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牌位
牌位
鬼神之事不幹涉人間,雖然翁醒坡一事在他們看來動靜很大,不過那些結界、火焰、魂魄甚至餓鬼之類皆不能為人所見,故而不妨礙其他人。
已是深更半夜,翁醒坡仍舊是一貫的死寂,本就是亂葬崗,平日裏除了抛屍也無人敢來。
沒了魂息的引誘,衆多餓鬼徘徊了片刻便漸漸散去,他們也打算離開翁醒坡。結引魂生那樣的巨印比較費力,孟往有些倦了。
月餘川起身拍了拍灰,伸手搭了把力将孟往拉起來。孟往順着山坡往底下望了眼,餓鬼雖然散開了,但還是有徘徊在附近沒走遠的。但只是些小怪,無關緊要。
孟往還為着魂息的事暗自郁悶,朝坡底揚了揚下巴,一句話也不多說,只是示意月餘川前方帶路。
沒得到魂息的月餘川委屈巴巴,牽着孟往衣角走下坡路,路上偶爾碰上零散的餓鬼,便自己動手解決掉,不勞孟往費心。
月餘川邊走邊回頭,牽着的人突然慢了一步,步伐帶了幾分磨蹭,月餘川以為他體力不支,扶了他一把詢問:“要我背你嗎?”
孟往恍若未聞,偏頭往一旁仔細辨認什麽。月餘川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隐沒在夜色中的草木砂石,沒有別的什麽。
孟往将目光從坡路一側收回來,凝了一下眉頭複又舒開,“月餘川,你辜負了我的好意。”
他們站立在坡面,一前一後,一高一低。月餘川微微仰頭看他,他雖然說着責怪的話,但神情中并未流露出多少怨怼。
孟往鮮少說這種攻心話,此刻卻是将“哄我”兩個字明晃晃擺在了臉上。
“那怎麽辦?”他笑了笑順着接。
“你得給我賠禮。”
一粒月亮終于從雲隙中露了臉,枝柯搖擺,死寂的風粗粝,有些迷眼。
“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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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彈指一道暗流,正中深林中窺伺的餓鬼,幾縷幽魂升空。
孟往往下走了半步,拉低了他們之間的高度,抿了抿唇,索要一份禮物:
“給我立個牌位吧。”
神或鬼,分明都已經從人的身份脫離,步入了另一種境地。但不知怎地,似乎只有鬼,才叫做陰陽兩隔,才配談死去。
雜草叢生,他靜立在春野葬坡之間,被無盡晦暗傾掩,慘淡的月色鍍在一側,寂寥無邊,美得格外凄異。
他的心髒一下子緊緊揪住,不管孟往是不是索要一份賠禮,他都無法拒絕。如果真有迷魂湯這種東西,喝下去大抵也就是這種感覺,中了一種名為情的蠱,鬼迷心竅,孟往說什麽,就是什麽。
但想要一個牌位作為禮物,這種話說出來,還是過于……悲涼了。
死去多年,他不曾擁有過一個牌位,風沙掩埋枯骨,記憶随水西去,這人世間有關他的,僅有“孟婆”兩字而已。
此時站在面前,恍惚間也不真切了,仿佛那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如夢似泡影,一溜煙便會散去。
他伸手去拉他,牽住他冰涼的手緊緊握住,這種近乎無情的溫度反而成了一種安慰,證明着一種如紙般單薄的存在,還實實在在地在身邊……
“好,答應你了。”
“那我還要其他的。”被偏愛的人有恃無恐,他偏頭一笑,得寸進尺。
還想要什麽,他本可以直接說。可是沒有,非等到月餘川出聲詢問是什麽之後,才慢悠悠側眸瞄了一眼旁邊的蓁蓁雜草,幽色中連成一片。
見月餘川面帶疑惑,他拉着人擡腳避開嵌在土地裏的礫石和坑窪,踏進草叢,草葉劃過衣袍,窸窸窣窣地響。
走到一處停下,伸手指了一下,道:“我要那株斷腸草。”
枝莖彎曲,小枝長圓葉,斷腸草月餘川認得,在孟往的示意下也終于從百草中注意到它。但誰會想要一株劇毒的斷腸草作禮物?
“你能不能……”他哭笑不得,美人心實在難測,“要一點吉祥的東西。”
嘴上雖然這麽說,譴責孟往看不上點寓意上佳的,到底還是照做,蹲下來伸手握住那株草近土的莖,帶力連根拔起。新翻的泥土氣息平凡好聞。
孟往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斷腸草光滑的葉子,葉子彈動。他沒有接過來,挑了挑眉低聲自言自語嘟哝了一句:“其貌不揚,竟然還要勞煩本座半夜來挖土。”
他一般只在冥府才自稱本座,驟然聽見這麽一句,月餘川敏銳地察覺到孟往想要斷腸草應該跟幽冥之事有關。
結合孟往才索要了一個牌位,心念一轉,了然:“我怎麽把它給你,燒給你?”
陽間的東西帶不進陰間,除非對着亡人的墳墓或牌位一把火燒作灰燼,算是祭奠亡人的供奉。還非得要陽人燒才行,陰鬼自己燒沒用。
孟往毫不吝惜贊美,誇了一句聰明,随即揉了揉太陽穴,愈發感到疲乏。
見他倦意明顯,月餘川也不敢再繼續逗留了,一手提草一手牽人帶回了黎棠供給他們的院子。
反正都是要燒的,沒必要好好呵護那株草,他徑直将它扔在了屋門邊,随後去點了一盞燈,昏黃柔光氲開一室。
孟往自己動手解了披風緊緊系着的兩個結,随手遞給跟上來的月餘川,月餘川将披風理好擱在了屋內的木架上。
“現在夜深,想來尚未開張,等明日一早我去一趟壽衣店,給你買個牌。”
月餘川在,他什麽都不用做,懶在美人榻上接過了遞來的熱茶,熱度從杯盞傳至手心。
淺啜了一口,給了個建議:“這一帶沒什麽商鋪,又不急,等什麽時候方便了再去。”
“那怎麽行?”月餘川收拾好,在榻邊坐下,眸中閃過黠慧的光,彎了彎唇角,“我想起來,得趕緊給你立個牌,以後便可随時帶在身邊給你燒東西,你還想要什麽?”
