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分寸

分寸

“皇上,郡主還沒醒……”

“朕看看她,你們下去吧。”

偌大的寝殿中退下一衆宮娥,人間的帝王無言坐在床邊,守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子。女子容顏如玉,只是蒼白得過分,一動不動地靜靜躺着。若不是尚有幾分微弱的呼吸,真讓人覺得紅顏已隕。

帝王的目光擡起,從女子蒼白的臉龐落在了殿內的屏風上,寧瀾喜歡素淡的顏色和裝扮,整座宮殿都被布置得清雅別致,和她的名字有着同樣的韻味。

唯獨這扇屏風,彩雕金镂,紫檀木邊還鑲嵌着明珠翡翠,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知道原因。是因為寧瀾格外喜歡屏風上的那幅畫,那幅畫分明描繪的是溫軟煙雨江南,但卻用色濃豔絢麗,精細入微。

畫中秦淮河悠游綿長,華燈璀璨,水波溫柔,一派绮麗銷金色。畫中衆女子人比花嬌,新妝靓麗。

真正爐火純青的畫技,不需要任何言語,便已經将當年秦淮八院的繁華濃豔從畫卷中徐徐展開,淺吟低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這幅畫是名家所繪,千年前南北交戰,南朝滅亡之際,秦淮邊仍舊歌舞升平,倚樓賣笑的青樓女不知天下興亡,仍舊歌唱着淫詞豔曲。畫者滿腔悲憤,揮筆創就這一幅畫,借此咒罵當權者荒|淫無道。

而這幅畫叫——

《商女》

商女不知亡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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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侄女,但寧瀾也是他千嬌萬寵着長大的,富貴潑天,理應不識愁滋味,不知怎地卻偏對這幅畫感慨萬千。

“萬全。”

“皇上?”大太監萬全聽到傳喚,輕手輕腳地過來立在幾步之外。

“太醫院那邊怎麽樣了?”

“皇上,太醫們都在想着辦法呢,不曾懈怠,他們哪敢拿着性命開玩笑吶,您放心,郡主洪福齊天,定會好好的。”

這般安慰人的話他已經聽厭了,他只想要一個結果。昨日還是寧瀾的生辰,宮中大辦了一場賞春宴,良辰吉日,哪知便出了這樣的事。

不止寧瀾,還有錯覺寺的衆多香客,都一并昏迷不醒。

他掖了掖被子,注視着毫無生氣的女子,說:“寧瀾知書達禮,又是這般乖巧懂事,不論生在誰家,都一定是最惹人憐的小女兒。”

萬全俯首垂眸,不敢接話。

他伸手,搭了一下女子額頭,額頭的溫度帶了些涼意,帝王不悅地皺起眉頭,好似又生了怒意。

擔憂至此,俨然一副慈父模樣,只是那雙眼睛再怎麽柔情,也瞞不住眼底的薄涼。

“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

“皇上。”隔着屏風響起小太監一聲禀報,打斷了帝王誅心的嘆惋,“皇上,會厭大師求見!”

***

銮監衛——

“天庭星脈受沖,當真是極陰再現?”一只修美的手敲着暖玉棋子。

“依照天星偏離來看,不會有錯。少帝已經思量許久,不必再糾結了。”

“……”

天庭動作很快,晤虞一事才出,元帝派來人間的人便到了,來的是重光和紫薇星君,加上本就在人間的月餘川和上章,足足湊齊了四位天庭正仙。

給足了晤虞面子。不,準确來說,是過于擔憂,甚至談得上恐慌。

這其中,只有月餘川的心緒最複雜,最紛亂。

算起來,紫薇星君輩分最高,也是宮旭時代的。但天庭有個有趣的規矩,有不願受過往束縛的,成仙之後允許抛棄舊有的身份。而選擇這樣做的,有月餘川,不過因為桑帝的威勢過重,他不能完全抛開。

這其中也有紫薇星君,除了知道跟宮旭同一時代,其他再沒什麽了。

局勢瞬息萬變,這場原本屬于息宿跟孟往之間的鬥争,因為晤虞的出現瞬間發生了變化。

“我已經去查過錯覺寺的重重封印。”指尖輕輕撥了一下卦盤,順布九星,升起的小幽空間虛幻出錯覺寺強封上的繁複符印。

紫薇星君指了一處,細看之下,那層疊符印的深處纏繞成詭谲的圖案,像……蠍?

