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更合并

臘八寒冬, 整個大周朝沉浸在過年的熱鬧氛圍裏。到處張燈結彩,喜慶洋洋。

自太後被送去碧雲庵靜養, 皇宮越發安寧, 過年前打發了一批美人姬妾出宮,皇帝勤于政事, 後宮如同虛設。

除夕夜, 皇帝在宮裏設宴款待衆臣。

歌舞升平,絲竹不斷。

不知是誰, 不合時宜地提起燕王的婚事。

“殿下早該娶親,王府需要一位賢良淑德的女主人。”

燕王差點被酒嗆着, 摔了酒杯站起來, 指着剛才說話的人, “多管閑事,本王娶不娶親,關你何事?”

高位上坐着的人出聲:“阿辭, 不得無禮。”

燕王往上看去,皇帝端坐玉椅, 好整以暇,姿态舒展,一雙眸子深邃悠遠, 嘴裏喝着酒,話對下面說,眼卻盯着旁邊的人。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皇兄對蘇承歡寸步不離。就連年宴, 也為她在旁設座。

挨得那樣緊,恨不得将人吞肚裏。

袖子下的雙手握成拳頭,燕王直起脖子,苦吶吶道:“皇兄不也沒立後嗎?待皇兄立後那日,我再考慮娶王妃的事。”

他擡眼瞥向一身繡錦祥雲的人,她低頭逗貓,未曾有半分神情變化。

燕王心裏忽地有些失落,摻雜着半分慶幸,連帶着熱烈的苦酒,全都往肚子裏悶。

皇帝不理他。

下面的人知趣地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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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宴會結束,人都散完了,燕王仍在埋頭喝酒。一張臉喝得緋紅,雙眸迷離惆悵,眉頭似蹙非蹙,委屈地盯着上頭輕言笑語的兩個人。

皇帝挪開案席,準備去牽南姒的手,尚未碰到,燕王便喝道:“皇兄,我有話要對你說。”

皇帝寒着臉,“今夜朕要與蘇相一起守歲,明日再說罷。”

燕王搖着頭不肯,上前:“既是如此,我也要一起。”

皇帝朝老太監使個眼色。

老太監忙地帶人前去攙扶燕王。燕王揮開他們,擡眸見高位上已無兩人的身影,心中一急,腳步踉跄着往外去尋。

雪地裏走了好久,一雙寶藍紋錦金絲靴浸濕大半,腳凍得僵硬毫無知覺,寒風凜冽,吹得他鼻頭泛紅,四處張望,總算望見皇帝攜人前往寝殿的隊伍。

他忙慌慌追上去,人已經入了大殿,他剛要往裏去,便被小黃門攔下:“王爺,沒有皇上的吩咐,今夜無人能入殿。”

燕王着急地喊起來:“皇兄,是我呀,快讓我進去。”

老太監呼着氣總算尋着他,忙地勸道:“王爺,天寒地凍的,您還是早些回王府罷。”

燕王咬住下唇,眼巴巴地往厚重的殿門後望,什麽都看不見。

他不甘心地跑開,趁人不備,打算從側殿進入,哪想側殿也關緊了門。燕王貼在門邊,渾身凍得發抖,實在受不住,緩緩倚着門蹲下來,身子蜷縮成一團。

忽地裏面傳來微弱的聲音,像雪花飄旋落地,絮絮不斷,卻又轉瞬即溶。

燕王聽着聽着,鼻子眼角一酸,豆大的淚撲簌往外掉。

他一邊哭一邊擦淚,掏出她常挂在腰間的金魚袋,顫顫巍巍地往胸口處捂。

冬日飛雪,落在檐下玉磚上,徹骨清寒随風刮來。

今年的除夕夜,過得漫長又苦澀。

第二日燕王便病倒了。出了元宵,病還沒好。

太醫來報,說燕王不肯吃藥,前去診治的大夫全被趕了出去。

皇帝沉吟片刻,當日便動身前去探他。

床前擱着幾碗涼透的藥,溫了不知幾遍的飯菜尚冒着幾分熱氣。

皇帝掃一眼,挨着榻沿坐下。

“阿辭。”

