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花酒
花酒
“這镖局裏的門道多呢,押送的也不是簡單的貨物,多為貴重財寶或物品。貫通大江南北,出了事既要能擺平官府,有硬後臺;行走時又要能喝嘯綠林,有硬交情;還要押镖的镖師自身有硬功夫,可謂是三頭硬。”
春闱将近,約莫還有六七日的樣子,黎棠忙着準備春闱,實在抽不開身,這幾日便不再來尋他們閑聊。只是将他的《歷士集》留在了他們二人這裏,憑他們閑看。
月餘川求之不得,他本也喜愛人間故事,對這本書是愛不釋手。正好給孟往講到了一個有關镖局的故事,順道地将自己所知娓娓道來。
“黑白兩道通吃嘛,這些镖師有武術世家出身的,也有行伍之人退役後前去謀生的,還有被招攬去的武藝高強之人……不過镖師這行最講究義氣了,都說是無情義不得入镖行。”
孟往将書房裏的黃花梨醉翁椅搬到了院子裏,躺坐在樹蔭下半寐,躺椅前後輕輕搖着,徐徐吹來的清風曳動樹影,也拂起幾縷青絲斜斜飄過臉頰。
一只玉白的手擡起,撫面撩開了那幾縷青絲,衣袖随着動作滑下幾分,皓腕凝霜雪。
“嗯……”孟往微擡了一下身子,又重新躺下去,沒睡醒似的,懶着嗓子催他,“然後呢……”
正是午後時分,陽光也帶着倦意,暖洋洋惹人春困。月餘川盯着他有些出神,脂玉般的肌膚在明媚天色下近乎通透,一副嬌軟無力的樣子,一似海棠春睡起。
又像一只窩在太陽底下睡覺的,時不時晃晃毛尾巴的,慵懶的貓兒。
适合養在深宮,花階魚池,調香逗鳥,遠離塵嚣紛争,懶懶散散地做一切事情。
他遲遲不接話,孟往掀起眼皮半睜着瞄了他一下,見他坐在青檐下的石階,握着卷書直愣愣盯着自己發呆。
他翹了一下唇角,輕悠悠嘆了一聲,道:“我發現你這個小神仙,身上壞毛病一大堆,尤其貪圖美色。”
“我哪兒了?”這好像不是什麽正面評價,月餘川聲名不保,免不得要為自己辯駁兩句。也不知他辯駁的是自己并非壞毛病一堆,還是并非貪圖美色。
“怎麽不是了?你自己沒點數,難不成還要我來給你數?”孟往微側了身子,胳膊肘撐着扶手,一手支起下巴,果真不厭其煩地開始給他羅列。
“你流連風月,縱情聲色,溺于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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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詞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太過分,月餘川牽了牽唇角,無辜地接受了孟往安在自己頭上的罪名。
哪料孟往越說越過分,沉吟幾息後倏而拿指節叩了一下扶手,豁然道:“對,還有酗酒狎妓。”
“……”
月餘川眼前一黑,扶了一下額頭,心道自己那不叫酗酒,是節制有度地品酒。但他目前可以先不跟孟往掰扯這一點。
狎妓!?
這是什麽渾話,這個罪名傳出去足夠他被自家老祖宗打斷腿。
“我沒有!”月餘川甚至來不及将那卷書合上,只管往旁邊一擱便火急火燎地要去給自己洗刷罪名。
“我真的沒有,你肯定是誤會了。”他在孟往的黃花梨醉翁椅旁蹲下來,下巴擱在扶手上擡眸看他,眼睛水汪汪的,怪可憐。
“哼……”孟往毫不心軟,長眉一挑,質問道,“那秦淮八院煙花之地,十裏洋場,你敢說你沒去過?”
這個問題可謂直白,月餘川眸光微閃,幹笑一聲:“……去過。”
不過去過歸去過,跟狎妓可沒有半分幹系,他生怕孟往繼續誤會,豎起三根手指,滿臉真誠地連聲解釋:“只是去喝酒,沒有別的。”
“這是喝什麽酒啊,不去酒樓,偏要去美人鄉?”聲色裏已勾起危險的尾音,磨得人難受,“喝花酒?”
月餘川正在委屈,要跟他展開說說,忽而想起什麽,一下沉了臉色,站起身握住他的手腕要将這個懶在醉翁椅上的壞人拉起來。
“你起來起來起來!”
“做什麽!”孟往拗不過他,被迫失去了自己的惬意午後時光,将脾氣兩個字明晃晃擺在了臉上。
月餘川環住他的腰,自己霸占了醉翁椅,并強迫孟往坐在了自己腿上。
月餘川制住撲騰的孟往,随即盯着他的側臉意味深長地開了口:“你常年待在冥府不入人間,竟然連幾朝前的秦淮八院都知道?”
江南一帶富庶,可謂脂膏之地。春風十裏,沿着秦淮河有不少獵豔場所,秦樓楚館銷金窟。
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八處,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聯名稱“秦淮八院”。但那已經是幾朝之前的叫法了,如今早就在歲月的更疊中有了新的美名,名喚“煙雨十六家”。
孟往遠離紅塵,竟然連這種千年前的名號都清楚,實在不對勁,除非……
“你去過!?”月餘川如遭雷擊。
“怎麽,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孟往對他的反應感到好笑。
“你去做什麽?喝花酒?”月餘川卻不覺得好笑,氣鼓鼓不停搖他,“你還敢說我狎妓?你惡人先告狀!”
孟往禁不住搖晃,一下環住他的脖頸,對上那雙眸子。那雙眼睛極美,眼尾長而輕勾,适合描畫出梨園戲曲中的淺紅眼妝。
孟往:“秦淮八院的女子,各有各的好。對也不對?”