“這種封印引了蠍血,蠍本帶毒,能傷人,屬五大毒蟲之一。故而錯覺寺的強封也不是什麽正統封印,是邪印,很難煉成,但一旦煉成便也威力無比,堅不可摧。至于那些昏迷的香客,的确是被蠍血印吸走了活氣。”

他說得頭頭是道,月餘川卻有些心不在焉,雖然不知具體身份,但紫薇星君如此精通陣印,屬道家無疑,是祭司門的也說不準。

宮旭派他來,用意頗深。

他神游天外,另外幾人還在繼續讨論,“息宿是死魂靈主人,卻費盡心思攫取凡人生命力來養護晤虞,助晤虞舊魂重燃?”

執棋子的手一頓,他心口倏然生出一剎悶悶的鈍痛,眉頭一皺,那難受的感覺又極快地消退了。

“少帝,怎麽了?”

“……”

眸中重新恢複清明,他舒開皺起的眉頭,一笑而過,“無事。”

是了,他一直以為是息宿與孟往作鬥争,可若息宿是站在晤虞那一邊,所作所為也是為了保晤虞,那麽他原來自以為的一切都将被推翻。

可是,他還是不敢輕信,企圖找個突破口将這個結論推翻,道:“息宿的身邊還有一個文起,那是晤虞的師叔,跟晤虞亦有仇怨,他們怎麽可能去幫助晤虞?”

他其實并不知道文起對晤虞到底是怎樣一種态度,雖然孟往告訴過他文起死在了燕煌之戰中,但實在沒什麽細節,也沒有告訴過他文起是否因此生了怨心。

說到底,文起對晤虞有怨,不過是他自己主觀臆測。因為所有人都認為晤虞是叛徒,所以文起也會是?

他從來沒有如此希望過有人憎惡晤虞。

但紫薇星君沉思片刻,搖頭道:“那個蠍血印已經擺明了是助晤虞舊魂蘇醒的東西,息宿并非道家出身,不可能是陣印主人,我相信也只有三長老文起才有能力研究出這樣強大的邪派道法。雖然文起在燕煌中犧牲,算是晤虞害了他,但他畢竟養育晤虞多年,怎能沒有舐犢之情?”

“……”

他緊緊将那顆棋子攥在掌中,指骨骨節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局面如此,息宿和文起都成了晤虞的背後人,真正與孟往為敵的,竟是……晤虞?

原本息宿與孟往争奪輪回,阿修羅與天庭都處于中立,只要不殘害到人間他們都可以安安靜靜地隔岸觀火。但若是晤虞出世,這個世人眼中的上古餘孽,只會令人感到無比驚懼。

相比之下,孟往就清白上許多。若無意外,天庭和阿修羅将全部支持孟往,再一次讨伐晤虞。

可他……

萬不敢想。

***

陰曹司——

“東西給你帶來了,你要這個做什麽?”她拿出一把匕首,撫摸了一下柄上的那顆琥珀石,随即給孟往遞過去。

“防身罷了。”孟往伸手要接,即将觸上的時刻商女又一下收手縮了回去。

“不行。”她搖頭,警惕地盯住他,“削靈匕可不是好玩的東西,弄不好是要傷性命的。”

削靈匕,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兇兵,機緣巧合之下經過了地獄烈火的淬煉,又經過了天庭天牢泅水的洗刷,多年的打磨才成了這樣。