床上的人悶在被子裏,沒有一點動靜。

皇帝擡手掀被,燕王掙紮,往牆角躲,背着身,橫豎就是不看皇帝。

皇帝重新坐回去,堅毅冷峻的面龐無情無緒。

他說:“不要鬧脾氣,沒人會像小時候那樣縱着你。”

錦被微微顫動。

壓低的抽泣聲從被下飄來,他模糊的聲音道:“我知道。”

皇帝悶嘆一聲,許久,他澀澀地閉上眼睛,帝王深沉的聲線裏透着無可奈何:“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麽。”

燕王從床上翻滾起來,哭了不知多久的臉蛋皺成一團,他拉住皇帝的衣角,眼睛裏寫滿渴望:“我要蘇承歡。”

皇帝眼底并未露出震驚,推開他的手,緩緩道:“她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燕王俯身向前,用小時候求人撒嬌的眼神看向皇帝:“哥哥,我想娶她,讓我一回,好不好?”

皇帝起身。

燕王哭吼起來,“哥哥,十三歲我第一次為你殺人時,你說以後榮華富貴定會與我一起共享。可如今我不想要榮華富貴,我只要一個蘇承歡。”

皇帝眸中一黯。

他記得阿辭執刀全身沾滿鮮血的樣子。少年稚氣的面龐上,滿是害怕,饒是如此,依舊毫不猶豫地将刀插入了刺客身上。

沒有阿辭,就沒有他的今天。過去那些冷酷殘忍的歲月,是阿辭陪着他一起走過來的。

皇帝轉身,少年抱膝痛哭,因情緒的激動忍不住地發抖。

皇帝上前,将他抱入懷中,一下撫着他的背,道:“阿辭,除了蘇承歡,哥哥什麽都可以給你。”

燕王不再壓抑自己的嫉妒:“你不娶她,又占着她不放,憑什麽不讓我娶,憑什麽!”

皇帝一僵。

頃刻,他退回門邊,黯淡的光從窗棂透出,映在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皇帝的聲音裏透出嘶嘶寒氣:“你以為我不想娶她嗎?她連皇後之位都不要,難道會看得上燕王府的王妃寶座?”

燕王怔愣。

片刻,待皇帝離去後,少年呆呆地拉緊兩肩搭着的錦被,帶着淚腔嘟嚷道:“那是你自己沒本事……興許我可以呢……”

皇帝回去後就命人将蘇相召進宮來。

宮人們心照不宣,在殿裏備好一切物什。

大寒的天,他故意選在地龍熱氣籠不住的角落,看她一件件脫掉官袍,凍得瑟瑟發抖,只能緊緊抱牢他取暖。

“你自己來。”

她柔弱地走近,臉上因為寒冷而生出兩種不同的紅。

一種是寒冷的僵紅。

一種是情欲的暈紅。

動了十來下,她喘氣停住,“沒力氣,不做了。”

皇帝耐心等到現在,這時候才翻身反客為主。

他說:“今日我去看阿辭了。”

她嗯一聲。

“阿辭向我求娶你。”

她又嗯一聲。

她背對着他,皇帝俯身壓下去,擡手将她的臉轉過來,尋着唇顫顫地吻上去。

縱使知道她的答案,他依舊沒有自信,嫉恨地重咬一口:“我沒答應。”

她嘤咛飄出一聲。

是愉快的歡慰。

皇帝貼着她的臉,更加賣力,微垂的眸裏滿是痛楚:“他若來招你,你也不許答應他。”

她微喘的聲音裏忽地飄出一句:“阿辭似乎很喜歡我呢。”

皇帝發狠地搗鼓,他說:“他只是喜歡,又不愛你,你有我愛,還不夠嗎?”

