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天機
天機
姻緣簽一出,孟往和月餘川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慣看人間情愛的第一人,姻緣愛|欲的最高掌管者,九重天桃源月下仙,竟然在古寺中給自己求了一支姻緣簽。
荒謬,傳出去是個笑話。
他二人遲遲沒有動作,仿佛凝固了一般,那小僧喚了兩聲,打破了僵局,示意月餘川看簽。孟往将手伸向檀木桌上倒扣着的簽,想将簽子翻過來。月餘川同時出手,指尖抵住了那支簽。
“小師父,我看不必了。”
他仍舊壓着簽,擡眸撞上孟往的目光。雖是在跟小僧搭話,聲色仍舊懶懶散散的,仿佛無關緊要,但他們二人的狀态卻并不松弛,反而有些針鋒相對。
“既是姻緣簽,解簽便沒了意義,禍福兇吉我自能知曉,就不勞煩小師父為我釋簽解讀了。”他二人各自抵着簽子的一端,不動聲色地往自己的方向發力,僵持了一小會兒他還是略勝一籌,孟往失手。
“施主命格奇特,貧僧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難以解讀此簽,施主與會厭大師有緣,不如由大師來為施主解讀簽辭,也不枉費了這一番姻緣簽意。”
他不過是來随便玩玩,不知怎地就成了有緣人,得了個會見大師的機會。他跟孟往對視一眼,皆有猶豫,這大師再怎麽精通命理,畢竟是凡人身心,要人家來解讀神仙的命簽實在刁難。
“施主雖然命格奇異,但會厭大師參悟命理,或可解一二。為人解惑,亦算福報。”他們遲疑不定,又加上月餘川散漫的态度,讓小僧誤以為他們憂心此簽為下下兇簽,故而索性不相信簽辭預言。
言盡于此,若是再推脫便顯得傲慢了,月餘川笑了笑,将那支簽從桌上拿起來一抛,幹脆利落,好巧不巧嚓地一聲重新落回了簽筒,混入衆多簽子之間,再也識別不出來。
随即誠懇道:“既是有緣人,那更不必釋簽了。如今簽辭已經丢失,若是大師願意相見,自然是萬幸,不加目的,不為釋簽,也不為別的,只當有緣相見;若是不願,權當我二人叨擾了。”
他舉止乖張不拘常理,但又真誠有度,并不令人感到不适。一句“随緣”仿佛說到了小僧心坎裏,欣賞之意不言而明。
……
兜兜轉轉之下,古寺佛堂,隔絕了外世喧嚣埃塵,青燈禪身。佛珠一顆一顆從指間撚過,映下菩提子淡淡的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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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從氣度看一個人,有理由相信這的确是一位得道高僧。
分明是安寧到近乎寂然的環境,檀霧幽幽,木魚靜心,孟往心底卻倏然彌散出一種不祥之感,擾人不寧。佛堂中高據的佛像莊嚴,垂眼慈悲,一派悲憫,他一瞬恍惚,只覺得這佛像似乎帶了兇相。重新眨了眼再看,卻再無異樣。
身側攥緊的手被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回神過來,很快壓下了這微末的不适,安心幾分。畢竟是在人前,拉拉扯扯的實在不像話,月餘川再摩挲了一下他手背的肌膚便松了手。
一切如常,也不知道他們的小動作有沒有被人看在眼裏。
這些出家人最講究心性,尤其這種得道高僧,應該很會看人,但堪透鬼神倒不至于。
月餘川跟會厭聊天,貌似還挺投緣,但孟往不太上心,沒聽進去什麽,索性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個令他感到不适的佛堂。
香霧經殿,鐘鼓魚罄,帶着警醒與沉靜的力量,縱算不信神佛的人來此也該能有所懾悟。那剎那的詭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敏銳又多疑,不得不往舊時恩怨上想,燕煌之戰血流成河,就是在這裏,因此在這裏感到心慌不祥也說得過去。完全可以當做是那些不甘的英靈對他這個故地重游的罪人的冥冥報複。
生了這個念頭,便再也抹不去了。
他心不在焉,月餘川也不想讓他幹等着,沒聊多久便借口饑餓難耐,腹欲攀升,不想錯過了錯覺寺中供應齋飯的時辰。
會厭只是一笑,似是了然,目光極其輕微地略過了孟往。
二人告辭,等他們走遠,那個小僧才緩步過來遞給會厭一支簽,是背面朝上,看不見正面的簽辭吉兇——是那支被月餘川混入簽筒的簽。
本已重新混入所有簽中,理應難以尋覓,見他将這簽挑了出來,會厭已心有所知。擡手接了那簽過來,翻到正面定眼一看……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不妨礙愕然嗟嘆。
“這支簽,自貧僧為衆人釋簽解惑以來,頭一次出現。”他撚着手中佛珠,洞悉世事的眸子終于泛了漣漪,“還以為這一生也遇不上這樣的怪簽。”
簽筒裏的簽有限,九九八十一支,故而上面的簽辭也僅有九九八十一種,根據不同的人,所求的事,才有了不同的解釋之法,不同的命緣預測。
但這支簽極少被人搖中過,後來便被寺中僧人在簽尾點上了微末的朱砂,不知情的人皆不察覺,因此并不影響衆人求簽。
謂之“朱砂獨”,以示難求。
故而小僧才能再從簽筒中準确地将其抽出。
佛堂窗棂透過朗朗明光,被窗格劃成一格一格的,斜斜映出影子,木簽撲上氲開的光。
此簽無相。
既沒有簽辭,亦沒有圖案,正面跟背面純然是一樣的,只是光禿禿一支簽而已,什麽都沒有。此簽難求,但難求不意味着吉祥,不等同于上品,禍福未能料,吉兇不可知。
“師父,這是為何?”此事難解,小僧垂眸再一次細細辨認簽尾的朱砂,“是其心不誠,還是命中無姻緣,注定孤生?”
