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求簽
求簽
“世子,當心腳下。”
青衿少年搭着小厮,踩着轎凳從馬車穩穩下到地面上來。踏進侯府高門,回屋換下了翊靈書院學子的衣飾,轉過隔間便進了書房。
雕花書架上整整齊齊排放着各類典籍,玉瓶裏的插花每日都換,從來沒有凋零。但他都沒有在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書案中央端正擱着的一本書,準确來說應該是半卷,其名曰《歷士集》。
這是他自己著的書,哪怕尚只有半卷,也格外珍惜。他輕輕拿起來翻開細看,分明每則故事都已熟稔于心,也不妨礙溫故而知新。
“世子,侯爺回府了。”他還沒翻幾頁,便被小厮的通傳打斷了。
“父親回來了?”
他合上書重新又放回去,凝了幾瞬才踏出房門往府中另一方去。
……
莊平侯黎纓面色平和,喜怒不形于色,但端起又放下的茶盞還是令黎棠感到些許不安,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只有在心境不佳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動作。
“爹,陛下那邊……”他清了清嗓子,揣測道,“又有動靜了麽?”
他說得極為含蓄,“有動靜”三個字落在知情人耳裏才能品出些意味。黎纓又擱下手中的青釉桂竹紋茶盞,不輕不重地與桌面碰出響聲。
沒有直接回答黎棠的問題,轉而又舊事重提:“棠兒,憑莊平侯府的門蔭,你大可直接入朝為官,而不是靠科舉步步攀升。”
饒是黎棠溫潤謙和,被此事一激也還是微變了臉色。但他不能對自己的父親發作,剛想出口強調自己無心朝堂,砸了咂嘴還是改口道:“爹,兒子雖出身世家,但情願以科考入廟堂。日後傳出去,也好叫衆人知曉世家子不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秦家那小子不也是出身世家高門,借着門蔭入仕,人家不也一樣清正賢明,是誰跟你說世家子都是些混賬東西?”
黎纓為自家兒子的說辭所氣,沉了片刻。氣氛的凝固讓黎棠坐立不安,半晌才得到一句回應,既是赦免又是最後的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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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将近,你只需盡力準備。你若金榜題名,為父自不多說;若是落榜……”黎棠擡眸朝他看過來,竟帶了些殷切的期盼。
“若是落榜,你也不必糾結,為父會安排你入朝為官,以你的才識,來日必定有所為。”
他極慢地深呼吸了一次,斂了斂眸光,沒有言語。
他那一瞬的頹然感過于明顯,雖然又極快地掩藏收拾好了,但黎纓還是厲了幾分,敲打道:“不只是你,所有世家子,皆是重任在肩。”
“……兒子明白了。” 他低落。
繼而又擡頭一笑而過,吞咽掉苦澀,重新拾起了京都貴公子的矜傲,以及他自身獨有的少年清隽。
“定以家族門楣為重。”
仿佛從低谷重回頂峰,這種起伏已經逐漸成了一種習慣,這之間的緩沖時間已經越來越短,到現在已經只需要這麽一瞬了。
“你明白便好。”他态度端正,黎纓也松了語氣,但心情卻照樣松不下來,“你的夢魇之症多年不見好轉,連宮中的禦醫也束手無策。此番會厭大師雲游至幼都,聽聞其極通命理,或許可以有解,為父已經做下安排,擇日便可前往錯覺寺拜會大師。”
“連衆多名醫都束手無策,又怎麽能用命理來解決呢,故弄玄虛罷了。”黎棠俨然不相信命理這一套說辭,話語裏是拒絕前往的意思。