他含着的笑意中帶着濃烈的玩味,吐字又格外含勁而清晰,像是咬着牙慢聲說出來的一般,有幾分尋仇的味道。
月餘川也不搖晃他了,聞言陷入了沉思,古舊的記憶恰似一湖秋水,被亂入的青石攪起一圈圈漣漪,清晰地喚醒。眸中蘊着的嗔怪霧一般散去,染上明悟的深意。
他望進孟往的眼睛,似笑非笑:“是你?”
“虧你記得,想不到吧?”
前朝幾番煙雨,看來不僅記得,還記得十分清楚……
……
輪回司事雜,又牽涉廣泛,他執掌輪回道百萬年,哪能毫無錯處。很不幸,那年中元時分,剛好就出了纰漏。
地獄不是永恒,入了地獄的厲鬼也并非要永遠地遭受地獄折磨,等過了一生地獄的時限也可重入輪回道投胎。
只是礙于他們的特殊性,需得由專門的兵衛押送至輪回道,可偏偏那年中元就出了事。七月半,鬼門開,中元本就是鬼門大開的日子,有地獄厲鬼在被押送的途中重傷守軍,掙脫鬼門往了陽間。
或許正是飽受煉獄之苦,經了地獄的厲鬼跟尋常陰鬼不同,要格外強大陰厲一些。那地獄厲鬼掙脫之後便大肆禍害人間。
那厲鬼往了人間江南之地,還勾結人間陰魂為其賣命,專門在秦淮一帶索命。每到夜晚便附身在各家頭牌佳麗身上,特意挑來秦淮八院的達官顯貴下手,吸食男人的陽氣。
似乎前世是個女子,可偏偏又是個藏心眼的,不在行魚水之事時将陽氣吸食殆盡,還留了幾息尚存,等天亮了來尋歡的客人散了場離開,便不會死在院裏。
等之後不知在哪裏暴斃了,也只會被人當做身體虧虛而死,賴不到秦淮八院的頭上。如此一來便不會将秦淮八院扯進事端,采陽補陰一事也可長期經營。
此事擾亂陰司,他親自往人間緝拿,秦淮八院之上彌漫了不為人知的硝煙,故而那段時間算是游蕩于花叢之間。
唯一折磨他的,是那時他才剛經過了一道無定命劫不久,神魂尚未大好,實力也不如從前。
……
“琥珀!”
畫屏秋光,映出一道倩麗人影,袅娜的女子步步生蓮,緩步到屏風邊,蹲下身來拎起一只貓兒抱在懷裏。
貓兒喵喵叫了兩聲,任憑主人撓着它的脖子,搖頭晃腦地表示親昵。
這個女子也是被厲鬼附身的對象之一,是含煙院的頭牌,他記得別人喚她“合歡”。但此時尚未到夜晚,她還沒有被控制,還是她自己。
“琥珀,你知不知道,如今戰事紛紛,北方國土都淪陷在了蠻族的鐵騎之下,殺我戰士,辱我同胞,可那些達官顯貴,皇族貴胄竟然躲在江南一隅,毫無複興之志。”
她說得義憤填膺,撸着貓兒,倏然又低落下去,“崔郎心懷家國,如今是主戰一派,可惡那些個奸邪小人荒淫無恥,簡直是蛀蟲……”
……
他無意聽別人的私話,只是借着這個名為合歡的女子為籌碼,布下了重重圈套,等着魚兒上鈎。
他向來周全謹慎,那天夜裏,那厲鬼果不其然步入了圈套。或許是因為厲鬼聯合了陰魂,導致這秦淮一帶陰氣重了些,又接連出了高門子弟暴斃的離奇命案,這樣的怪相竟将天庭的神仙引了過來。
……
“這好端端的柳巷花陌,哪經得起這般動蕩啊。”
厲鬼被他結下的暗陣所傷,從合歡的身體裏逼了出來,但神魂一陣劇痛致使他慢了幾拍,還沒有來得及收網,便有另一方強行攪進了戰局。
秦淮夜色,萬千華燈映河,揉碎芳菲落。畫舫輕舟于長河中悠游,畫舫紗窗透過外頭的夜光。
這間畫舫是紛亂的集中之地,他強忍住神魂不穩的痛苦,趁着大亂躲在畫舫的角落,害怕自己跟仙家撞上,被一同當成了擾亂人間的厲鬼捉拿起來,有理也說不清。
厲鬼陰魂,血色張狂,他隐蔽于黑暗之中,被畫屏遮住了大半視線,只瞥見一處翻飛的桃色袍角,和長劍折射出的凜凜寒光。
明燭照畫屏,拉出一道纖長人影,于绮麗夜色之中,将一切歸于平靜。
那厲鬼失算,再無力反抗,被劍尖擡起下巴,接受了帶着嘲意的審判。
“帶回去吧,打入天牢。”
他應該在天庭地位不低,身邊跟着身手極為不錯的影衛,按着他的命令行事。
他們離開畫舫,他也漸漸松了口氣,可就在他們将要消失的當口,那只惹事的貓不知從哪裏竄出,撲上燈臺圓滾滾摔了出去,燈臺晃了晃便啪啦倒地。
“誰在那兒。”懶散又銳利的聲音。
他腦袋一暈,暗罵了那只名叫琥珀的貓兒,可是仙家之人沒有放過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又重新折了回來。
錦靴與畫舫地板之間碰出清脆步聲,一下一下臨近,好似踏在了心尖上。他屏息凝神,心下千回百轉,不得已走了下下權宜之計——附身在了那只貓兒身上。
“我當是什麽,原來是只貓兒。”随即便被捏住後頸拎了起來,正面對上了那個收了長劍的仙人。
人似月,凝霜雪,冶豔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