她要什麽,他都給了。

她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便将朝政全部奉上。

她要自由身不受拘束,他便再未提起納後之事。

這世上所有能讨好奉承的活,他都為她做盡。究竟還要怎樣,她才願安心待在他身邊。

他做着做着就停下來,南姒勾住他吻過去。

她的吻很誘人,輕而易舉就讓他重振雄風。皇帝得了她的喜,很是愉悅,所有煩惱都抛至九霄雲外。

最後結束時,腦海一片空白,他聽得她道:“我給你們賀蘭家生個孩子吧。”

——

開了春,朝中之事越發繁忙。比起之前,衆臣肩上的擔子不止重了兩倍。

蘇相發狠逼着他們布防各地練兵以及貿易往來的事。

像是要一口氣将大周幾十年內做的事全部壓在一起,百年基業所需要的大格局,已經頗顯框架。

在府裏待了三個月,燕王總算肯出門走動。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他得到相府的書信,責他無所事事不為朝廷分憂。

燕王得到書信後立馬就爬起來換衣梳洗,新做的大紅袍,招搖爽朗,他蹲在相府門口等。

管家讓他進府等,他不肯,進去等就看不到她回府的轎子了。

等啊等,終于盼到。乘着夕陽的金光,她款款而來,一雙手纖細柔軟扶他起來:“等多久了,也不事先說一聲。”

燕王笑嘻嘻,“我剛來,沒等多久。”

她轉眸掃他一眼,“病好了?”

燕王不自在地摸摸腦袋,“好了。”

她擡步往裏走,手中的折子往他懷裏一塞,“邊關鬧事,沒個停歇,煩死了。”

燕王屁颠屁颠地跟進去。

待進了屋,侍從擺好酒菜,南姒屏退左右,歪在榻上将最近朝政的事同他細細說。

他耐心聽着,偶爾給出幾個建議。

她提筆記下來。

燕王喜上眉梢,覺得自己總算還有點用處。

說了好一會話,他替她斟酒,桃花酒溫和,暖身子,兩杯喝下去,方才覺得穿得太悶,渾身緊得慌。

她俯身為他解開一顆盤扣。

“穿這麽多也不知道松松氣。”

他癡癡盯着她,視線從她白淨的面龐落至衣袖滑落半截的皓腕。

視線一黯。

那裏,有皇兄留下的痕跡。

燕王想起皇帝那日說的話,她不願嫁皇兄,那麽,她願不願意嫁他呢?

總要問問的。萬一她願意呢?

他不想錯過任何機會。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觸碰她臉頰右側幾不可見的吻痕,溫熱的指腹貼着那塊肌膚,來回摩挲,像是要将那塊紅漬擦掉一般。

“我給你當夫婿好不好?”

南姒一愣,正好通靈玉爬上榻,喵嗚着朝燕王叫喚。

燕王摟起它,愛憐地摸摸它的腦袋,對南姒道:“我可以入贅,只要你願意,以後我随你在蘇府生活,百年之後,也同你一起入蘇家祖墳。”

她臉上恍惚帶了點笑意,搖搖頭,“小傻瓜。”

燕王抿抿唇,“我不是小傻瓜,我比皇兄更好。”

她笑問:“哪裏好?”

他被問倒,數秒後回過神,聲音一虛,急急道:“哪裏都好。”

對面沒了回應,燕王擡眸望過去,見她似乎在想什麽,以為有了機會,立馬挪步挨近她坐下:“我比他俊朗,比他年輕,而且……”

他一時想不到什麽,腦子一亂,脫口而出:“而且我沒碰過女人,只要你要我,我就是你一個人的。”

南姒眼睛張大,驀地俯下身笑出聲。

他見她嗤嗤地笑,喜歡得不得了。顧不上一時語快的羞憤,孩子氣地拉住她的手,“你就答應我罷。”

她明知故問:“答應你什麽?”

他說:“答應嫁給我,不,不對,應該是答應讓我入贅給你當夫婿。”

南姒道:“可我不需要夫婿。”

燕王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那你需要什麽?我都做。”

少年英俊的眉眼透着求而不得的煩悶,她伸手輕輕撫上去,自他漂亮的眉毛到他紅薄的嘴唇。

她的聲音又輕又慢,緩緩蕩在他耳邊:“我要你好好輔佐你的皇兄,守護大周萬裏山河。”

他攥住她,“山河有你守護,我守護你便行。”

南姒抽出手。

“我不喜歡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

他恨不得将一顆心剖出來,“我有。”停頓半秒後,他想到什麽,發狠站起來道:“是不是我當皇帝你才肯看我一眼?”

