生途的,那是上天的寵兒,絕無僅有。

他初收輪回道之時,便為複生之力所震懾。複生海是回生的通途,淚海則是孟婆湯的來源。複生還是忘卻,不管是哪種都逾越尋常,非強力不可控。是要操控複生海,還是操控淚海,這是一個選擇,二者不可得兼。

按理說複生海才該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但他放棄了,放棄了這個成為救世主的機會,轉而選擇了淚海孟婆湯——從此為死魂靈謀得了永恒的死亡,既不能救靈魂于苦難,又要世人世代磨滅記憶。

但他是輪回道的第一位主人,從今以後也會是唯一一位主人,複生之力的存在只有他知道,故而這個本該受萬人唾的罪名不為人知。

但息宿的所作所為昭示着這個有關生與死的選擇将要重啓。

他驗證了他晤虞的身份,而他察覺了他的目的,雖未直接挑明,但也相當于撕破了臉皮——如他所料,息宿沒有放過這個動手的機會。

……

轉瞬之間宿山天崩地裂,深不見底的裂縫訇然從地面劈開,蛛網般蔓延四散塌陷。他們徑直被不可抗拒的風漩拉下了這裏——宿山永獄。

闊大死寂的空間毫無生氣,熊熊獄火一簇一簇燃起。不計其數的死魂靈禁锢在銅牆鐵壁,或懸挂在垂下的鎖鏈上,或随意漂浮着。

只是每個死魂靈的空殼之內都燃着一簇火焰,火焰的光色能微微從軀殼中透出來,表情神色各異,更加詭谲瘆人,像一盞盞人皮燈籠。

說是獄,還不如說這裏是傀儡的煉護廠。

“息宿不會是想把你剝成死魂靈,煉成傀儡吧?”月餘川撇撇嘴,合理猜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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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他糾正,“是我們。”

雖然跟息宿有罅隙的是他,但現在月餘川不能從中脫身,莫及城的勢力也才因此可以為他所用,月餘川休想撇開關系。

月餘川四下打量了一圈,雖然目前尚未有任何動靜,但山雨欲來,不可不戒備。一邊歪一下脖子湊過去低語道:“息宿不知我,莫及城雖可助你攻下宿山,但情急之下息宿只會變本加厲地在這裏針對你——”

孟往偏頭投來一個威脅的眼神,他立馬剎住,連忙改口:“我們我們,針對我們。”

月餘川剖析得是對的,縱算莫及城會攻過來,可他們二人尚在宿山之內,還得要保住自身安全才是。

息宿急着在宿山未陷之前拿下孟往,永獄也沒有岑寂得太久。

永獄無地面,它本就是存在于深山地底的未知空間。踩着的是經絡般交織的細網,細網之下深不可測,幽藍的火焰在無盡深淵中搖曳騰燒。

感受到空間之中細微的氣脈變化,月餘川往前走了一點,将孟往擋在斜後方,擡手虛化出一道神印,于淡金光芒流轉之間,一掌将其推了出去。神印疾速旋轉擴散而去,只是還未抵達盡處的牆壁,就在中途沖撞上了別的什麽。

巨大的□□淩空浮現出來,攜裹着強勁的風力,只是這風力還未成形化刃,故而雖剛猛卻不傷人。

這□□本應是隐藏着的,遭受了月餘川一擊神印才顯現出來。

“殺生盤?”他一眼認出了它。

孟往凝眉,強行壓下心頭湧上的不适,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強勁的風力以極快地速度幻化成刃,肉眼可見地劈出光影,蒼白如霜。殺生盤既成,只可順解,不可強力摧毀。若是強行施法破壞,殺生盤反而會将力量納入自身,增其厲害。

“你會不會解殺生盤?”他問。

但是孟往遲遲不答。

這應該不是什麽難以回答的問題,會便會,不會便不會,有什麽好猶豫的?他不解地回頭,卻見孟往與他的距離比方才遠了一些,不知何時已經細碎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不會。”

孟往此時的舉動神色都顯得異樣,他幾步過去搭住他的手臂,目光劃過他因為緊張而蒼白的臉頰。額頭上蒙了一層薄汗,原本沉靜的眸子鮮有的顯出幾分驚惶。

“你還好嗎?”