“會厭大師名聲在外,佛骨慈悲,當年慶貴妃的失魂惡疾還是托會厭大師之手才得以痊愈,可見是自有其道理。”黎纓擺擺手,拿定了主意,“往錯覺寺拜會一趟,說不定就有法子呢,有利無弊。”
黎纓言盡于此,他也不好繼續推辭,只得應下。
沉香幽幽,高門宅院之外鳥鳴啾啾。
***
春日長雨過去,天氣放晴,游人又漸漸多了起來。不論是月老廟,亦或是錯覺寺。
錯覺寺人來人往,多是慕名而來,希望有緣能夠拜會會厭大師。磨蹭了幾日的孟往還是來了錯覺寺,他本想戴鬥笠,但月餘川阻止了他,只道來錯覺寺的沒人戴鬥笠,這樣反而會更加引人注目。
梁不換來言,息宿文起确與錯覺寺有幹系,他其實也想得到,畢竟這裏是上古燕煌之戰的遺址。拖了好幾日,只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抵觸罷了,這個地方一刻不停地提醒着那段流血漂橹的歷史。
但他向來果決利落,這樣拖沓散漫不是他的風格,再拖恐怕月餘川就該起疑了。他也就勉強來瞧瞧,左右有人願意作陪。
錯覺山起伏平緩,不算巍峨,不是那種高不可攀的峻山。爬上去的一路,游人各式各色,還有趁機來謀點小利的茶攤小販,和賣糖葫蘆桃花糕的,甚至還有擺書的小攤,叫賣着不知怎樣的書。
衆人熙熙攘攘,很熱鬧,但他不喜歡。
因此打算跟周遭唯一熟悉的月餘川搭個話,來緩解一下心頭湧上來的強烈不适感。
“我以前來過這裏。”這話不是他說的,月餘川比他更快搭話,并拉着他尋了偏僻的小路,花木深深,翠影掩人。
野徑春草劃過袍角,甚至能感知到窸窣的響聲,幾近無人。孟往愕然,連這樣的小徑都知曉,應當不止是來過。
“你流連人間多年,對這裏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寸土地,是不是都這麽熟悉?”
“不是,人間滄海桑田,變化不息,哪裏容我挨個去了解透徹。”他擡手替他撥開垂下來的柳條,笑了笑,又給了孟往一個能夠感同身受的理由,“時間太長,經歷太多,記不住的。”
凡人生死不過百年,或許這樣的壽命年限有其道理,該記的記,該忘的忘,記憶這東西好像能夠掌握在自己手裏。不至于太短而閱歷不足,也不至于過長而導致紊亂。
但一旦入了不死之境,還是那一顆心,一雙眼,卻要見歷無數,思索萬千。
哪裏有那麽多的心力來源源不斷地牢記?神仙修清心道,避紊亂,自有道理。
可既然如此,月餘川為何對錯覺山這般了解,便該有個別樣的理由了。他知曉孟往的疑惑,若是想要糊弄過關,要回答也很容易。
可以是在這裏風景引人,游玩成瘾;或是在這裏見證過許多的故事……但他不欲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因為答案的來源是晤虞,問題的來源是孟往。
“燕煌之戰的遺址,我來追尋古跡。不過這裏早已看不出曾經了,半點影子也無。”
“追尋古跡!?”
愈往上攀,古寺深院的禪意愈發顯然,已經接近了古寺入口,行人來往。但孟往暫時忽略了這些,只留下滿心驚愕與疑惑。
他的錯愕正在月餘川意料之中,燕煌嶺是什麽地方,那可是上古出了名的敗戰遺址,敢來這裏緬懷舊事,膽子不小。
但……誰說只有勝利才能容許被緬懷,失敗照樣可以。而對孟往來說,被追思應該算不上一件美事,他永遠也只能在被當做反例,被當做譴責遺臭的對象的時候,才會被人想起,像個笑話一樣出現。
所有人都是這樣,月餘川也不會例外,可他已經實在無力去糾正什麽了。
孟往明顯添了幾分沉郁,月餘川試探性地搖了搖他的手臂,卻被孟往不輕不重地拂開。
确認完畢,的确是怄氣了。
月餘川不明緣由,滿心疑惑,納悶不已,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一一捋了一遍,也想不明白到底哪裏得罪了人。
只是追尋古跡,怎麽就能惹到人家了?