通靈玉喵喵跳到南姒懷裏,主仆兩人的對視,意味深遠。

忽地她擡眸,将貓放在地上,扇手輕趕出去。

屋內只剩他們二人。

南姒勾了勾他的衣袖。

燕王懵懂地轉過身,見她媚眼如絲地望着自己,不由地低下頭。

南姒拉着他重新坐下。

她挨近,盯着悶悶不樂的少年,将嬌柔的聲音朝他耳畔送:“以後不準有這種念頭,知道嗎?”

燕王鼓着腮幫子不應話。

南姒搭在他的肩頭,将話繼續送進去:“當皇帝沒什麽好的,你看,你皇兄不照樣娶不到我嗎?”

他立馬反駁:“可他得到了你!”

南姒一怔。

這樣的情形何曾相似。她也有過如此傻氣的時候。

只是她比他好,她至少稱心如願了。

少年低下頭埋在她懷裏,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愧疚:“對不起,是我過分了。”

南姒嘆口氣。

罷了,反正她也有此打算。折騰了那麽久,都沒能懷上,換個人興許可以。

“你皇兄嘗過的,你想試試嗎?”

他僵住。

她媚眼如絲,笑意蕩漾,一張朱唇湊過去。

燕王緊緊閉上眼,整個人沉入巨大的驚喜中。

那唇是香甜的。他朝思暮想的蘇承歡,此刻正在吻他。

他明明只喝過兩杯桃花酒,卻如飲數壇烈酒醉得七昏八暈。

原來,女人的滋味這般好。

他雙手撐起,不敢壓她,小心翼翼地打探,嘴裏不停地問:“我做的對不對,你……你喜歡這樣嗎?”

她往後一仰,“嗯。”

簡單一個字,他興高采烈,仿佛得到誇贊的學生,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本領全部拿出。

到底不敢唐突,猶豫地很久,之後又問道:“我真的可以嗎?”

南姒哭笑不得,“可以。”

他歡喜地往前送,憋不住時,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異樣,急得連忙吻住她的唇。

她安慰他:“不要緊,做你想做的。”

他問:“那皇兄呢?皇兄也是想做什麽都行嗎?”

南姒不回答他。

臨到頂點的狂潮生生逼回去,他覺得嫉恨,不肯停下,示威一般,宣示自己的與衆不同。

末了,他喘着氣,将她攬入懷裏,賭氣一般,道:“不要給皇兄生孩子,給我生吧。”

南姒懶懶地往後一仰。

那就要看天命了。

——

春末,丞相府傳出喜訊——蘇相有身孕了。

文武百官雖震驚,卻無人敢說什麽。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不重要,反正孩子的母親是蘇相即可。

就在大家猜想着孩子他爹時,有兩個人站出來了。

一個是皇帝。

一個是燕王。

兄弟倆同時抵達丞相府。

沒了侍從在旁,屋裏就只三人一貓,兄弟倆幾乎立刻動手打起來。

“賀蘭辭,你好大的膽子!朕的女人你也敢碰!”

燕王駁回去:“你只說不讓我娶她,又沒說不讓我碰她,更何況,你憑什麽說她是你的女人!她是我的。”

劍拔弩張,硝煙彌漫。

南姒頭疼得緊,“要吵去外面吵,別驚着我肚子裏的孩子。”

兄弟倆立即安靜下來,視線看向南姒的肚子。

皇帝再怎麽恨,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只能打碎苦楚往肚裏吞,紅着眼問:“誰的?”

燕王小聲念叨:“肯定是我的。”

皇帝回過頭,一巴掌就要劈過去,燕王躲開,瞪眼道:“反正我也不怕死,你要殺要剮随你。”

“好了,都閉嘴。”她無力地吐出一句,倚在榻上道:“都坐下。”

兄弟倆看向她。

她吐出一句:“我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誰的,但是有一點可以确信,這孩子肯定是我的。”

若是有刀,皇帝只怕當場就要砍人。

他問:“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南姒迎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你不是說,只要我喜歡,怎樣都行嗎。”

他咬牙問:“有過幾次?”