青木古道,鼎爐中的香霧細細,煙氣長直,緩緩入雲。
“或許都不是。”會厭閉眼凝神,木魚聲咚咚又響。
“天機不可洩露,我等莫測。”
……
月餘川以吃飯為由跟會厭告辭,孟往還以為只是托詞罷了……
沒想到真的是吃飯。
“你一個辟谷的神仙,竟然日為口腹謀?”
但月餘川有一套自己的說辭,理直氣壯:“常年待在人間,若是水米不進,容易遭人懷疑。”
有點道理,但不多,孟往聽不進。
“錯覺寺的素齋遠近聞名,來都來了,不吃多虧呀。”他給孟往夾了一筷子菜,兀自勸說,“雖然大家都辟谷了,但美食不可辜負,我們吃東西不是為了生計,完全是為了享樂。”
錯覺寺的素齋一人一份,既然領了便不好浪費。孟往緊急制止了繼續給自己夾菜的月餘川,又給他夾了回去,順便連自己那份也勻了一些給他,“我吃不了這麽多。”
“吃嘛吃嘛,”月餘川又反過來制止了他,目光幽幽,像在瞧一個可憐娃子,“太瘦了……”
“……”
孟往不吭聲了,錯覺寺的素齋遠近聞名,此言不虛,雖然素,但色香味俱全,很是誘人。默了一會兒終是屈服了,瞄了一眼月餘川那份,并伸筷子将他那份中的芹菜夾到了自己碗裏。
“诶?”月餘川眼睛一亮,沒料到他有此一舉,“你怎麽知道我不吃芹菜?”
“……我不知道。”
他埋頭吃菜,沒去正視星星眼的月某人。
他當然是知道的,此前天庭查探他,輪回司有所察覺。他不明天庭此舉有何意味,也不明白天庭到底是不是又來觊觎天神道,便想着借機嘲弄和警告一下天庭。
便派人去查天庭內部情報,巧得很,正查出了一折子月餘川的信息。張冠李戴之後轉頭便僞造成自己的情報給天庭送了回去。
以此敲打天庭,天庭中人一看便知他的用意。
他本是令人随意查取天庭內部的情報,反正效果都一樣。誰知道月餘川這家夥竟然如此廉價,一查一個準,一查一大把,從經歷的舊事到個人喜好,細致非常。
當然也包括:不喜芹菜。
但他才不會承認自己查到過什麽,只擡眸輕飄飄道:“只是因為我喜歡芹菜。”
月餘川微揚了揚眉梢,一眼洞悉了孟往的心思,斷然是覺得自己廉價得很,經不起查探。但……那些消息就是他認認真真寫下來,刻意洩露給孟往的。
換句話說,是專門為他準備的——為了讓孟往多了解自己一點。
就算倒貼,但好處不也很明顯?比如現在孟往連他不喜芹菜這樣的細枝末節都清楚,可見的确是有好好拜讀自己的大作。
他心知肚明,自然也就清楚孟往“只是因為我喜歡芹菜”是嘴硬罷了。但也懶得戳穿。
或許以後再也不用吃芹菜了。
孟往認認真真吃飯,沒去搭理他,自然也就錯過了他眸中華彩,以及濃重的得意跟狡黠意味。
……
“對了,”月餘川身為姻緣執事,他還從來沒有問過這回事,因着今日之事才禁不住疑惑,“你是不是也只能算準人間的情緣,算不準鬼神的?”
“嗯,對,鬼神不可測。連我自己都算不準自己的,人間的姻緣簽更是不能,沒必要再去解釋那支簽了。”他在跟孟往解釋自己拒絕解簽的原因,免得孟往記挂那支簽。
可孟往還是固執地認為這不是月餘川的風格,依他看,不管這簽準不準,玩心重的人都會選擇解簽,至少該看上一眼吧,來成全一番好奇心,免得心裏癢癢的難受。
面前明明白白擺着你的未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卻近在咫尺而不可得,很難有人能夠忍受。
“我知道那簽上是什麽。”心知孟往又悶了,他逗他,卻釣着人不再往下說。
孟往擱下筷子,甩了一記眼刀,他才慢悠悠出聲:“是上上簽。”
“你怎麽知道,你不是說不能預測麽?”孟往狐疑,但他一副很慵懶又篤定的樣子,不像在撒謊。
“因為……”
春日快綠掩映着深山古寺,古樸與盎然依偎,他托腮笑吟吟看他,枝葉間透過光束,像一幅畫。
“遇上即是上上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