他深吸了口氣,脖子上的美人筋因用力而凸顯,低着聲音跟他說:“我讨厭殺生盤……”

不止是讨厭,他畏懼。

他曾有過一場敗績,那次戰敗讓人族急劇地衰弱下來,死傷之士不計其數,可以說得上是他身敗名裂的導火索。

那場敗戰叫做——燕煌之戰。

而他之所以敗,就正是拜殺生盤所賜。

殺生盤是奪靈的極損之招,鬼族再厲害也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才可煉成。故而殺生盤雖強但也不至于時時刻刻侵擾人間,很長一段時間它帶來的悲劇才會降臨一次。

但他很不幸,正好遇上了殺傷盤煉成的時候。

在他之前殺生盤尚未有解法,在他之後才有範式。他為精進道法做了許多,解殺生盤亦在他功績之內。

但他卻再難走出燕煌之戰的陰影了。

以至于當再次面對殺生盤,心底壓抑了許久的怆然和孤離須臾之間便沖出防線決了堤,潰不成軍。像是一種後遺症,他經不起回想和刺激。

殺生盤有其固定的位置,他不由得往後退,不受控制地想離遠一點。只是這份精心為他準備的禮物不允許他不收,那些死氣沉沉的死魂靈霎時齊刷刷睜開了眼,掙開桎梏,從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嚴嚴實實圍了過來,要将他們逼入殺生盤之中。

受形勢所迫,他勉強靜下來一點,壓着從內心深處湧起的回避和不安,拂開月餘川走到殺生盤邊緣,擡手剝離出殺生盤的一角,那一角竟轉化成許多細小亮白的小陣,魚鱗般排開。

“給我護法。”

他的聲音帶着澀意,月餘川有些憂心地看他,很輕易地洞察了他的勉強和違心。他向來不強人所難,本想勸孟往不必強撐,可形勢如此,也只得依言照做。

孟往說不會解殺生盤,這顯然是個謊話,但他已經沒有時間來糾結為什麽孟往生了這樣的逃避之心。他唯有擋住身後不計其數的死魂靈,孟往才有解開殺生盤的可能。

桃花落雨,和永獄的火焰熾雜成詭谲豔麗的顏色,層層圍困的死魂靈被磅礴的力量震懾,一時不得近身。但他們畢竟已經死了,感受不到痛苦,也不會有傷亡,這些受人操控的傀儡瘋魔般跌了又起,沖鋒陷陣。

死魂靈就是這點難纏,他更加凝重了些,餘光向孟往那邊瞟去。

他雖未入道家,但畢竟曾經是上古的首領,對什麽都要了解一些。但他了解殺生盤還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這種鬼界的奪靈秘法,他遇上過。

勝敗乃兵家常事,再怎麽天資聰穎可通神,也是做不到所向披靡的。他曾經有過一場敗績,而那次戰敗,也正是因為殺生盤。

孟往說他讨厭殺生盤,他又何嘗不是。

殺生盤小陣衆多,密密麻麻排列組成,最麻煩的是這些小陣不似普通陣法那般穩定,它們還時時刻刻變換着經咒,難解又磨人。

一滴冷汗從額角滑過臉頰,解殺生盤傷神,亮白小陣上細密盤曲的經符變換,他靠着曾經對付殺生盤的記憶将他們逐個擊破。偶爾有不慎解錯的,殺生盤內的霜刃便會毫不留情地壓過來,或是他自己靠強力擋下來,或是月餘川騰得出手,便跟他一起擋一擋。

只是殺生盤最喜強力,每每此時便将他們的力量吸納回去,重又補上來一些殺生小陣。

解到一半,他實在有些無力,可是永獄死魂靈尚在一波一波逼來。月餘川是個極為可靠的搭檔,沒讓死魂靈突破保護圈殺上來,給足了他專心解殺生盤的空間。

入了殺生盤便容易被奪靈,可縱算不入殺生盤,只是求解,便已是不易。

這是他第二次解殺生盤,但卻是第一次獨自求解;燕煌之戰的時候是他頭一次解殺生盤,但不是一個人,率領的道者衆多,最後也沒有活下來幾個。

月餘川一擊碾開一圈死魂靈傀儡,這個玩世不恭的桃花仙人只有在事急的時候才會顯出一個王者該有的樣子。知曉解殺生盤的艱難不易,孟往破陣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不忍:“歇一會兒吧,我擋得住。”