“兩次。”

皇帝忽地松口氣。驚訝于自己的大度,他久久無法回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地坐下來,手覆上她的肚子,彎下腰,耳朵貼過去。

聽了很久,明明什麽都沒聽出來,他心裏卻升起異樣的喜悅。

那是一種為人父親的雀躍。

因目前情況的複雜,不由地透出幾分心酸。

南姒的手垂下,撫摸着他的頭,柔情似水,她說:“你會愛護這個孩子嗎?”

皇帝猶豫數秒,而後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她擡眸,望向一旁手足無措的燕王,“殿下呢?會愛護你的侄兒嗎?”

燕王點點頭,“興許不是我侄兒,是我……”

皇帝猛呵:“閉嘴!”

南姒動了動身,她從未有過身孕,這感覺令她新鮮又好奇。

她讓燕王出去。

燕王不肯,見她甚是堅持,只能聽話離開。

他走後,南姒擡頭同皇帝道:“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我沒時間撫養他長大成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木已成舟,你若是真心愛我,就請好好養大他。”

皇帝一愣。

她語氣裏滿溢悲傷和絕望。

他說:“我又不殺你,怎會沒時間……”

南姒的手輕輕遮住他的唇,輕巧地吐出一句:“我就要死了,活不到明年開春。”

如雷轟頂,皇帝所有的堅忍在此刻煙消雲散。他震驚地看着她:“怎麽會……”

他知道她一向體弱多病,可是總以為調養幾年就會好起來。

這世上的玲珑寶物,他還沒有全部搜羅齊全送給她,那麽多想要一起做的事,還沒有做盡,她怎麽可以死?

他面上透出幾分焦灼,攬住她的衣袖道:“你不要想用這樣的手段來逼我就範……”

只要她求求他,她和阿辭的事,他可以當做沒發生,一切還能像從前一樣。

她不該拿生死大事來吓他。

皇帝等着她像平常那樣趾高氣昂地慶祝勝利,卻什麽都沒等到。

她說:“我沒騙你,我真要死了。”

皇帝不肯信。

她虛弱地俯身貼過去,像平時他們糾纏那樣,雙手從前往後摟住他的肩膀:“我這一生,全奉獻給了你們賀蘭家,臨到死,能留下點血脈也是好的,只是我心有遺憾,若不達成,死不瞑目。”

皇帝整個人是僵硬的,他依稀聽得自己的聲音從胸膛裏擠出來:“你說。”

她道:“一,不能辜負我這些年的努力與抱負,大周朝在你的手裏,必須繁華鼎盛。二,不能溺愛我的孩子,你要給他一個強盛的王朝以及撐起王朝的能力。”

她說着,咳嗽起來,咳得那樣厲害,甚至咳出血來,腥紅的血染上他袍上疊層江濤繡錦,掀起深深血海,一路漾到他的心裏。

她這是在交待後事了。

皇帝呆呆地愣着。

她見他不回話,一手抓住他的衣袍,狠狠道:“說你答應我。”

皇帝阖上眼,許久,他從被捏得粉碎的五髒六腑裏翻出一句:“我答應你。”

她嘴角帶笑,重新躺回他的懷抱:“我與阿辭的事,你不要怪他。阿辭是個治國的好苗子,有我肚子裏這個孩子在,他定會全心助你成就霸業。”

皇帝鼻子一酸,忍住蓄勢待發的眼淚,“我不需要霸業。”

她說:“可我需要。”

皇帝顫抖着。

南姒擡手抹去他臉上的淚,仰面親了親。

她的唇那樣冰涼,所碰之處,幾乎要将他凍僵。

她喊他的名字:“賀蘭瑾,你是帝王,你不該為個女人落淚。”

皇帝低頭,嗚咽着咬上她的手臂。

南姒任他發洩,擡起另一手抱住他的後腦勺。

許久,她聽得他道:“蘇承歡,我恨你。”

她笑着親親他的額頭,“沒關系,我願意被你恨。”

自那日之後,相府關門謝客。

春去夏來,夏盡秋至,初冬這天,相府上下亂作一團。皇帝的儀仗被擋在相府外,燕王翻牆失敗,只得怏怏地躲在隊伍裏一起等。

從白天等至黑夜,相府的門終于打開。

管家抱着一個襁褓嬰兒走出來。

皇帝和燕王同時上前,是個男嬰。

兄弟倆多月以來的隔閡在這一刻瞬時消失,皇帝顫抖地抱着孩子,同燕王道:“你從下面托着,我怕摔着他。”

