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六月的頤州, 天蒙蒙下起淅瀝細雨,風吹過道路兩排洋梧桐樹, 簌簌旋起飄零幾片深沉墨綠的葉子。
雨勢漸大, 賣報的孩童和街邊賣煙的女郎跑起來往廊下躲雨,櫥窗前擠滿了人, 玻璃後擺着的紅寶石蛋糕被人影遮住。店裏頭靠窗的位子, 天鵝絨鋪就的桌布上一杯暖熱咖啡,少女單手托腮, 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老板平日不喜歡與客人太多接觸,嫌麻煩怕招惹是非, 這時卻忍不住走上前。
“小姐, 外頭的人是否擋着你看風景了?需要我趕他們走嗎?”
少女回眸看他, 幹淨的臉蛋白璧無瑕,兩彎細細的淡眉仿若籠了層霧,不笑時如隔遠山蹙若西子, 笑起時嬌柔純淨,美得令人屏息。
十五六歲的年紀, 介于少女與女人的界限,天真稚氣與妩媚妖嬈轉換自如,乍見時像一朵潔白的丁香花, 再看時卻燦若一株嫣紅玫瑰,帶着刺的那種。
她的聲音細細柔柔,“不必,看他們躲雨, 也是一種風景。”
老板點點頭,禁不住往少女身上多打量幾眼。
少女穿得樸素,一身湖綠竹布及腰短襖過膝裙,七寸倒大袖下一雙白白瘦瘦的手,保養極好,仿佛新生嬰兒那般嬌嫩。雖然衣着簡單,但一看就是矜貴人家出來的千金。
少女問:“老板,今日陸軍署的專車過去了嗎?”
老板道:“還沒,就快了。”
新來的督軍排場大,聽說是南京那位元帥的四兒子,今年剛過二十五就坐上了陸軍署總座指揮的位子,到底是本家勢力強勁,剛來就鎮住了下面一衆牛鬼蛇神。
頤州是葉家老家,別處比不得,連出行防範都比旁處松懈,這家店往前幾裏就是葉公館,雖是劃出來的一片禁區,但未設關卡,只是兩排士兵輪流看班,到底沒太過分擾民。
老板見她杯底已空,殷勤地準備為其免費續杯,少女莞爾一笑,婉拒他的好意,丢下一個銀元,不等找零,緩步離去。
廊外躲雨的人見屋裏出來個女學生,撐開一把油紙傘,傘微微擡起,露出張水靈的臉,柔美青澀,眉眼間溢滿年輕的純真。衆人一愣,驚嘆真是個美人胚子。
路上頂雨而行的人沒幾個,方才的微雨早已化成狂風暴雨,蒙蒙地豎起雨織成的霧,這樣的天氣趕路,無異于蜉蝣在水裏蕩圈,未尋着方向就已被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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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撐傘往雨中一站,悠悠地前行,與旁邊匆忙行進的路人不同,她似乎很享受這一場大雨傾盆。
通靈玉不太滿意自己的新身份,它飄進南姒的耳旁問:“主人,這次為何不讓我化成活物?”
南姒低頭摸了摸腕間的玉镯,“你做活物時吃太多,我怕養不起你,這次化作玉镯,我成天貼着你不也很好嗎?”
通靈玉怏怏地縮回玉镯裏。
雨飄進來,打濕腦後兩條黑辮子,南姒繼續前進。
通靈玉重新翻開這次的任務,仿佛發現什麽興奮的東西,道:“主人,這次你要扮作純情女學生咧,能行嗎?”
