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山番外

(一)

太陽從印度洋上緩緩升起, 混沌夜色與酡紅攪拌,整個海面像半透明的雞蛋清, 從中國開來的子爵號郵輪正向法國駛進。

一大早, 還沒六點,方春山已經出門。

街上徹夜未眠的路燈在晨霧中照出一方天地, 路上只有加夜班下班回家的困倦白領。法國的冬天格外寒冷, 十一月的雪像是要趕着即将來臨的聖誕節,下了一場又一場, 大有将整座城市掩埋的趨勢。

他剛來這裏時,很不習慣, 頤州的四季如春已将他養刁, 法國的冬天尤為難熬。一到冬天, 他就要将自己裹成粽子才願出門。

金發碧眼的法國教授時常用蹩腳英文笑話他:“春山,街上的兒童都比你堅強耐凍。”

當年葉懷南讀過的學校,一起念過研究生的同學, 如今成為了他的教授。教授提起葉懷南,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多說些話。大多是嘆惜葉懷南當年沒能繼續念博士。

每當提及此, 教授就會問:“你以後也要回中國去嗎?”

方春山堅定地告訴他:“我會讀完博士再走。”

海岸那頭有讓他惦念的人,他必然是要回去的。

他每年給她寄一張節日賀卡,每次都得等半年才能托人收到。她的回信, 上面總有葉懷南的字跡。即便如此,他依舊很開心。

後來葉懷南有單獨給他寫信,大意是托他以後照顧幼秾。收到信的時候,他既高興又生氣。

這人才剛和幼秾結婚, 轉頭就讓別的男人照顧自己新婚妻子。就算是未雨綢缪,那也不應該。為了幼秾,葉懷南拖着一口氣都必須活到百年。

可他生完氣,又暗暗地慶幸起來。

慶幸葉懷南寫信的對象是他,而不是幼秾的其他追求者。

從讀完信的那天起,他每天都活在幸福的矛盾中。每日一天天地盼着,盼頭剛起,卻又不得不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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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想照顧幼秾,那是假話。可他知道,如果真有這一天的到來,那一定是建立在她傷心欲絕的基礎上。他要她幸福,不要她傷心。

父親雇了人照顧他的起居。負責出行的法國小老頭在約定好的地方等他,他上了車,将熱騰騰的早餐包在大衣下。

小老頭看他不吃,好奇問:“大老遠讓我帶這個來,買來你又不吃?”

他笑了笑,“我不愛吃甜食。給別人吃的。”

小老頭又問:“你今天好像特別開心,因為即将到來的客人嗎?”

他難得有興致和人閑聊,掏出皮夾,指着上面的照片說:“不是客人,是家人。”

小老頭恍然大悟,笑着同他說:“團圓,難怪你高興。”

一路開車往前,大雪天出行,路面狀況堪憂。好在小老頭車技熟練,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兩小時後終于到達目的地。

他交待小老頭在路邊等,自己下了車,街上全是等着招攬游客的司機和販物商人,比城裏熱鬧多了。

春山呼口氣,一張臉凍得通紅。

今日為顯潇灑風度,特意脫減兩件衣物,出門前在家裏對着鏡子照了許久,覺得很是英俊。但風雪無情,不管美醜,一律飒飒地往身上招待。凍得他直哆嗦。

頂着風雪,強行挺直腰杆,走了許久,終于來到碼頭。

以前放假的時候,他時常來這裏打發時間看風景,看郵輪下來的游客,奢侈地允許自己幻想片刻。幻想她在其中。

想象了千萬遍的情景,竟有實現的一天。提起來他自己都感覺不太真實。

鳴笛嗚嗚的聲音漸漸擴大,春山心砰砰地跳,看着停靠的郵輪,确認再三,是她所乘坐的那艘。

他在海關有熟人,此時應該立馬上船去接,邁出步子,又停下。逮了旁邊一個陌生的法國姑娘,害羞地問:“請問,你覺得我現在這副模樣看起來如何?”

法國姑娘熱情地回答:“ beaugosse.”

春山不是沒被人這麽誇過,今天得了這話格外高興。笑得合不攏嘴,重新拾起自信,往船上去接人。

甲板上擠滿人,他急急地往人群中尋找,忽地一個回頭,望見她在不遠處。

恍然隔世,仿佛自己又回到那年與她初見的美妙夜晚。一眼定終身。

春山下意識屏住呼吸。風聲與人聲驀地全部消失,他貪婪地将她刻進眼裏。

她站在那,裝扮得袅袅婷婷,容顏未有任何變化,依舊是當年頤州城風華絕代的少女。

她看到他,手裏拿張方帕含笑朝他招手,軟軟地喊:“春山。”

他回過神,急急沖過去,激動得要掉下淚來,到底怕唐突,動作懸在半空又收回去,小心翼翼地将大衣裏藏着的食物遞給她。

仿佛從未分別過,他用當年追求她時堵在學校門口送吃食的語氣說道:“餓壞了吧,我買了你愛吃的甜食,還熱着呢。”

