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佛脈

佛脈

黎棠又來尋他們了,這還是自他被賜婚後頭一次來宅子裏找他們。不過眼下孟往跟息宿文起的戰争已經打起來了,孟往忙得不可開交,好在這一天沒有外出理事,才能尋得到人。

在朝顏節的時候孟往才剛見過黎棠,還沒弄明白黎棠跟四合寶珠有什麽幹系。重新見到他,孟往滿腹疑問,月餘川倒是驚喜得很,定要讓人從酒窖中取一壇好酒來跟黎棠敘舊。

他倆喝酒也不用酒杯了,都用碗盛了,大碗大碗地喝,豪邁得很。月餘川一邊倒滿兩碗酒,一邊詢問道:“上次你派人遞了封信來,也沒說個清楚。我見你又消瘦了,出了什麽事?不順心?”

“有什麽不順心的。”黎棠悶了一大口酒。

“還說沒有,你看起來可不像是沒事。”

眼見瞞不過,黎棠自個兒心裏也悶得苦,垂着腦袋支支吾吾一會兒也就一股腦全吐了,原來他這些年執意要去翊靈書院求學,一半是因為真心向文道,一半是為了逃避家族。在書香清淨之地,焚香讀書,雕琢辭令,至少可以短暫地忘卻不絕的煩惱。

後來他的父親莊平侯黎纓要為他在朝中安排職位,他再怎麽不樂意也掙不開世子的使命。只好借口想通過科舉來入仕,來拖一拖時間。

再後來跟寧瀾郡主有了婚約,連科舉也不成了,他未來郡馬的身份實在不适合再參加科舉,要避嫌的。到了如今,也只得遵從家中安排入仕,別無選擇。

但他從來不适應官場上的那一套,甚至談得上厭惡。每每踏進朝廷都好像跌入了一個大染缸,被這缸染料染得五顏六色,面目全非,全然辨不清自己本來的面目。

……

“世人費盡心機,多得是貪求名利富貴的,就好像有了這些,就什麽都能辦到一般。若按照這個标準來,我從一出生,就已經贏了吧,還應該有什麽不滿足的?”

“月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太矯情了?”

黎棠說的這些苦惱,月餘川自己也猜到了,這人啊就是各有各的煩惱,就算是皇帝那也不見得是自在快活。這皇城之中的權勢富貴,就沒有真正輕松的,但有的人樂得如此,也擅長如此,因此不将這看做樊籠,但顯然黎棠不行。

更何況黎棠才被賜婚不久,連自己心儀的對象都還沒有緣分遇見,就多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未婚妻。寧瀾郡主畢竟出身皇家,一旦與皇室沾親帶故,要再從中抽身更是難如登天。

不,他本就是逃不開的。莊平侯位列整個王朝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黎棠作為世子,從一出生,這潑天的權勢富貴便要與家族門楣共生。

……

“你說的這些,我理解,但終究幫不了你什麽。”月餘川跟他碰了碰酒碗,試圖勸慰道,“不過你若是想喝酒了,到我這裏來,管飽!”

黎棠禁不住笑出聲來,仰頭飲盡一碗酒,算是接受了月餘川的提議。月餘川身上有着江湖游俠的氣質,又是真性情的,令人感受不到半點京都裏慣常的機心算計,純粹得令人驚奇。

可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那種單純,而是洗盡鉛華,慣看人世悲喜後的洞然脫俗。仿佛将所有美好的品質都凝結在了一身,超然得不似凡人。

“诶,月大哥,那你……有沒有什麽煩惱?”

“有啊!”月餘川也不瞞他,趁着孟往還在屋子裏處理公事,索性跟黎棠說道說道。便壓低了聲線,說悄悄話一般:“我有個很崇拜的人,但是吧……他跟你孟大哥不太對付,有點仇怨,怎麽也調解不了,一定要喊殺喊打的。”

“情敵?”