在它的腦海裏,南姒完全跟純情二字搭不上邊。
南姒撥開額前微卷的留海,“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只要任務達成不就行了嗎。”
她翻看起這次的宿主記憶。
身體的主人叫宋幼秾,父親原是清末的道臺,後為生計所迫,做過教書先生,母親是官宦家的小姐,戰亂與家人失去聯系,夫妻倆膝下就只這麽一個女兒,雖不太富裕,但也無太大煩惱,一家人其樂融融,倒也過得快活。
美好的生活停在宋幼秾十五歲那年,父母意外去世,留下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家裏尚有些儲蓄,若是儉省度日,倒也沒什麽大問題。幼秾念着父親的遺願,堅持将書讀完後再考慮以後的事。
像以前那樣上學,日子平淡無奇地過着,在此期間,幼秾經好友許曼春介紹,結識了城中紡織大亨家的二少爺吳似鴻,兩人一見鐘情,孤女自以為尋到了交托終生的依靠,正準備談婚論嫁時,卻被無情抛棄。許曼春這時站出來告訴她真相,原來她只是被當做許曼春與吳似鴻調情的工具,許與吳立下賭約,若是吳能與幼秾共度春宵,許便答應吳的求婚。
幼秾一病不起,成了頤州的笑話。
就在病中,幼秾消失多年的舅舅舅母尋上門來,以照顧為名,霸占宋府,并吞掉了幼秾的家産,并且要将她嫁給老頭子做妾。
幼秾拖着重病的身子出逃,最終一口氣沒緩過來死在路上。
通靈玉又飄出來,順着雨絲湊到南姒耳旁,不等它開口說話,南姒問:“這次任務達成的條件是什麽?”
通靈玉道:“怨氣消減合格的必要條件有兩個,不再受旁人欺壓,以及讓報答葉懷南的恩情讓他獲得幸福。”
葉懷南曾經是宋幼秾父親的忘年交,宋父很欣賞葉懷南,與其結拜,因葉懷南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幼秾小時候曾喚他一聲“小四叔。”
得知宋父去世後,葉懷南曾向宋幼秾伸出援手,只是當時宋幼秾心氣高傲,受人影響,不願與軍閥來往,所以婉拒了。後來宋幼秾逃難的路上,死前最後一個見的人是葉懷南,葉懷南給了她臨終前的關切,這一點溫暖猶如雪中送炭,将飽受摧殘的宋幼秾從黑暗中拯救出來,以至于死後宋幼秾依然無法忘懷,想着一定要報恩。
“以葉懷南的身份,應該不稀罕她的報恩吧?”
“那可不一定,幸福可不是身份高貴就一定就能擁有的東西。主人,這個任務,很多人就跪在了葉懷南身上。”
南姒斂起神色,“知道了。”
越往前人越少,眼見着就快到葉公館,南姒整整裙角衣襟,同門禁處的士兵道:“你好,我是來找葉督軍的,能讓我在這等等嗎?”
士兵本來很不耐煩,一看到她那張臉,眸中閃過一抹驚豔,踟蹰片刻後道:“那就在這等着吧。”
不多時,一隊汽車直直駛來,沉重鐵門緩緩打開,車門腳踏邊守護的全套武裝士兵跳下來,迅速排成方隊陣型,士兵們在雨中站得筆直,擡手向車裏的人行禮。
副官打扮的人恭敬地打開車門,舉一把諾大的黑洋傘,立正敬禮:“督軍。”
此時隔着門禁處的栅欄,南姒擡頭望去。
一個高大的身影邁着腿從車裏下來,一身齊整戎裝,戴着軍帽,黑色呢子披風,飒爽威嚴,舉手擡足利落幹淨。車燈亮起,從他臉上一晃而過,映出英俊硬朗的側臉線條。
有一種男人,從內到外透着冷漠,臉上寫滿生人勿近,人若是敢碰他一下,他當即就能将人的一雙手削下來。
葉懷南就是這樣的男人,高傲冷寒,連帶着他身上那點子小潔癖,一并襯托成了神聖不可冒犯的戒律。
他伸出手。即使隔着手套,也不肯輕易去接旁人碰過的東西,冷眼等着副官将手帕層層包住傘把,這才接過來。
他正要往裏去,忽地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喊:“四叔!”
士兵們下意識舉起槍杆子對過去。
門禁處的守衛兵冒出一身冷汗,他怎麽也沒想到身邊柔弱的女學生竟然敢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葉懷南往後看,看到一方小小瘦弱身影,學生打扮。
在頤州,他認識的人裏,就只有一個人還在上學。
葉懷南揮揮手,同副官交待一聲後,不願在雨中多做停留,徑直往前。
副官走到南姒身邊,“請問是宋小姐嗎?督軍請您進去說話。”
旋轉樓梯,腳步聲踢踏而起,葉懷南不急不慢地扣緊袖口,邊走邊往下探。
客廳站着的人,狼狽至極,一邊手拎着錢袋一手拎着傘,那傘濕噠噠的往下滴水,一如她濕透的額前碎發,少女并未察覺到他的出現,低着頭看地上,雙腳不安地挪動。一看,原來鞋也濕透了。
張媽喊出聲:“四少。”
如今葉家一家人都在南京住,父親将他放到頤州歷練,頤州是老家,他這次回來,老宅子用慣的人一并帶過來了。
葉懷南吩咐她:“去找套幹淨的衣服讓宋小姐換上。”忽地想到什麽,問向南姒:“我這裏沒有女人的衣服,拿丫鬟的給你穿,介意嗎?”