燕王小心翼翼地捧着。

剛出生的孩子看不出什麽模樣,臉皺巴巴地,醜得像個猴子。

皇帝卻看得很是歡喜,直道:“真好看,和他母親一樣好看。”

他想起她,迫不及待就要入府探望。

管家卻攔住他:“皇上,蘇相有句話托老奴帶給你,她說,等她想見皇上的時候,自然會去見,還請皇上不要強求。”

她在孕中,不肯讓人瞧見發腫的模樣,一律不見外客。

他多次苦求,她也不肯。

皇帝沒有辦法,只得抱着孩子離開。

燕王悄悄地折返,他敲相府的門,那管家仿佛知道他會回來一樣,打開門什麽都沒說,将一封信塞過去。

“蘇相說,若是燕王殿下折返,便将這信交于殿下。”

燕王捧着信,像皇帝捧着孩子那樣,揣在懷裏生怕摔了跌了,緊緊用胸口溫熱,回了府邸關起門來,這才顫顫巍巍掏出來看。

“與君相識,甚是歡喜,來生已許陛下,若有來來生,期與殿下再續前緣。吾之子嗣,托于殿下,大周山河,亦托付于君,百年之後,吾于黃泉碧落靜候佳音。”

她要他守護她的江山。

守護她的兒子。

唯獨就是不要他守護她。

燕王捧着信,只覺得胸口隐隐作疼,視線落在那行再續前緣,滿眼眶的淚卻不敢往下掉,生怕弄髒了她清秀的字跡。

病秧子的無情算計,一如既往。

這個栽,他認了。

小寒之天已做隆冬大雪。

相府。

通靈玉舔舔南姒的手,問:“主人,馬上就要離開了,你為何穿成這樣?”

南姒摸摸它,“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做完。”

宮裏,太子的滿月宴,皇帝內心焦灼不安。

他不停地問:“蘇相呢,蘇相人在何處?”

她修書給他,答應見他最後一面。

老太監硬着頭皮道:“蘇相說,鼓聲起的第三下,陛下就能看到她了。”

皇帝看向不遠處的樓臺。

鼓聲敲響第一聲。

第二聲。

第三聲。

絲竹聲起,樓臺高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大雪紛飛,她着一襲紅衣曼妙而舞,如夢如幻,美不勝收。

皇帝愣住。

繼而眼淚洶湧。

他想起自己床底之間的戲言:“蘇相傾城傾國貌,若是舞起佳人曲,該是怎樣一番傾倒衆生的模樣?”

那時她笑着說:“微臣體弱,不善舞蹈。”

他非要戲弄她:“若朕非要看呢?”

她道:“那就等臣死的那天吧。”

一語成谶。

大周和盛十年壬子月戊辰日,一代傳奇女相蘇承歡病逝。

後人修碑祭奠,贊其開創大周百年繁華之端。

大周和盛二十年,燕王賀蘭辭領十萬鐵騎,攻下晉國都城,殺王子敏耳。和盛二十五年,大周領土再度擴張。和盛三十五年,大周一統六國。自此延續百年盛世,各方俯首做臣。

大周五十五年,燕王賀蘭辭病逝,終身未娶,依遺言所囑,死後未入皇陵,入棺葬于蘇家祖墳。

大周五十六年,周帝賀蘭瑾駕崩,未留下只字片語。

虛無缥缈的白霧中,通靈玉揉揉眼睛,“主人,三個條件皆已滿足,這次的任務,依舊是滿分。”

南姒點點頭,快要進入下一個世界之前,她忽然想起什麽,問:“你能看看這個世界所屬的黃泉碧落嗎?”

通靈玉開天眼。

奈何橋上,賀蘭辭龍鐘潦倒等在橋頭,他問鬼差:“可有蘇家小姐在此待我?我來向她複命,她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

前頭賀蘭瑾已邁過奈何橋,他回頭道:“阿辭,我先去來世尋她。”

賀蘭辭仿佛沒聽到一般,蹲在橋頭傻傻望着。

南姒怔怔看了一會,片刻,她轉身離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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