月餘川勸他,但他自認歇不起。

只好強撐着繼續凝神破陣,即将成印破陣的剎那,手下的殺生盤經文飄轉幻動,又成了一個錯解的小陣。淩厲的風刃劈面而來,他揮出青幽的屏障擋下來,用多次磨合而了然的、既足夠擋下風刃又不至于過強的力量來擋下,免得白白被殺生盤吞噬了力量去。

可惜這次沒有像前幾次那樣順利,遠遠劈來的勁力一道接一道,沒有朝向他,而是朝着還剩下的一小半殺生盤,殺生盤湧動,如枯苗遇雨般将那勁力吸收,爆裂般膨脹開來,亮白光束擎天,他來不及撤退,生生被卷了進去。

蒼白霜刃攜裹,恍若一道道交錯的鞭影落下,企圖奪取最誘人的靈魂。

千鈞一發之際,一卷紅線突破重圍闖了進來,紅線纏腰,又蕩開漣漪般的華彩,與蒼白風刃相激。他一收力,控着紅線将孟往卷出了殺生盤。

孟往只感到眼前一片混亂蒼茫,隐隐約約還是覺得有什麽抽離了自己。等回過神來已經從殺生盤的一片刺眼亮色中脫身,被一股強力向後快速牽扯着,直至被攬住了後腰。

“我的魂魄……”

他的感覺沒有出錯,殺生盤沒有得手将他的靈魂完整剝離,但成功抽出了絲縷。

魂魄是何等精粹致命之物,哪怕只是損失游絲般的一點,也足夠影響他了——他又生了如神魂不穩之時那樣的恍惚之感。

“孟大人不愧是傳奇人物,殺生盤這樣的詭秘之術在孟大人手裏竟無過多的效力。”一道清晰的少年音入耳,那顯然是息宿,殺生盤突如其來的變動便是他的手筆。

他在永獄的另一頭,隔着不曾止息的殺生盤,擡手,拳心朝上,慢慢松開握着的拳頭,一絲桃花色的游魂在掌中浮現。

只是若有若無的一絲,失神了一陣,孟往漸漸又清明過來。見息宿掌中的游魂,沉着眸色悶聲道:“本座不死之身,損了一絲半點魂魄,又能如何?”

“孟大人好氣魄,”他控住掌中欲掙脫束縛的游魂,不緊不慢回道,“這一絲魂魄,我得到又有什麽用處呢,既然孟大人不需要,我便好心替孟大人處理了吧?”

他如此威脅道,但卻沒有立刻對掌中魂魄下手,似乎只是要激一激孟往,瞧瞧他是不是真對自己魂魄的悲慘無動于衷。

月餘川眯了眯眼正要發作,孟往輕輕牽了牽他的衣袖,不動聲色地制止了他,在他掌中劃了幾筆。

纏枝桃花從息宿身後倏然竄過,一回旋猛地就要奪魂,帶起一陣桃花淡香。息宿反身躲開,但那桃枝來勢洶洶,花枝柔弱,偏又如走游龍,鋪落的桃瓣冶韻芳香,竟如佳釀一般引人迷醉。一衆死魂靈未曾停歇,卻也無法近身。

月餘川攻擊性太強,息宿不堪折磨,只好拿掌中籌碼作要挾,一捏拳作勢就要毀滅那縷游魂,企圖逼月餘川住手。

但不知為何,他催力下手的瞬間,金光流瀉,直逼面門,生生将他碾退。恢複自由的游魂如蒙大赦,疾疾竄過來回歸了自家主人。

見勢不對,再怎麽不解息宿也心知不可久留,催法喚出又一批死魂靈傀儡為其擋下糾纏不休的桃枝,自己如煙般逃離而去。

心悸一場的孟往擡手揉了揉眉心,安撫了自己不安的靈魂。月餘川護着他,一邊锢住不屈的死魂靈,好讓他得閑休息片刻。

“你的魂魄很不同尋常。”

孟往不否認。

尋常魂魄哪有這樣能于危難之中傷敵自救的能力?生靈皆三魂七魄,但誰能想到,他的三魂之中就有兩魂被用作了他與天道下賭約的籌碼。

這兩魂,一魂柳青,下給了歸覓;一魂淺桃,下給了臨桑。

那可是靈魂賭約,那也是被天道看做賭注的魂魄,他人豈可摧毀?