鬼神一類,向來不懼怕刀劍。哪怕刀劍無眼,傷得再重也可以重新養好,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雖然刀劍傷身的痛苦是實實在在的,至少不會危及性命。

可是削靈匕就不一樣了,這把經過天牢和地獄的鍛造才形成的匕首不會顧及任何人。只要是削靈匕造成的傷口永遠也無法愈合。

若是正中要害,當即便可魄散魂飛。

故而商女才慎重至此,削靈匕的威力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夫君姬名山便是削靈匕的刀下亡魂。

“放心吧,我有分寸。”孟往從她手裏取過削靈匕,細細端詳。

商女不放心地瞄他,轉了轉手腕間的斬絲镯,幽聲道:“傷人的刀,永遠不要朝向自己。”

刀鞘精致,黑金描絲,帶着虺蛇的形狀,刀柄上鑲着一顆琥珀色寶石,一看便是姬名山的風格。

知曉商女心中歉意,他将目光從匕首上投向商女,淡淡一笑:“我已經不是曾經的我了,你也不是曾經的你。”

這把匕首原本屬于姬名山,那個冥王麾下的鬼族第一将。但後來姬名山迎娶了重光時代的人族第一将商女。

他拿下輪回道之後不久,便出了歸覓的那檔事,因為私心放走了歸覓的魂魄。後來便自讨苦吃,靠着靈魂賭約讓歸覓還陽續命,自己也替他背上了無定命劫。

從來萬念俱灰,他向冥王自請流放,冥王同意他的請求,讓他去名山之地散散心。

是那時遇上了商女,但那個才化鬼不久的女子根本不了解情況,就跟所有人一樣。從名山君那裏得知他是晤虞的一剎那便生起了全部的憎恨和敵意。

他無所謂,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別人厭棄了。更何況大家都堕了鬼門,誰也不比誰強。

但商女性子很烈,嫉惡如仇,突然有一天單獨找上他——

“世人都說你下落不明,沒想到你竟在這裏?”她雖然成了鬼,做了名山君的君夫人,眸中燃起的火光卻讓他感到無比熟悉,和那種在火祭時族人剜他的目光,如出一轍。

“你還有什麽臉面活在這世上,你是人族的希望,憑什麽可以那麽輕易地投靠鬼族,鬼族到底許諾了你什麽好處!”她扔給他一把匕首,字字誅心,“我以為你喝着族人的血在鬼界呼風喚雨,高高在上,原來也不過如此,淪落到流放的地步。”

她揚起下巴,傲氣又晦暗,雖然明麗,卻質若蛇蠍,帶着毒血,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

“我若是你,就用這把削靈匕自行了斷,一了百了。”

而那把匕首,如她所願,的确被他貼在了自己的脖頸。

鬼神尋死很難,錯過了這次,就很難再有機會了,所以他要考慮考慮。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求死了,當初他答應冥王前去收歸輪回道,便是帶着尋死的決心。可偏偏他太過于擅長掌控陰陽了,輪回道天生就該屬于他,因此沒能如願。

死亡成了一種求而不得的欲望。

反正一無所有,過去的仇恨深入骨血,現在的絕望湮滅心智,未來的算計汩汩不竭,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這漫長而虛無的歲月……是如此的,侵蝕心骨啊……

冰冷的刀刃緊貼着脖頸脆弱的皮膚,天意見憐,離真正而永遠的死去僅有那麽一點微末的距離。

但……

并非只有心懷希望的人才配活着。

他将匕首重新收回刀鞘中,再一次見商女的時候給她扔了回去,笑得無比寒冷:“君夫人,這麽好的東西,您留着自己用吧。”

他要為歸覓背生生世世的無定命劫,不然那個命魂已損的可憐人容易出事。他又想再等一等,等人間翻天覆地,等真正定天下的人出現,等一切塵埃落定。

所以他一定要活着。

……

我就算痛苦得要死,也要把自己拼好站起來,站在所有人面前,也站在自己面前。

我殺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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