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珍愛
珍愛
月餘川竟分毫不差地控制桃花繭落入了輪回司的境域之內,甫一落下,孟往一眼便瞧出了這個地方,他的花圃,輪回司落霞谷。
落霞谷的一位小花侍正在為一株桃樹澆水,被他們突如其來的動靜驚起,平日裏落霞谷除了花侍便只會有自家大人前來,何曾有過這麽大的動靜,竟有人膽敢擅闖此地?這裏可都是大人當成寶貝的草木,誰人如此大膽無禮!
他丢下水壺繞過遮擋的草木過去就要呵斥,哪料自家大人一記眼刀飛來,還沒待他回神行個禮,就是噼裏啪啦一長串:“天甲艮生,地癸離十,沼斷垣尾,洄入亶參。傳本座急令到輪回境,将輪回眼調到這個軌位,立刻!”
“若是有絲毫延誤,本座要你們小命!”
小花侍被孟往一激,也甭管心中的震驚不解了,保命要緊,連忙一遍一遍嘟囔背誦着孟往交代的軌位,拿出鬼生中最快的速度去傳令。
……
又是一陣心絞痛,心脈似乎都要被撕碎了,呼吸仿佛也被堵住,他痛苦地皺起臉,無力說話。心裏卻還是抹過幾分笑意:孟往,好兇殘……
他們坐在落霞谷的地面上,他扶住被陰氣摧殘的月餘川,肩膀借他靠着,一手搭上他的脖頸之側,渡靈盡量護住他的靈識海和心脈。
“一會兒就好……”
急令傳得很快,沒過一會兒輪回司的陰氣便淡化了一些,但還是不夠,還是不足以保月餘川平安,還需要一點時間。
輪回眼,這個輪回道之眼,調控着陰陽之氣,平日裏只要确保輪回道之中陰陽平衡便夠了。
這些陰陽平衡之氣是通過調控輪回眼,從天陲野渡來的。他只好利用這一點,要他輪回境的屬官們花大力氣渡來大量天陲野平衡氣至充滿整個輪回司。
……
“我好像……好些了……”
月餘川靠着他的肩,睜開一只眼,細細感受了一番空氣的變化,的确已經不是那要命的極陰之氣了。雖然還有後痛,但至少不會再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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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驚嘆輪回司的神奇。
聞訊而來的梁不換步入落霞谷,行了一禮,擡眸一眼便見着了自家大人護着的桃花美人,面無表情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裂縫。
小花侍要死要活緊急來傳令,沒時間跟他解釋為什麽。他就說,有什麽必要非要換掉整個輪回司域內的空氣的?原來答案在這兒擺着。
孟往:“遣人送他去長信宮。”
梁不換微微動了下嘴唇想說什麽,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遵命。
月餘川拉了拉他,孟往看過來聽他說,“你不陪我嗎?”
“我還有事,晚些來看你。”
***
療愈的光芒漸弱,息宿捂着胸口咳了幾聲,被亂發微微遮住的眼睛盯着另一個人,艱難道:“他的魂魄……竟有這樣的力量?”
“我不知此事。”他的目光頓了頓,沉郁中閃過一絲銳利,“我的好師侄,總是能帶來許多驚喜。”
息宿不悅:“枉我費心血煉了這麽久的殺生盤,竟然沒有完完整整的剝魂成功?他解殺生盤的本事,倒也當得起他陰命大祭司的道名。”
聞言文起反倒冷笑了一聲,像是一種譏诮:“他可是最好的道者,這些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麽。如今他解一半的殺生盤,用時尚不足半日。可當年燕煌之戰時解開一整個,卻花了七七四十九天。”
他不欲再說,七七四十九不是一個普通的數字,對靈魂來說,從剛去世時魂魄離體,到通往輪回道投生的最後期限,正是七七。若是過了這個期限亡魂還未過輪回道,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從此變成陰魂,飄蕩天涯各處。
上古多陰魂,但燕煌之戰尤其多。
息宿:“原本我們只是針對輪回司主事,可他若正好是晤虞,豈不是更好?一報還一報,雖然沒能剝奪他的魂魄,但他的一絲游魂離體,我趁機複刻了他靈魂的氣息,倒也勉強能用。”
從久遠的記憶中晃神回來,文起默了須臾,才轉而提主意:“莫及城攻下了宿山,桀鬼陣地亦被輪回境踏足,天陲野不宜久留,我們立刻下人間。”
月餘川和孟往身在永獄的時候,莫及城便調兵攻了過來,但他們不明緣由。宿山從未在天陲野樹敵,怎麽可能招了莫及城的白眼?宿山也做不到與敵意沖天的莫及城相對抗,後來莫及城便翻遍了整個宿山。
結合息宿與孟往在永獄對陣時的情況,孟往身側另有高手相護,他們還有什麽想不通的——輪回境竟然真的與仙家相勾結,鬼神有別,他們就真的能勾結在一起?
