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前輩
前輩
“魂息已毀,是我失策了。”
闊大死寂的空間甚至能将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蕩出回聲,幽暗如淵。一重一重封印層疊,新舊不一,有的連經文都漫漶不清,可見歲月長久。
整個空間深曠,唯有頂部透過一束蒼白的光。添了這光,卻并未顯出多少明媚,反倒更顯殘酷,像一把刀深深刺進本就染血的傷。
“本想着拿精煉好的魂息來飼喂死魂靈,如今看來卻不成了。我們的計劃得往後推一推。”
踏踏腳步聲在這裏顯得格外有聲,一道道聲波回旋。但這裏最瘆人的并不是這些,而是四面淩空懸浮着數不清的死魂靈傀儡,毫無生氣,皮囊之下燃着一盞心燈,透出似有若無的光。
死魂靈,人皮燈。
這批死魂靈已經存在了許久,早應被鬼魂争奪吞噬,如今卻像是收藏品一般被封印在一方空間。
“他們都曾經是我的戰友。”文起漫無目的地踱了幾步,負手而立,微擡頭向上看,緩慢地掃了一圈,最後将目光定于一個傀儡,“就是他,燕煌戰前還跟我談起,家中妻子即将臨盆,待來日凱旋,歸時便能抱得幼子。”
故事到此為止,結局雖未明示,卻也不必多費唇舌了。
“孟往是晤虞也好,不枉了這些舊時戰友。”
“再等等。”息宿仍舊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沉道,“正好趁着這段籌備的時間,得将那位來自天庭的莫及城城主,一并納入計策之中,免得再像此次一樣多生了事端。若要将他逼入死境,只是小打小鬧怎麽成,少不了将天庭拉進來陪他玩玩。”
“哦,差點忘了,還有阿修羅,和冥府的那位大人……”
***
飛鳥鳴春,翌日孟往睡足起身,已經日上三竿。
雖然睡了這麽長時間,但是睡眠質量堪憂,輾轉許久才入眠。好在睡眠對鬼神來說不是什麽必不可少的,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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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好衣衫起身,拉開門,明亮日光從漸開的門縫中撲面而來,照得人微眯起眼。
春光燦爛,鳥鳴啾啾,歲月靜好。陽光在院子裏投下光影,既不過分熱辣,也不多帶清寂,很适合曬太陽。
只是……院子裏曬着一株斷腸草。半夜才挖的,現在還不怎麽萎蔫。不多想也知道是月餘川幹的,新鮮草木帶了水分不易點燃,等曬幹了才便于燃燒,倒是心細。
他正疑惑怎麽不見人,月餘川便從廊邊突然出現,拈了一塊桃花酥送至他唇邊,“新買的,你嘗嘗。”
他順勢咬了一口,酥脆可口,甜度也剛剛好,帶了桃花的清香,比昨晚的那塊香一些。
……昨晚?
這塊桃花酥一下将他拉回了才過去的夜晚,那個暧昧而熱烈的夜。春深夜晚,金風玉露,若非月餘川禁欲,應該會更蝕骨幾分……
跟他的魂息一樣,連他這個人,月餘川都收不了。還真是那句話,是個沒福氣的。
也罷……
他對香蠟錢紙的氣息很敏感,吸了吸鼻子問:“你去過壽衣店了?”
“對,剛回來一會兒,正好你醒了,來看看。”說完拉着人往花園走,一路叽叽喳喳不停,比樹上的鳥兒還鬧。
“那個壽衣店的老板讓我留下靈牌信息,等三日後靈牌篆好了再來取。可他問我給誰立牌,父母長輩還是亡妻,生猝年如何,我全都答不上來。又見我面無悲痛之色,便拿我當了沒心沒肺的混賬東西,差點就要趕我出門。我好說歹說才談妥,只得買了個空牌和些許金砂,拿回來自己給你寫。”
不過是想立個牌位,竟出了這樣的烏龍事。到了花園,石桌上果真擺着一個無字牌位和一小碟金砂。
孟往端起木牌來打量了幾眼,是上好的松木,松木不易曲折,莊重而寓長青不朽,遂滿意地點頭道:“自己寫也好,顯得比較有誠意。”
月餘川坐下來,托腮犯難道:“自己寫倒無妨,只是按照人間的規矩,立牌位得寫明雙方關系,這讓我怎麽寫?還有要寫上你的身份名字,是寫你曾經的名字,還是現在的?或是直接寫孟婆?”
對于靈位這類幽冥之物,孟往可謂是術業專攻,脫口便道:“若真要按照人間的牌位寫法,你便該寫,先祖孟君諱往之靈位,左下側再添一列小字,後輩月餘川泣血敬立。”
“……不成。”月餘川撇撇嘴一口回絕了他,“你又不是我親祖宗,我不能以後輩的身份給你立牌位,不然便是對我老祖宗的大不敬。”
此言有理,但細品之下,孟往竟聽出了些氣悶的味道,疑惑了一瞬便了然。随即往肚裏藏了壞水,從身後搭住他的肩,索性倚老賣老,俯身湊近他挑眉谑道:
“怎麽了,哪裏不對?縱算不是你親祖宗,那也是長輩,怎麽不曾聽你叫一句‘前輩’,嗯?叫一聲讓我高興高興?”
