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連環
連環
從月餘川孟往那兒打道回府,黎棠徑直被莊平侯爺黎纓叫去了書房,整個書房頗有禪林風味,紫檀雕花桌案上除了公文,便是整整齊齊擺在手邊的佛法典籍,以及修禪禮佛的禮器。
今日是休沐日,用不着去上早朝,黎棠知道父親的習慣,休息的時候便虔心禮佛。或許在朝堂之中混跡久了,需要想一些辦法來保持寧靜吧。
“爹。”
黎棠很輕地喚了一聲,仿佛在這種寧靜平和的環境中,過分的聲響都是一種叨擾。
見黎棠來了,黎纓悠悠吐出一口濁氣,比了個手勢示意黎棠坐下。随即緩慢地掃視了他幾眼,明知故問道:“去別院了?”
料想自己的行蹤也瞞不過自己的父親,黎棠只得有些發悶地點頭。分明黎纓沒跟他談什麽大不了的,可因着父親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了如指掌,他總覺着自己的自由又一次被冒犯了。
案前的青蓮雲翅卧香爐中橫卧着一支線香,沉香寧靜優雅,香煙細細攀升。
“你款待在別院的那兩個朋友,他們與你關系如何?”
“爹,你……”
黎棠擡眸直視自己的父親,不知他是何意。可自己父親那幽深的眸子,深處似乎暗藏着泉流湧動,似乎并不像表面這般具有禪林靜意。
侯府約束甚嚴,但平日裏他交友如何,行蹤如何也不怎麽被過問,如今乍一遇父親如此詢問,他愈發感到惶惑不安。
他只好怏怏回道:“兒子真心待他們,他們系江湖人士,性情自然純粹,父親不必過憂。”
但黎纓并沒有因他的話而寬心,反而用一種近乎盤問的語氣,幽幽道:“你今日去別院與他二人相見,是讨論了四合寶珠的事吧?”
黎棠呼吸驟然一緊,不料徑直被黎纓問出了四合寶珠的事情,按理說應該只有他知道四合寶珠的消息被孟往得了去,怎麽聽自己父親這意思,倒好像洞徹一切似的?!
他飛快地掩藏好心中那抹慌亂,仍舊端出一貫的清雅之風,溫聲道:“父親說笑了,他們跟四合寶珠有什麽關系。”
黎纓頗有幾分意外,曲起手指在椅欄邊輕輕點着,暴露出他在強抑着心中的不寧心思,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棠兒,你就莫要哄騙爹了,爹知道你心性純,不喜歡算計,但他們不是什麽善茬,今後就不要再接觸了。你只消實話告訴爹,你有沒有跟他們講清四合寶珠的事?”
“爹,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
黎棠再也包不住心中的疑團,這場談話從一開始就讓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心中也不禁升起幾分警惕,不是警惕自己的父親,而是警惕這件事的背後,恐怕有着別樣的緣故。
沉香悠悠,試圖撫慰人心,但書房中的氣氛卻持續凝了起來。
黎纓見他如此,心知他已經起了疑心,頓了一頓,仿佛下定了決心,輕嘆道:“棠兒,事到如今,也不瞞你了。四合寶珠是從醉夢樓中流出去的,侯府暗中掌着醉夢樓,你知道被誰拿了去,我就不知道了嗎?”
他的語氣和緩,但分明又有些不容置喙,道:“四合寶珠本就是誘餌罷了,誰拿到,誰就是敵人,棠兒,這次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敵人?!”
黎棠低喃着重複了一遍,黎纓說得不真切,不足以解開他心中疑惑。
只是忽然虛光一閃,從點點滴滴的怪異中掙脫出來,他終于自己紮出了一道口。
自他被賜婚之後,因着對婚事的抗拒和心中的郁悶,黎纓一直限制他的出行,他也因此沒能出門去別院尋月餘川和孟往兩人。
直到這兩日黎纓忽然松了他的限制,他也就挑好時間興致勃勃地去尋友人了。
難怪……
還以為是父親對自己的理解,不想這樣拘着他。原來,是計啊……
黎纓方才對他的一番詢問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又格外問到了他有沒有将四合寶珠的事告訴孟往和月餘川,恐怕是針對。
是故意借他之口,将消息傳遞到孟往那裏。
……
手指緊緊捏着自己衣袖的瀾邊,他忽然擡頭用目光緊緊盯住黎纓,不可置信地提聲質問了自己的父親:“爹,你利用我?!”