她乖巧地搖搖頭,“不介意的,謝謝小四叔。”
葉懷南一愣。
她喊他小四叔,他多多少少有幾分驚訝。
剛回頤州時,他得知宋氏夫婦逝世,念及過去情分,曾去宋府拜訪。宋幼秾半點想要求助與人的念頭都沒有。
提起來,他算她的長輩,與其父結拜情誼猶在,按道理,他該替宋父照顧她。
可是宋幼秾疏離的模樣,很快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留下五百大洋與一封書信,讓她以後有困難時,盡管開口。
葉懷南掃了眼玻璃茶幾的手袋,大致想到她此行的目的。
以她的性子,大概是來還錢的。
南姒換好衣裳出來,望見葉懷南坐在沙發上,一雙穿着軍靴的長腿疊合,英氣的眉,深邃的眼,幹淨過頭的裝束,他姿态慵懶地看報,并沒有擡眼瞥她。
南姒看了看周圍,選在他身邊坐下,小聲呢喃:“四叔。”
葉懷南放下報紙,不動聲色地往旁移了移,精致的唇輕輕吐出一句:“不害怕我了?”
南姒搖搖頭。
葉懷南問:“冒這麽大的雨來找我,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南姒抿唇道:“我來謝謝四叔的。”
葉懷南盯着她淨白的鵝蛋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受了他的好意,他心安理得,她不受他的好意,他也問心無愧。
“僅僅為了錢的事?”他從小跟着父親東奔西走,看透一個不谙世事女學生的心,綽綽有餘。
她将頭埋得更深了。
原本宋幼秾确實打算來還錢的,還完錢後她就沒再與葉懷南有過交集了,直到死前的短暫相遇。
南姒想,一個孤女,就該有孤女的姿态。
她輕輕道:“四叔……你前幾日的提議……還有效嗎?”
葉懷南僵住。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小女孩到底在想什麽。之前那麽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好意,現在又主動跑來請求。
葉懷南心裏有些煩。
他起身,“過些時候再說,你自己考慮清楚了,我并不強求。外面雨大,等雨停了你再走。”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徑直上樓。
通靈玉新奇地道:“呀,主人被拒絕了。”
南姒單手撫摸左臉,客廳裏挂着的紅木雕花鏡照出少女上半張臉,她揚起眉眼,純淨的眸裏透出異樣光彩。
第二日豔陽高照,昨日被暴雨沖洗過的天,藍得像是要滴下來的琥珀,蟬鳴聲起,陽光肆無忌憚地曬着大地。
葉懷南從官邸出來,剛要上車,副官道:“督軍,宋家小姐又來了。”
葉懷南皺緊眉頭,“不理她,走罷。”
他坐上車,車開過拐角時,車窗外閃過一個人影。
她在太陽底下站着,手裏不安地纏着辮子,踮起腳往官邸出口的方向眺望。
葉懷南收回視線,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第三日,第四日照常如此。
他也不好叫人将她攆走,就只能任由她天天在那等着。
終于這天葉懷南耐不住性子,叫人将車停下。
他一身軍裝神情冷峻,衣肩上的軍銜領章在太陽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光。
他垂眸睨向地上蹲着的人,喊了聲:“幼秾。”
她擡起頭,沒有起身,看到他,先是眼睛笑,然後嘴角溢出話:“小四叔。”
又甜又乖巧。
親昵得仿佛多年親人。
葉懷南明知故問:“有事嗎?”
她的手伸過來,撈住他披風一角,語氣糯糯的:“我考慮清楚了,就依家父的囑托,以後讓四叔照顧我。”
葉懷南盯着她碰過的披風,死氣沉沉的目光像被欠了百萬大洋。
少女扶着他的衣服緩緩站起來,她柔弱的眼神籠成一束光照向他,潔白的面龐寫滿期盼。
她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孤苦伶仃。
大概今天實在熱得慌,不想在日頭下多待一刻,許久,葉懷南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