“他跟莫及城城主有豔情,此事傳了好幾個月,我還半信半疑。”文起挑了挑眉,勉強消化了此事,終是妥協了,“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不止,那位城主大人還情根深種,不然能有什麽理由調動整個莫及城為他打江山?”
簡直聞所未聞。
“那又如何?”老成的少年笑了笑,藏好了一抹興味,“你我籌劃若成,天庭頭一個容不下他,一位城主還能為他與整個天庭為敵不成?”
……
他二人謀劃思慮不斷,當事人卻優哉游哉。
輪回司長信宮——
神仙入鬼域本就有違常理,他倒好,直接到了九重地。若是讓天庭的衆人知曉,不知道該有多絕望。
他掐指一算,宿山應該已經被莫及城拿下了,他的兩位祖宗翻遍宿山也尋不見他的蹤影,斷然心急如焚。反正等到時候從冥府返回去,一頓氣急敗壞的責罵盤問是少不了了。
輕悠悠嘆了口氣,他一下子睡倒下去,枕着軟榻上的抱枕,百無聊賴。
忽然飄來了一股藥味,他吸了吸鼻子,漸漸地覺得更加濃郁了一些,便又從軟榻上坐起來,擡眸見着了一位鬼侍端着白瓷碗過來,走到軟榻邊将藥碗給他呈了上來。
他沒有立刻接,那鬼侍便催促他:“大人說,這是養護靈識海和心脈的藥,您一定要喝的。”
他便端過來仰頭喝完,很苦,皺了一下眉頭又将碗擱了回去。那個鬼侍偷偷瞄了他幾眼又極快地裝作正常,但探究的意味還是難以掩飾,令他不能忽略。
他喝完了藥,段容卻沒有立刻離開長信宮,轉而道:“大人說,您待在長信宮無聊,讓小的來陪您聊天解悶。”
“真的?”眸光亮了亮,他往軟榻邊上挪了挪,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道,“那你坐。”
段容一噎,急忙撥浪鼓搖頭,去搬了根凳子坐在他對面,默默捏了把汗,這裏可是長信宮,不是能亂來的地方。
鬼神殊途,他到冥地來,還擔心會遭到一些惡意,好在孟往給他選的這個小鬼侍看起來心思單純,相處起來很舒心。
當然段容也沒有隐藏自己的好奇,徑直向他投去了贊嘆的眼神:“您還是大人帶回長信宮的第一個。”
“長信宮……這裏是什麽地方?”
“是大人的寝宮。”
言外之意:是正宮。
“……那他平日裏都這麽忙嗎?”
段容點頭:“大人日理萬機,輪回司事務繁雜又敏感,不容差池。”
孟往跟他提起過輪回司的事,但也僅有只言片語,比如他知道是孟往真正選擇了死亡,但這句話深奧難懂,再難理解更多了。
他不懂輪回司,只是私心裏覺得這裏埋葬着傷亡,有着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道理。
……
見他默不作聲,一副幽哀的樣子,又過問了自家大人是否忙碌,段容便猜測是他想見自家大人了。可這也不是他能夠拿主意的,只好想辦法安慰他。
“您別傷懷,雖然目前大人無暇分身,但大人對您的好那是有目共睹,絕無僅有,非同尋常!”