屬實是故意氣人,月餘川不依。孟往從年齡輩分上撈到了便宜,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好機會,幽幽嘆了口氣:
“我若是有你這麽優秀的後人,做夢都要笑醒了。無奈命苦福薄,形影相吊,不曾留後,怎麽如今你連滿足我一個心願都不行?你這個小後生一點不懂尊敬長輩。”
這一番話可謂是矯揉造作,月餘川雞皮疙瘩都要起了,不堪其擾,搭住肩上的玉手側身看他,頗有些無奈地笑道:
“你若是想聽人叫你前輩,我讓桃花源的所有人排在一起輪番給你問好,包你滿意,只是別來折騰我。叫你一聲前輩,我得折壽十年,你可饒了我吧。”
孟往哼了一聲,懶得跟他計較,催促他趕快寫牌位。又扯了半天,終于商定了牌位上的字。月餘川提筆沾了金砂小心翼翼地往上寫,生怕寫廢了,孟往在一邊翹着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指揮。
“用正楷啊,手別抖……好歹是立牌位,心裏也要放恭敬點……”
月餘川的字很漂亮,渾然天成,自有筋骨。雖然斂着形寫了楷體,但細品之下仍舊可見放縱遒麗之筆。他最擅長的想來不是楷書。
“讓它晾在這兒,等那斷腸草曬幹了,便供給你。”
月餘川自個兒滿意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說起斷腸草,才覺得還是該問一問的。本是昨晚便打算詢問的,但是孟往累了。
“我聽說鬼界也有斷腸草,亦是劇毒之物,跟人間的有相似之處,這兩者之間,可有什麽淵源?”
木牌上的金砂字在明媚光色中閃亮,孟往拿手指繞着自己的頭發玩,擡眸看他一眼,搖頭笑了笑:“人間是人間,鬼地是鬼地,陰陽兩隔,能有什麽淵源,不過是剛好重名罷了。”
但也有趣,他說:“鬼地多奇花異草,鬼界那斷腸草,跟薄荷葉兒一個味道,對鬼來說無甚大用。但若是拿來給陽人服用,則可窺見前世因果。”
月餘川拈了一塊點心來吃,驚詫不已:“這不就相當于抵抗了孟婆湯,想起了前世記憶?”
“的确如此。”孟往承認,但世上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情,斷腸斷腸,憶起前生的代價便是——“三日必斷腸。”
月餘川啞然,默了須臾又轉而問起了人間的斷腸草。
“這就不同了,對陽人來說是劇毒,對陰人來說則是蜜糖。”
月餘川怔然一瞬,感到不可思議,斂聲詢問:“這麽說,你是想吃糖了?”
……
奈何煙雨,黃泉末路,他剛掌輪回那會兒,去奈何橋還算勤快。淚海有主,六道輪回之間也才剛有了孟婆湯。
後來經他構建的輪回秩序漸漸穩定,去奈何橋的時候便少了。
但有一次,他遇上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子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樣子,眼睛大大的,雖然可愛,卻單薄得很,仿佛一陣風便能吹倒。她只喝了一口孟婆湯便停了下來不肯再喝,一旁的守軍勸她她也不聽,只是不停搖頭。
他一眼瞥過來,便洞悉了結局。若是再不喝,便要遭輪回司守軍強行灌下去,實在抗拒的,便會被刺穿喉嚨。
殘忍,才能無人違逆。
已經被守軍扼住了喉嚨,小女孩子也還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張口,犟得很。煙雨朦胧,他撐着傘走過去,守軍恭敬避開。
那蒼涼雙眼盯着人看,格外攝人,聲音也冷,“這麽小的年紀,能經什麽事,你有什麽忘不掉的,如此執着?”
小女孩捧着碗擡頭看,騰了一只手來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蹲下身來,撐着的傘遮住他們兩個人,天寒雨涼。
“大哥哥,這湯太苦了。”軟糯的聲音動人,她盯了一眼碗中輕輕晃動的孟婆湯,擡眸真誠,說:
“能加一點糖嗎?”
……
不是他想吃糖,是過路人。
熏風如織,使人神暖。他趴在石桌上,一手墊着下巴,一手左右轉着那個牌位玩,漫不經心地說話:“那麽小的年紀便逝去了,還要喝那麽苦的一碗孟婆湯,也不知經歷過什麽,反正命苦。”
都說孟婆湯的味道便是生前滋味,她還那麽小,那麽直白地表達了對甜的渴望。
“但我沒有,我沒有糖,她還是被生生灌了一碗孟婆湯,被強行推進了輪回道。”
後來他才偶然發現,人間斷腸,到了陰曹地府卻成了蜜糖,摻在孟婆湯裏苦中作樂。
只是來源太少了,少得可憐,有人給死人燒紙,卻沒人會給死人燒斷腸。
那個煙雨不絕的地方亡魂萬千,來往無數過客,一碗孟婆湯,紛紛斷腸。
“他們都說你冷漠絕情……”月餘川抿唇,看透了一層無所謂的皮,“不知你深情得漫不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