香爐中飄散的煙氣袅袅,在他們二人之間升起,彌散……
朦胧輕煙後黎纓的面龐變得模糊不清,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根本看不仔細,但黎纓不置可否,權當是默認了他的問題。
被自己的愛子親自揭開了事實,黎纓免不得有些難堪,只得放柔了些聲色道:“棠兒,爹是為了你好,這件事瞞你,也是迫不得已。”
黎棠再也掩不住心中驚駭,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父親要跟孟往過不去,還要借着自己來對付孟往。
他啪地一下拍案站起來,只想再确認一個問題,嘴唇不自主地顫抖着,肅色道:“爹,那……那些有關四合寶珠的事,是您親自告訴我的,說是空雨佛脈的後人世代守護,因着此次錯覺寺事變才要将四合寶珠轉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心緒驟變,好像對孟往的事情格外關心和在意,令黎纓有些措手不及,他連忙起身移步到黎棠身邊,安撫似的按住他的肩,試圖勸他冷靜。
“棠兒,你聽爹說。四合寶珠的确是由空雨佛脈的最後一支後人持有的,當年佛門一夜被屠,只留了一位大弟子在外,因此四合寶珠才沒有落入賊人之中。而如今空雨佛脈的後人,正是會厭大師啊!”
會厭大師?!
黎棠怔住,事态好像超乎了他的想象,比想象中牽涉得還要廣泛,他強迫自己順了口氣,鎮定一點聽一個清楚的解釋。
“會厭大師乃得道高僧,先帝當年還欲聘其為國師。錯覺寺事變之後,大師便察覺到了此事的詭谲之處,此事……并非人禍。恐是與幽冥鬼怪有關。”
黎棠不自主地顫了顫,眸中凝結上化不開的惶惑。黎纓看在眼裏,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撫了撫他的肩。
乍一聽鬼怪禍亂人間的事,任誰也受不了,他自己初聽之時亦是恐慌非常,才不想将自己的兒子也牽涉進來。
只是……黎棠已經被設計成了這個計劃中的重要一環,再也抽不開身啊!
他也重新坐回去,卧香爐中燃着的線香不知何時斷了,空氣中竟顯出幾分空蕩,連最後一點撫人寧靜的味道也沒了。
“會厭大師求見了聖上,闡明了事體,聖上憂憤不已。錯覺寺的衆多香客昏迷這麽久,此事已經将京都攪得人心惶惶,為了驅鬼避禍,會厭大師便出此一計。
大師說錯覺寺中有鬼家邪印,因此将人們的生命力奪走了,但觀察目前的局勢,衆人又沒有生命危險,這些鬼怪不像是單純地來肆虐人間,更像是鬼與鬼之間的鬥争波及到了凡人。”
“大師便在四合寶珠的藏匿之處下了一道封印,若是有人取走四合寶珠,便會觸動暗藏的陣法,這封殺大陣覆蓋整座錯覺山,由會厭大師為首的一衆僧人操持,就算是厲鬼也脫不得身。”
黎棠最想知道的問題終于被吐露出,心中某一處的弦驟然繃斷,胸腔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幹,堵得人發慌發悶。
原本說,錯覺寺事變是四合寶珠引起的風波,是有人知道了寶珠尚在空雨佛脈,要通過致香客昏迷來逼出空雨佛脈的後人,從而奪取寶珠。故而只要将寶珠交易出去,人們自然便平安無事了。
原來……
不過是編了一套虛假的故事,故意告訴他,再通過他傳到孟往那裏。
至于為什麽是針對孟往,他已經想明白了。
四合寶珠是鎮壓邪惡的人間至寶,若真如會厭大師所說,是鬼與鬼之間的鬥争,那麽四合寶珠出現之後便極有可能被卷入此番鬥争,被敵對的兩方鬼當做籌碼争取。
連朝顏節,也被會厭大師用來布局了,借朝顏節抛出四合寶珠,而凡人幾乎鬥不過鬼族,縱算凡人也要争搶寶珠,又怎麽争得過呢。
只要四合寶珠落在了鬼的手裏,自然會去錯覺寺取寶珠的。會厭只要守株待兔就好了,錯覺寺的封殺大陣終将開啓。
……
肅肅風聲敲打着花窗,平添幾分峥嵘詭異,好似要迎合當下的情景。
黎纓止不住嘆息,無可奈何。
誰來自鬼族,其實他們本不在乎的,是因為巧合之下發現四合寶珠落到了黎棠的友人手裏,才出此一計。
打四合寶珠的主意,就算孟往不是主謀,那也脫不了幹系。只好利用黎棠傳了假消息,為了打消鬼族對四合寶珠出現得過于及時的疑心,好快速又輕易地上鈎。
鬼族禍亂人間的驚天秘聞已經将黎棠沖擊得不知所措,而現在他又意識到,四合寶珠背後沒有問題的假消息又是通過自己傳給孟往的。
孟往若出事,若被會厭封殺,那自己就是禍首!