“啊不不不!話不能這麽說,我對那人半分愛慕也沒有,只是單純的崇拜,他們不是情敵。”

黎棠啞然,乍一聽,還以為是白月光跟朱砂痣間的決鬥,可不管怎樣,月餘川處在中間都很難辦,左右不是人。難怪今日見月餘川也似有郁色。

黎棠不解:“那他們這是什麽仇什麽怨啊,非要鬧成這樣?”

月餘川眨着一雙大眼睛,委屈巴巴:“我也不知道啊……”

黎棠梗塞,他還以為月餘川快活似神仙,原來這樣神仙般的人物也是有苦楚的,做人實在是難。

他們兩個借酒消愁,在園中樹下你一碗我一碗,哔哔叭叭沒完沒了,屋中的孟往還在加急處理公務……

“大人,按照您得來的消息,這四合寶珠應該被藏匿在錯覺寺之中,可這個位置……若是我們強行靠近和奪取,只怕會驚動文起息宿,到時候肯定要受到阻撓,免不得還要再争奪一番。”

孟往滿心陰郁,在朝顏節上好不容易得來了四合寶珠的消息,可寶珠竟然在錯覺寺,這到底是不是巧合?本以為得來了四合寶珠便能動手去解決蠍血封印,沒想到卻還差了一招。

呂黯分析得對,文起息宿定然将他的一動一靜都盯得死死的,若是直接上錯覺寺尋找寶珠,免不得打草驚蛇,到時候若是不慎讓四合寶珠被對方得了去,更是有苦說不出。可他時間已經不多了,萬不可拖延到燕煌死魂靈完全吸足凡人活氣。

自己算計這麽久,步步為營,連晤虞的身份都拿來作誘餌了,才一環一環地将天庭和阿修羅套在了自己這邊。按理說有這些籌碼在手,大可放手一搏,但他糾結于此,心裏總隐隐透着不安,像是哪裏漏了一環。

漏了……四合寶珠,的背後?

他需要這麽一件可以抵抗蠍血印的寶物,它也就這麽恰到好處地出現了,太巧了。他又費了好一番功夫去得到它,卻又發現它正好位于錯覺寺這個敏感的地方,還是巧。巧到像是有人刻意為之,暗中操控。

不過……既然四合寶珠的消息是從黎棠那裏傳出來的,說不定黎棠與此事有關。

思及此處,他索性叮囑呂黯繼續嚴控局勢,陰曹司跟桀族正在交戰,不可松懈,有任何消息直接來報。

呂黯見他一副沒事幹的模樣,惑道:“大人,您不急了?”

孟往推開門踏出去:“家中來了客人,再急,也不能怠慢了人家啊。”

……

孟往甫一走進園子,遠遠便透過枝葉見着月餘川跟黎棠兩人兩顆腦袋湊在一塊,小雞啄米似的,不知在嘀嘀咕咕什麽。

石桌上擺着一壇子酒,旁邊幾只酒碗,這兩人都愛酒,每每相見總要暢飲一番,這毫不稀奇。

“在說什麽有趣的,我也聽聽?”

他來得突然,二人明顯都有幾分發懵,又極快地恢複正常,招呼他坐下并好一頓言語打發。

黎棠急中生智:“孟大哥,阿齊昨日上街逛了一圈,說民間新出了一批話本子,有趣得緊,讓我來跟月大哥知會一聲。”

月餘川假笑:“是啊是啊,不過你向來對這些不感興趣。”

雖然氛圍有些詭異,但孟往也沒有過多追究,月餘川看話本子的習慣又不是一日兩日了。大概又是月餘川在給黎棠講述什麽狗血故事,被他撞見了難免尴尬。

悠悠酒香清冽,在園中氤氲開醉人香氣,這香氣半點也不刺鼻,很是特殊,好似凝在秋葉上的寒露,晶瑩玉潤,饒是孟往這種不愛酒的人也覺出幾分好聞。

月餘川推給他一碗酒,一邊給他介紹一邊贊嘆道:“要喝點嗎?這秋露白濃度不高,勝在雅致,這可是最後一壇秋露白了,之後想喝也沒了。”

“秋露白?”