他擡眸看他,無聲地詢問。
段容便掰着手指給他數:“冥地不知道有多少想接近大人的,大人都不曾多看一眼,從來沒有像待您這樣上心的。還有,要給整個輪回司域內換氣,這可不是小工程,需輪回眼衆陰陽執事合力維持。”
這個,他猜得到,若真是輕而易舉就能夠改變冥地的極陰之氣,那神仙豈不是便可随心出入冥府?這不可能。他待在冥府的時間也不會太長,換氣不能夠維持太久。
但……诶等等?
他突然回味過來,既然孟往為他開了整個輪回眼,這可不是小事,那豈不是意味着……人盡皆知?
那他算什麽?金屋藏嬌……的那個嬌!?
……
***
輪回司忌獄鮮少這樣人滿為患過,但不是生靈,是死魂靈。從宿山山底追尾過來的死魂靈全部被俘獲,企圖偷渡過輪回司的死魂靈也一批接着一批,就在方才,還浩浩蕩蕩地游蕩過來一隊。
要想偷渡絕無可能,若是初犯尚可理解為試探,而如今他完全可以将這看做是,來自息宿的挑釁。
宿山都沒了,還這麽放肆。
“大人,我們派去的追兵來言,息宿和文起二人都已經趕往人間避難,具體位置應該是在京都一帶。”
“繼續追。”
他本以為宿山就是最大的死魂靈煉護廠,可如今看來卻不是。息宿尚有底牌,絕不可能就此收手,更何況還與文起狼狽為奸,此事不解,他心難安。
縱算息宿是由死魂靈複生過來,天生擅長控死靈,可畢竟天下死魂靈争奪者衆多,搶都搶不過來,怎麽就偏能讓息宿牢牢捏住這麽多?
不知這些死魂靈有些什麽來歷。
他離了忌獄,又踏進了議事的正殿,一路上的鬼卒紛紛端肅拜禮。
天色漸漸晚了,冥地的夜晚寂落寒涼。
梁不換過來禀了一句:“大人,冥王爺傳話,望大人前往森羅殿一敘。”
“沒空。”他一連換了好幾本折子,頭也不擡,漠然道。他不動腦子都知道冥王這家夥在想些什麽,無非是想打聽些稀奇事。
今日被呈上來給他批閱的折子格外多,他随便翻了一沓,往旁邊一推便再沒了繼續批下去的動力。
“都扔了。”他一揮手,冷着臉令道,“往後若是再有這樣的折子,不必呈上來了。”殿內的小侍只好依言照做,不敢惹怒了主人。
宮燈燃起火光,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冥月如血,與人間月大不相同,總令人心生畏懼,仿佛一定要充斥着無盡血色,才配得上冥地陰間。
傾瀉的赤紅月光染盡霜天,陰風從敞開的窗戶滌蕩進來,他感到冷。殿中時常備着他的衣服,他剛想喚梁不換去取,便有人從身後給他搭上了一件大氅。
愕然一瞬,他擡手撫了一下大氅襟邊垂下來的琉璃珠冰絲流蘇,輕輕回眸,裘領上的軟絨撫過側臉。
“天冷了,來給你添件衣服。”
月餘川搭着他的肩,對上那雙回望過來的眼,“順便來接你回宮。”
見狀梁不換也深知沒有自己什麽事了,屏退衆人後自己也出了殿。
他不熟路,是由段容領着過來的,正巧遇上了小侍端着一沓一沓折子出殿,想來這些折子裏不是什麽好事。
……
孟往清冷,偏又時時刻刻透着末路支離之感,這種感覺加諸于他,竟可以成為一種別樣的美,長恨重愁澆舊雪,暮雨霖鈴挽新結。
只一斂眉,便似籠上輕愁,令人心碎。
“美人不用斂蛾眉,”這句人間的詞用在這裏竟無比貼切,他給他捏了捏肩,笑問,“可有煩憂?”
“煩憂是有。”他其實在想息宿的事,但月餘川來了,他突然又想起了別的,悠悠道,“你是不是好奇那些折子?”
月餘川等他繼續說,他轉過身來看他,擡手撫上他的脖頸,探了一下心脈,畢竟遭了陰氣侵蝕,還是有損傷,不過能夠養回來。
“我不沾美色,如今帶你回宮,他們都以為我轉了性子,一個二個要争着給我塞人呢。”
“有美一人兮,”他伸手為他理了理領口,“有我在,孟大人哪裏還用得着別人?”