随時帶個亡人靈牌實在詭異,不過月餘川并不是什麽守規矩的,說這種話也不足為奇。
孟往捧着茶盞坐正一些,聞言還真仔細思索了起來,無奈實在不缺什麽,想不起來。
“或者你不想要能燒的,想要其他的什麽?”見他不喝,只是捧着茶盞暖手,這盞茶便失去了該有的價值,只覺得礙眼,索性搶過來擱在榻邊的小幾上,自己去握住那雙玉白修美的手,順着臂線滑向袖內的小臂,意味明顯。
孟往輕輕斂着眉想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月餘川聽不到想聽的答案,頗有些不滿,在他小臂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眼波流盼,緩了聲色輕悠悠勾他:
“我這裏,就這麽無利可圖?”
“你?”
孟往勾唇,知道他難得正經,現在又要當個登徒子了,索性也不跟他板板正正地講話。抽回自己的手半坐半躺下去,指尖細細描畫着美人榻上的纏枝海棠雕花,慢聲說道:“你的利,該圖的都圖了,還有什麽?”
“這就卸磨殺驢,迫不及待地要踢開我了?”月餘川撩起他身側一縷長發,細細把玩,美目留情,幽怨了聲色怪他,“孟大人好生薄情……”
小幾上的胭脂釉菊瓣盤勻淨瑩潤,疊着精致的桃花酥,他拈起一塊,随口反擊:“比不過上仙大人風月無邊。”
他怪他薄情,他怨他風月,倒也合适。
“我的利,還望孟大人照單全收呢。”月餘川俯身,一手撐着榻沿,一手握住他手腕帶過來幾分,吻了他的手指,“連我,也不收嗎?”
随即湊上去咬住了那塊桃花酥,孟往一下沒反應過來,松手失了将要到嘴的點心。
他們勢均力敵,你來我往,方才是,現在也是。孟往不甘心,微眯了眼哼笑一聲,解救出自己的手腕,攬住了月餘川的腰半支起身,湊近他一下咬上那塊不慎被偷走的點心。
這塊桃花酥注定要被分食,孟往一下咬斷,拭去唇角的碎屑,細嚼慢咽地吃完咽下,喉頭滾動。
月餘川過分風情缱绻,容色惑人,孟往禁不住眸光向下斂了些,他的衣襟略微亂了,鎖骨分明,看上去很适合啃咬。衣領交于鎖骨之下,幾分松亂,引人遐思。桃花迷人眼,送上門來的美人,哪有不收的道理。
“收,怎麽不收。”
他帶着幾分邪氣,使了個巧勁一下将人壓住抵在榻上,伸手按住月餘川的窄腰扣上了腰帶,墨色長發鋪開。
腰帶尚未解開,又猛地一個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已經換了位置,月餘川欺身抵住他,從唇角溢出一聲低笑,桃花眼中笑意漸深。
“孟大人累了,這種事,還是我來吧。”
語罷埋頭吻上了他的脖頸,孟往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激得一驚,不自主地仰頭,承受了他的吻。
卻在這種時候,猛然想起另一回事,想起了岚些子。
岚些子可不正是因着顏春引誘着破道,才被貶入人間歷劫?縱算神仙經了房中事破道之後不被貶谪,也該是要折損修為的……
“等等……不行……”
他抵着月餘川的肩推了推,企圖阻止他繼續向下,脖頸間細碎的吻激起輕微的戰栗,尾音悄然發顫,“別……”
感受到他的抗拒,月餘川停下來撐起些許看他,孟往再推了一把,瞪了他一眼,壓住開始發柔的嗓音,緩緩吐出幾個字:“我……累了。”
“……嗯。”月餘川斂眸應下,從他身上起來,掃了一眼這方美人榻思忖一瞬,将他抱起來繞過簾幕往床鋪的方向走。
“你做什麽?放我下來!”孟往在他懷裏撲棱了兩下,又實在疲乏掙不過他。
他将人放在床上,扯過被子給孟往搭好,連忙撫慰即将炸毛的人兒,“你不是累了嗎,榻上睡着沒有床上舒服。”
“……”
孟往一下怔住,撇開眼乖乖躺好,哦了一聲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不然你以為是什麽?”月餘川重新理好衣衫,抿唇笑了笑,給他捏好被角,也不再逗他,“休息吧,沒事。”
孟往側眸看他一眼,點點頭閉眼入睡,安靜得如一潭止水。再須臾,屋內的燈光被吹滅,陷入夜的顏色,極輕微而緩慢的掩門聲過後,靜谧無聲。只留下他自己的心跳和不太勻和的呼吸。
等人離開,孟往睜眼掀開被子一下坐起來,朝房門的方向望去。回想起月餘川哄他入睡的時候,分明目光在唇上留戀輾轉,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吻下來。
是不想強迫?還是因為克制?
緩了片刻,等月餘川的熱度從身上散了,才揪着被子自言自語低聲生悶氣:
“分明修清心道,不可行違逆之事,還要來勾我,賣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