他習慣性地就要推辭,可倏然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月餘川點頭:“對啊,這可不是凡品,是黎棠自己釀的,獨一無二啊。”說着順手拍了拍黎棠的肩,感嘆不已:“想不到你釀酒也這麽有一套,當真是意趣深遠。”

孟往挑眉,心中登時起了懷疑,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酒味确實不重,但回味無窮,仿佛真将秋意釀進了酒裏,幾分靜美,不像是普通家釀。

可他分明記得,朝顏節上博君顏的環節之後,他去拿自己的禮物,而黎棠便跟他談起了酒,說秋露白是家家戶戶都會釀的,還問他秋露白跟西域的家釀誰更勝一籌。

原本只當是愛酒之人的好奇與媲美之心,如今看來卻不是,自己竟然被詐了?原來黎棠當時就已經看出了阿爾拉被他替代。

孟往放下酒碗,頗有意味地瞥了瞥黎棠,黎棠也頗有意味地笑了笑,心知自己試探孟往的事已經被正主察覺了。

不過這樣也好,孟往本來還愁着怎麽将話題牽引到四合寶珠上去,如今都明牌了,正好有事說事。

孟往重新端了杯茶來,打趣黎棠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看來我得多研究研究酒了?免得日後再有人用酒來作幌子糊弄我。”

聽出他言語中的揶揄之意,黎棠也淺笑着回他:“孟大哥見笑了,只是當時見着你,覺得眼熟,你又蒙着面,只好這樣來打探打探,不想孟大哥真有這樣的本事。”

月餘川一聽,一剎迷惑之後便也梳理清楚了,心知他倆當日在醉夢樓打照面時有過一段交鋒,也心知孟往此刻斷然起了要從黎棠這裏挖掘出有關寶珠消息的心思。

只是沒想到,孟往還沒有開始打探,黎棠就先自個兒吐露了,仿佛知道他們心中在疑惑什麽似的。

“孟大哥,其實這四合寶珠也不是我家的,是我父親的友人托給我父親的。我爹禮佛,時常拜訪一些高僧大師,也算熟識。

四合寶珠原本是空雨佛脈的寶物,具有極強的鎮邪之力。幾百年前一批賊人為了奪得寶珠,一夜之間屠了空雨佛脈滿門,此後寶珠便銷聲匿跡了,無人知其去向。

錯覺寺出了衆多香客昏迷這件事之後,便有一位大師找到我爹,坦露了實情。原來當年寶珠正巧被雲游四海的佛門大弟子帶走了,因此佛門被屠之後,賊人并沒有找到寶珠。而那尚未歸門的大弟子因此逃過一劫,成了空雨佛脈的最後一員。

四合寶珠雖然是至寶,可正因為觊觎之心太多,那大弟子害怕惹來殺身之禍,便将寶珠藏匿在幼都錯覺寺,還設下一道封印作保護。這個秘密只有這唯一一支空雨佛脈的後人知曉,代代相守。”

月餘川托着下巴,沉吟道:“哦~,這麽說,那個來找你父親坦露實情的大師,正是當年那位大弟子的後徒?也是空雨佛脈的傳人?”

“嗯,對。”

孟往斂眉:“那為什麽現在要将這個秘密說出來?”

大概是孟往問到點子上了,黎棠正了正姿态,壓低聲音頗有些神秘味道地解釋道:

“因為自錯覺寺出事後,那位大師懷疑又是四合寶珠引起的風波,猜測是有人知道了寶珠尚在空雨佛脈,要逼出空雨佛脈的後人,從而奪取寶珠。

故而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托我父親想辦法将寶珠轉出去,因此想到了借助朝顏節。我們先提前放出了寶珠會在朝顏節的時候暗中交易的風聲,故而想奪取寶珠的人都會來。

我父親要我做的,就是在博君顏的時候,将四合寶珠以六散珍串的名字露出去。至于是誰來做交易,與我無關。”