她接過他的好意,自然地揪着他的大衣下扶梯,他回過頭,望見她臉上的淡胭脂,腼腆動人,暈紅染上眼皮,他心頭一滞,忍不住擡手去碰她紅腫的眼睛。

她這時斂起苦澀的笑意,終于肯袒露憂傷,低低道:“勞煩你來接我,謝謝。”

風簌簌襲來,他脫下大衣罩住她,替她攏緊領子,嚴肅道:“往後別說這種客套話,一切像從前那樣,你該怎麽指使我就怎麽指使,否則我要跟你翻臉的。”

她緊挨着他,打量許久,“你果真長大許久,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五年,總該成熟些,哦對了,你在這裏等我。”

他替她去拿行李,就一個小箱子,連衣物都沒多少。

上了車,小老頭認出她來,笑問春山:“這就是你照片裏那位美麗的妻子嗎?”

他将和她試婚紗時的照片擱在皮夾随身攜帶,別人看見都以為是他的中國妻子,每次提起,他也不否認。

她坐在旁邊好奇問:“他在說什麽?我聽不懂法語。”

春山連忙羞澀道:“沒說什麽,就說你好看。”

她害羞地點點頭,不再相問。

車裏比外頭暖和,他悄悄瞥過目光望她。

她應該沒看過這麽大的雪,趴在車窗邊好奇地盯着一晃而過的街景。大概還是冷,一雙小手不停地搓着,時不時地抽鼻。

他想為她暖手,猶豫半晌,最終沒敢伸出手,只能不停地催促小老頭開快點。

一路很安靜,等到達公寓時,她已經睡過去。

春山這時才敢挨近,望見她兩頰全是濕淚。他慌張心疼,懊惱自己剛才未發現,竟讓她無聲哭了許久。

小老頭打開車門,風從前座鑽進來,她這時醒來,正好對上他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

她忙地擦掉眼淚,找了個蹩腳的理由,笑道:“風大,吹得我眼睛疼。”

春山忙地移開視線,假裝沒看見她臉上的淚痕,柔聲道:“到家了,我們下去吧。”

她點點頭。

雪地裏滑,她小心翼翼扶着他的後背,他大力往深雪裏踩,印出腳印,好接納她的前行道路。

他住獨棟的公寓,家裏有傭人與管家。為此,他曾向父親抗議過,認為出來學習新事物,就要連生活的酸甜苦辣一并嘗盡,才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留學生。

現在想來,幸好當初父親強硬堅持,他才能在這裏給她一個舒适的生活環境,不至于太過受苦受累。

葉懷南将她照顧得很好,他決心不能比他差。

傭人和管家都說法語,她用英文問候,聽不懂她們喊她:“夫人。”

春山既興奮又緊張,享受此刻的虛榮,擔心她聽出來,忙地打發傭人,親自提着箱子帶她去房間。

從葉懷南寫信給他那天起,他就開始着手布置房間。依照記憶裏的樣子,盡可能地将葉公館她住的房間比對照搬,雖然有些細節上的差距,但乍一看沒什麽兩樣。

她站在房間門口,果然吃驚,回頭望他,道:“春山,這都是你弄的嗎?”

他驕傲地點點頭。

她走進去,環視一周,呆坐床上,怔怔地想起什麽,眼淚簌簌往下掉。

他急于展示的高興勁消失殆盡。

這時候想起來,她定是觸景生情。恨自己太自私,只顧着顯擺關心,竟忘記她剛經歷喪夫的痛楚。

他心急如焚,半跪在她腳邊:“你且不要哭,我們明天搬出去,住到新房子去好不好?”

她張着淚眼抽泣道:“不,不必,就住這。”

豆大的眼淚掉到他手背,他心裏一陣陣地揪着痛,脫口而出想叫她莫傷心,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哪能不傷心?

她失去最愛的丈夫。

他不能強逼着她立馬振作起來。

他拿出手帕默默地替她擦淚,任由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也不出聲,只安靜地坐在旁邊,低頭悶着呼吸。

感同身受這回事,從來就不存在。他無法感受因葉懷南之死帶來的痛苦,他只能看着她,因她的哭泣而心痛。

雖然不是一種痛,但至少他能陪着她一起。

她終于哭累了,伏在枕頭上淺淺而眠。

他輕輕喚了聲:“幼秾?”

她沒有回應,應該已身在夢裏。

他這時才敢伸出手,動作小心地将她拇指勾住。悄悄在她身旁躺下,因為緊張而不由自主地張着嘴。

原來,與她同床共枕的感覺,是這樣。

他側過臉瞧她。

這幾年,他遇見過很多漂亮女孩子,她們或清純或美豔,但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萬分之一。

宋幼秾就是宋幼秾,無人可以替代。

如今見到她,他更加堅定心中的想法。

以前怨天尤人,嫌老天爺不公平。現在才發現,原來他的福分,在後頭。

他大着膽子親親她的手,而後動作輕柔地将她的手往胸膛處擱,安心又興奮地盯着天花板。

葉懷南未完成的事,他來做。

他還很年輕,活得小心又謹慎,足夠陪她走完餘生。

他輕輕挪動身體,湊到她耳邊,無聲地說:“幼秾,以後我來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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