難道!?
孟往跟晤虞師兄弟之間關系惡劣,故而聽不得別人提起這些,也不認為晤虞值得被緬懷?晤虞這個名字仿佛已經成了一個敏感詞,燙嘴得很,所有人都諱莫如深,視晤虞為罪人,孟往也不會例外。
思及此處,心頭也難免增了郁悶不樂。但孟往鬧脾氣,他可不能,否則估計就再也哄不好了。
他向來遷就孟往,願意順着他。但對晤虞的事情上,他不覺得自己有錯,因而不願意随随便便地去道歉。便迂回了一道,拉了拉他的袖口,指了一下另一方向的小廟,道:“聽聞錯覺寺簽辭神準,要不要去求一支簽?”
求簽不過是祈求神明的旨意,他們分屬鬼神,哪用得着這些。孟往只當月餘川又起了玩心,要尋點樂子。他性子淡漠,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本想拒絕月餘川,轉念一想,自己才剛剛拂開了人家,若是再拒絕恐怕真的要鬧冷戰了。
他做不到放下,但也早已習慣了別人的謾罵,漸漸地開始發鈍。可是月餘川也這樣,他變回那個敏感多疑的獨行者,竟只需要一剎那。
所有人都抛棄了他,月餘川也不會例外,這麽想過于悲哀。月餘川本就是所有人中的一個,這麽看待就好了許多。
他不願意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冷漠道歉,便順着臺階下了,颔首應了月餘川的提議,“我就不求了,看你求就好。”
小廟外來求簽的人很多,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會厭大師只會有緣人,而有緣人便在求簽的人之中,可得大師親自解簽。
他們取了個號便離了人群,等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再重返這裏。廟中檀霧隐隐,靜穆非常,只有一位小僧在內,将簽筒遞給他們。
月餘川接過來捧好,喃喃低語:“神明在上,小子月餘川,生猝年不詳,住處不詳,所求事項不詳,誠心禱告,求簽一支,望應允。”
他語氣很誠心,但內容實在敷衍,讓人感受不到誠意,更像是來搗亂。小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聲,“施主需得誠心,心誠則靈。”
但月餘川自認為足夠了,在小僧的勸誡之中兀自搖動簽筒,一起一落的嚓嚓聲回蕩,落出了一支。
但還沒到看簽的時候,他複又将筊杯合在掌心,微微向上一抛,擲出的兩支筊杯落地後既沒有陰面朝上,也沒有陽面朝上,竟全部立着。
“阿彌陀佛。”小僧定眼,徐徐道出,“此為‘立杯’,表明施主清心寡欲,無所求。”
求簽之後抛筊杯,用于感知神意,若是擲出雙陰之面,則神明不應所求之事,需得幾日之後來此重新求簽;若是雙陽之面,則神明主意未定,可以重抛;若是一陰一陽,便是得到了應允,可以得簽。
像月餘川這樣的立杯,則是心中無求,問簽也了無意義。可是來都來了,若是白求了個簽總覺得沒趣兒。
“小師父,那是什麽?”他朝廟中一角指過去,面帶訝色。
小僧朝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他收手,趁機朝着立着的筊杯來了一記掌風,筊杯晃了兩下便倒了下去。他動作很輕微,以小僧的餘光來看,便是毫無動作。
“真不好意思,是我看錯了。”他笑眯眯地抱歉,随即“哎呀”一聲,瞄了瞄已經倒下的筊杯。
朝上的兩支筊杯竟是一陰一陽。
小僧靜了須臾,才喟嘆:“貧僧還從未見過如此離奇的筊杯神旨,施主可以得簽了。”
“是哪種簽?”
孟往出口詢問了一句,月餘川未曾言明所求為何,故而一切都交給了天意。
經盤指針旋轉,一圈一圈地繞過所有盤紋,一點一點變得緩慢,最後停于一處,指向一點。
“阿彌陀佛。”
檀香悠然。
“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