孟往沉默,黎棠這個說辭,毫無破綻之處,也能解釋為什麽四合寶珠剛好在錯覺寺事變後出現。

既然空雨佛脈以為這場事故是由寶珠引起,自然也會認為解決這一事故的辦法是:讓想要得到寶珠的人得手——故而隐蔽在朝顏節之後流出寶珠。

他猶豫不決,全因為擔憂四合寶珠來得太過巧合,疑心這背後存在陷阱。若四合寶珠的來源是這樣,那就是單純的凡人心思,跟他的事沒有半分關系,那他也不必擔憂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麽陰謀算計了。

而他也可以動手了。

……

弄清了一樁大事,孟往心中總算松了幾分,卻不經意間往黎棠腰間瞥了一眼,沒有見到那個黑曜葫蘆佩,黎棠命中有異,這個葫蘆佩是會厭大師拿給他辟邪鎮災用的。

怎麽會不戴呢?這不應該。

察覺到孟往的疑惑,黎棠一皺眉頭,顯出幾分惶惑,道:“孟大哥,我今天來,也是想找你詢問此事的。你曾叮囑我一定要好好佩戴,我都有記得,可是那個葫蘆佩,在兩天前忽然自己破碎了,是我命中将有異變嗎?”

黑曜葫蘆是鎮煞的東西,雖然不能以保萬全,但對付小一點的異數勉強有用。竟然自己破碎了?!

若說黎棠的命格,的确與常人不同。月餘川曾探過黎棠的緣線,他命中無紅線,卻隐隐約約有白線一條。

無紅線是一生無偶的征兆,這不算什麽,無偶的人又不止黎棠一個。他跟月餘川生前還不都是這樣。

但那隐隐綽綽的一條白線卻十分詭異,白線主冥,但那白線并不真切,不見得就是冥婚。後來得知黎棠有驚夢的怪病,他才推測出了緣由。

黎棠驚夢,睡夢中場景各異,卻怎麽也離不開一個人,那人撫琴而歌,吟唱着同一首曲子。每每夢中的自己想要上前去一窺究竟,一睹容顏,便會被推離夢境,驟然驚醒。

黎棠夢中所見皆為前世,那個撫琴之人便是前世羁絆所在,應該是前世的愛人吧。而他的愛人不希望他忘記前世,故而用這種手段纏住了他,入其魂夢,通過在夢境中制造前世的情景,企圖喚醒他的前世記憶。

更何況那個無知的愛人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孟往的底線,一切留存的前世記憶在孟往眼裏,都是對自己的大不敬。

黎棠因果太重了,這對凡人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在孟往構建并維護的輪回秩序之下,留着前世記憶是極其危險的事情。而現在,那個黑曜葫蘆佩的破碎便是證明。

災異來了,鎮災的葫蘆佩為他擋了一煞,便自行破碎了。而接下來還會不會繼續招煞,還有怎樣的災禍,很難說。

也顧不上大罵黎棠的前世愛人愚蠢了,孟往暫且丢下黎棠,回宅子裏翻出一個護身符來,這其實不是什麽能護身的,只是從月餘川的月老廟中順手拿的一個裝有桃木塊的香囊。

雖然是人們用來求姻緣用的,不過不礙事,經孟往一番開光和符箓加持,将其打造成了護身符。

孟往又重返回去見黎棠,将護身符遞過去,肅色道:“這個護身符是我自己做的,你若信得過我,就随身戴好。你的命格沒法改變,這個護身符也只能像那個葫蘆佩一樣給你擋擋災,但也聊勝于無。”

黎棠接過來,仔仔細細在腰間綴好。月餘川一瞥那由自家廟中的香囊改造成的護身符,忍不住勾唇笑道:“棠兒吶~你孟哥哥道法精妙,他剛才的話斷然是謙虛了,這符比那個誰,會厭大師的葫蘆佩不知好用多少倍。你聽話點,好好戴着,給你擋得死死的。”

“謝謝孟大哥!”黎棠伸手撫了撫腰間的護身符,點頭笑了笑。

這也算是,同時接受了月老跟孟婆的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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