“自覺。”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誇獎。
……
月餘川來接他,他正好今日也不打算再繼續處理公務了,兩人便并肩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路邊的彼岸冶豔,雲煙缈缈。
孟往:“我已經派人去莫及城傳了信,給他們報了你的平安。”
“我正想托你去傳信,沒想到你倒先行一步了。”他現在沒有傳信的渠道,只能靠孟往。但在他的祖宗眼裏,這可算不得是報平安呀,報平安報到冥府裏去了?
孟往記得,以前他們去鏡月墟的時候,月餘川還特意問過鏡月墟中有沒有桃花樹,他受桃花牽絆,不能去沒有桃花樹的地方。
可這次在危急之時決定入冥府,他卻沒有問。
他不禁疑惑:“你怎麽知道冥府裏有桃花樹?還能找到輪回司的位置?”
他以拳抵唇笑起來,春風醉羽,霞姿月韻。
“那是,我的桃花樹。”
……
他在世時,在自己的庭院中養了一株桃樹,生得極好;他逝時,握了一節桃枝。
亡魂帶不走陽間的東西,但死時握住的草木可以。他徘徊冥地七七四十九天,要求走人間道,直到最後将過時限,才不得以過天神道。
奈何橋下忘川流淌,他一直以為忘川長河悠游安和,不曾想真的一眼望下去時,才知冥地多艱。
河水裏挨挨擠擠着衆多水鬼,蛇蟲遍布,倏然竄出一節枯骨朝他逼來,似要搶走他手中的桃枝,他根本用不着刻意去避開,極陽的神脈瞬間便将陰邪之物反壓了過去。
極微妙地,他分明是鬼的敵手,此情此景,卻倏然為鬼生了怆意。人可成仙,亦可化鬼,可見三界是相通的,他救天下衆人,可那些化鬼的衆生,卻無能為力了。
他的溫柔開在紅塵,不在地獄衆生。
桃花為眷,獨立橋邊,他最後留戀一眼,輕輕吻了吻灼灼盛開的桃花,松手,桃枝墜入忘川秋水,輪回不見。
“這桃枝,送你們吧……”
……
他記得呂黯透露過,孟往極其珍愛草木,過輪回的亡魂帶來的草木他都會收集起來悉心養護。
他留了桃枝,也不知孟往有沒有撿了去養起來。但縱算沒有他的,百萬年來也總該有其他人落下的桃枝吧?
故而才敢陪着他下冥府,他能精準地尋找到輪回司落霞谷的位置,也正是因為落霞谷裏桃花樹的感應和存在。
可落霞谷跟他想象的不一樣,并非百花園裏萬春醺,草系植物雖多,木系卻僅有兩株——一株桃樹,一株柳樹。
而那株桃樹,是他的桃花樹。
……
他們沒有朝着長信宮的方向走,慢悠悠竟散步到了奈何忘川,孟往頓住腳步偏頭看他,從這裏憶起了從前……
忘川秋水,他撿起那節桃枝,正是從這裏。
他不常來奈何橋親自送亡魂,但臨桑迫走天神道幾天之後,他心緒繁雜,竟想來這裏看一看。忘川流淌,卻還是一貫的艱難。
水鬼争奪着什麽,他一出手便将那東西卷到了自己手中,是一節枯木,忘川河面上還七零八落地漂着殘損的細碎花瓣,零落得不成樣。
亡魂帶來草木,很難得,雖然枯了,也不妨礙欣喜。
他便拿絹帕輕輕擦去枯木上的水,種在了落霞谷裏。連草木都厭惡陰曹地府,鮮少有活過來的,但那節桃枝很不同尋常,仿佛對這萬惡之地有着別樣的祈願,竟慢慢地枯木逢春,如同新生。
像是一種悲憫和眷顧,他終于有了一棵會開花的樹。
……
時隔久遠,他記不起來走天神道的都有些什麽人,輪回不送,他沒有見過月餘川。
舊事朦胧又了然,千頭萬緒,歲月荏苒,彈指揮間。
我們不曾遇見,但你珍愛過的桃花,我又珍愛了許多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