他從來不想害任何人,尤其現在是自己親手害了自己在意的友人。孟往對自己的信任會害死他!
分明方才他們相聚時,孟往還給了他一個護身符,以祝安度餘生。
變化太快,世事破碎,令人找不着南北。
“爹,你這是置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啊爹!”
他終是猩紅了眼眸,失态地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拽住黎纓的袍袖,沖人呼喊,“我會害死他的!他會出事啊!”
“棠兒,你怎麽就是不懂!?”黎纓臉色驟然沉下,為黎棠的執迷不悟而惱羞成怒,厲聲喝斥。
“你這麽維護他又有什麽用?他是不是人都難說!難道你要跟一個連人都不是的東西為伍嗎!”他咬着牙一字一頓,“——是他要害死你!”
“他從來沒有害過我,他沒有惡意的,爹,你為什麽不能相信我?我自己能辨得清好壞是非!”
紫檀桌案上的修禪禮器被不慎的動作拂開,摔落一地,一室狼藉。噼裏啪啦的刺耳聲響加劇了漸漸燃起的火氣。
“你若真辨得清是非,就不會任他蒙騙,到這個地步了還要為惡徒說好話!”
黎纓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發出悶悶一聲響。書房中劍拔弩張,黎棠怒眼盯了自己父親一眼,竟然在自己的至親身上感到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悲哀。
他不相信孟往會是荼毒人間的惡鬼,因此在這樣針鋒相對的時刻,他選擇徑直甩袖大步離開。
不管怎樣,他都不能将自己的朋友置于危難之境,他要立刻去找到孟往和月餘川,把事情講清楚,告訴他們不要去碰四合寶珠。只要遠離四合寶珠,會厭精心布下的局就是一場廢局!
可他們父子二人已經将态度都挑明了,黎纓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他不管,不會由着他去通風報信。
他身後傳來了自己父親陰沉的命令,“來人!将世子帶回房間,嚴加看守,沒有本侯的命令,不得擅出!”
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闊步截住了向外掙紮的世子,要架着人回房間。黎棠艱難扭動着身子,可他文弱書生一個,怎麽掙得過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多年來的壓抑終于在困境中決了堤,洪水猛獸沖出了囚籠,他撕破了多年來謙謙君子的臉皮。
“爹,這些年,我都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侯府世子,您說不能游歷四海,我就安心待在府中;您說不可玩物喪志,我便研習政治律法。您要我入仕以求上進,我也照辦了。還有我的婚事,我知道,是您為了鞏固權力,瞞着我向聖上請的旨!我不過是您争權奪利的棋子,我都忍受了。我深知家族門楣之重,因此從無怨言啊!”