若息宿只是取走那絲縷游魂而不傷,他反而要害怕一番。他在月餘川掌中劃了幾個字,給了一個暗示,好在月餘川懂他,也配合他,果決又利落,逼得息宿不得不對他的魂魄下手。

如此,他可以對自己的魂魄坐視不理,但天道不會。

但月餘川不知內情,就敢這麽毫無保留地信任他的話,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只覺得驚詫無比。

只是可憐了被息宿這麽一插手,才解完一半的殺生盤又膨脹了過來,白費了許多力氣。此殺生盤攔在前路,不解便不可從永獄中脫身,後方還有不知疲倦的死魂靈逼近,他不想一直受月餘川保護,況且再強大也經不起長時間消耗。

便勉強支着自己又要去解殺生盤,但月餘川騰了一只手來攬住他,偏頭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轉過頭去凝神抗敵,道:“你可知曉有什麽抵抗陰氣的方法?”

孟往一愣,不明此言何意。月餘川是神仙,又不去鬼域,需要抵抗陰氣的方法做什麽?

攬住他腰身的手收了些力道,将他從飄忽中拉了回來。

孟往沒理解他的意思,他只好解釋一番:“殺生盤傷神,求解不易,又有風險,我可舍不得你再入險境。天陲野本就是鬼神交界之地,向上幾重天,向下幾重地,既然被封在了無盡山底,離鬼地必然不遠。”

他想找個方法可以繞過殺生盤。

孟往立刻會意,急聲阻止道:“那是鬼地,你去不得。況且入了鬼地,你的力量受壓制,我又因方才解殺生盤傷了心神,這衆多死魂靈尾随過來,我們更難脫身。”

“我知道,”他朝他笑了笑,像在說一件無關輕重的事,“所以我們可以去冥府。”

“……你瘋了?”

去了冥地,便有足夠的兵力抵擋下這些死魂靈軍衛。可九幽冥地,充斥的是極陰之氣,神仙根本抵抗不下來,死路一條。

“你就回答我,有沒有辦法?”竟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他斂眉猶豫道:“……若是能直接落在輪回司,我有辦法,但若是其他地方,不行。”

“那就這麽辦。”

桃花輕轉,漫天花瓣彙聚過來,如泉流般洗滌過腥殘混亂的永獄。他半跪下來單手撐着細網地面,斂神催力,從掌下迸開灼華,兼天湧動,無端惹起的狂風揚起長發。

細網铮铮斷裂,一截一截扭曲得不成樣子。細網之下熊熊燃起的烈火猛地攀升上來,仿佛要将一切都舔舐殆盡。無數桃花結成繭,将他們裹在了一方空間,擋下來自外界的沖擊。

他收手不再撐着,仍舊保持着半跪的姿态,牽過他的手,握着指端,在手背上落下一吻,擡眸笑談:“記得佑我平安。”

不待孟往反應,便起身将他護在懷裏。

桃花繭墜落,勢千鈞,不可測。

這一方小天地裏靜好,他抵住他的肩,側耳傾聽。唯有呼嘯的風聲、烈火的灼燒噼啪,山石崩裂轟然之聲……

還有死魂靈窮追不舍的殺意,潛入深海的水流拍打湧動感,枯藤從中斷裂的點點細微……

許許多多混雜的感受從這個桃花繭應入心中,應當是渡過了許許多多地方……

從天陲野,到九重地。

他心念複雜,本想問一問是否能找到輪回司的位置,可他的懷抱那麽溫暖,護着他的手臂那麽有力,令人莫名心安。

……

等不知過了多久,一重一重入地,陰氣也逐漸濃重了起來,這對月餘川來說實在算不上舒心。他強壓下陰氣逼靈的苦楚,仍舊催動着桃花繭以最快的速度落入九重地。

安安穩穩地,将孟往放了下來。

這個九幽極陰之地,的确容不下神仙的存在,他甫一達到,桃花繭破開,落了一地悱豔凄美,經不住極陰之氣的侵襲。本就強撐了許久,如今再也支持不住,他止不住咳嗽,從唇角溢出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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