他的胳膊還被兩個侍衛制着,袍角因着一番掙紮翻了個角,略顯淩亂,狼狽得如同即将被打入大獄的囚犯。
“娘去世那年,爹,你帶着我守在靈前,祈求娘的在天之靈佑我平安喜樂,願我再不受驚夢怪症的驚擾,願自由如風,願一世長歌,其實都只是……說給我聽聽,哄我的吧?您從來,都不在乎我的,只不過因為我是您唯一的子嗣,才不得不關注我罷了。恐怕這些好聽的話,在靈前的祈願和憐愛,您自己都記不得了吧,我卻白白記了許多年……”
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他看不清靜立的那道人影,神色、表情、動作,都随着淚花朦胧了……
幾個侍衛再一次聽從侯府主人的命令,将他架住往屋裏帶。他頭昏腦漲,隐隐約約聽見要将孟往送給他的那個護身符拿去燒了,免得害了性命。
他又被這一變動所刺激,掙着被控制住的手臂往回看去,用近乎哀求的呼聲博取最後的同情,“——爹,不要燒那個護身符!我已經沒有黑曜葫蘆佩作保護了,我不能沒有護身的東西啊……”
……
暮春的風打着旋兒,将高門深宅中的聲響吹散,一切又歸于寧靜,也再也無法寧靜。
濡濕的眼角散不開濃郁的霧,莊平侯府主院的書房狼藉一片,細瓷砂陶碎了一地。卧香爐中最後的餘溫也冷了,尋不出一絲溫度。
他坐回黃楊木雕花椅,腦中還盤旋着自己唯一的兒子被帶離時最後的質問。
跟随多年的管事走到跟前,顫聲道:“侯爺,莫跟世子置氣了,世子年紀輕,終究要氣盛些,不懂得您的苦心。”
“林三,舒顏若還在世的話,一定會怨我吧……”
“侯爺莫多心,夫人愛您跟愛世子是一樣的,怎麽會怨。”
願平安喜樂,
願自由如風,
願一世長歌。
當年愛妻彌留之時,他守在床前。那個他最愛的女子,囑托他照顧好幼子,只希望他們的孩子擁有最平凡的快樂。
而他也在靈前許下了這樣的祈願。
殊不知,這根本不是什麽最平凡的快樂啊,這是最難以企及的、遙遠的心願。
黎棠說他忘了,說他不在乎自己,可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的?
皇權倚仗世家,世家也仰仗皇權,如今王朝久受世家牽制,幾代天子皆是既拉攏又忌憚各世家大族。越是身處高門尊位,走在這權位之間便越是膽戰心驚,生怕走錯了一步,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浸淫陷落在其間,鮮少能抽得出身來關懷幼子,也疏于溝通。以為自己是盾,只要在廟堂之上沖鋒陷陣,将這侯門守護到底就足夠了,就足夠保護自己最愛的人了。
朝堂上危機四伏,兵不血刃便可置人于死地,而他終将老去,死亡,黎棠也終将從世子世襲莊平侯位,他護不了黎棠一世,只能要求他研習政法之道,飽讀權謀法則。
……
“林三,棠兒他……連自己喜歡的生活都選擇不了,終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失敗了吧……”
林管事搖頭嘆息,終是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侯爺,寧瀾郡主貴為皇親,還是聖上當成公主一般疼愛的女子,還不是被聖上當成了拉攏世家的棋子,送來跟世子聯姻。聖上忌憚侯府,早就生了鏟除之心,世子想逃,也逃不開啊!”
跟寧瀾郡主的婚事,的确是他跟當今聖上僵持不下的産物,一邊要拉攏,一邊要攀附,這邊要忌憚,那邊要壓制。皇權和世族,誰也離不開誰,又誰都憎惡着誰。
……
他伸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紅漆小盒子,盒子打開,裝着破碎的幾塊黑曜石,石面上刻着斷裂的符文。
這是那個幾日前突然碎裂的黑曜葫蘆佩,破碎之後便被他收撿起來了。
這個護身佩忽然碎裂,是已經為主人擋了一災。但黎棠命數奇特,未來不知還會不會有危險。
其實會厭自發現了京中的鬼族異動,便求見了聖上,甚至獻出寶珠要布局為幼都驅鬼避禍。這事原本是跟他沒關系的,是因為知曉了四合寶珠在會厭之手,而四合寶珠的鎮邪之效,要比黑曜葫蘆佩好上太多,甚至可以保黎棠餘生無虞。
為保黎棠平安,他必須接下這檔事。而皇帝承諾他的,事成之後便将寶珠作為酬勞贈予侯府。
他被迫入局,其實跟黎棠也沒什麽兩樣,只不過黎棠不懂他的苦心,還受了厲鬼的蒙騙,要為着鬼族說好話。
那個護身符,他一猜便是今日黎棠前去拜會那人時得到的。人鬼殊途,鬼向來是殺人禍世的惡魔,他不會再讓黎棠跟對方有任何接觸,就算留着個物件也不行。
只要會厭成功布局,除掉禍亂人間的厲鬼,而他得到四合寶珠,護黎棠平安就夠了。
其他的,他什麽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