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冬日,大雪。

趙明聞今日難得精神了些,她不知在發黴朽臭的稻草上睡了幾日,才勉強積聚起一點力量,能挪動着撐起來,靠坐在囚室冰冷潮濕的牆壁上。

一旁破舊的案幾上燃着半截蠟燭,昏黃的光影影綽綽地照在她的身上。也照着擱在地上的半碗冷水。

诏獄裏空蕩蕩,悄無人聲,滿耳所聞只有趙明聞猛烈的咳嗽聲,夾雜着禁锢雙手的鐵鏈伴随身體顫抖而碰撞的聲音。

趙明聞,是朝野上下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也是天底下最膽大妄為的賊子。

大慶皇帝并不是一個寬容的人,何況犯的是謀逆這樣的重罪。先時同她一同關押在這裏的那些人已陸續被壓走,大多沒了性命,或許還要搭上親眷友人,一同赴往黃泉。

呼嘯的北風裹挾着雪片從牆壁上鑿出的方洞湧入,刺骨的寒意穿透布料,針刺般切割着趙明聞的肌膚。她裹了裹衣服,然而沒有什麽作用。染透了血的衣服早已在寒冷中被凍得硬實,無法彎折,同時散發着難以忽視的惡臭。

衣物下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上面布滿了刀痕、鞭刑乃至于火烙的痕跡,赤紅和焦黑的傷創混雜在一起,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腐爛發膿,擠壓間滲出淺黃的液體。

這是天子親衛的傑作,幾乎沒有人能逃過那樣的嚴刑逼供,進去時也許還能抱着什麽風骨、膽氣的念頭,拖出去時全被唬破了膽,幾乎不成人形。或許是皇帝有意留她一條性命,好讓她親眼見證自己所謀劃未來的覆滅,趙明聞傷勢并不嚴重,盡管那些傷口看起來格外可怖。

冬日酷寒,牢獄裏常年不見陽光,便顯得格外幽森,四面的烈風無孔不入,肢解着趙明聞的身體。冷汗伴随着高熱,很快浸濕了她的頭發,呼吸帶走身體裏僅存的熱量。

趙明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虛弱,就連呼吸似乎也變成了一場酷刑。桌上的燭光搖曳了兩下,徹底熄滅了,她安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具安靜的屍體。

然而這樣的安靜卻也并不長久,有人來了。

先于光到來的是腳步聲,腳步聲停在了身前,趙明聞半阖着眼簾,聽着那中官讀完冗長而複雜的诏書。

天子要見她。

皇帝身份尊貴,滿眼所見是畫閣朱樓,彩繡華帳,翠眉紅頰,碧玉姝女,又如何會屈尊纡貴親臨肮髒不堪的牢獄,左右權衡,到底忍不下氣,逼命着衆人将她帶到禦前,定要好生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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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如今情景無非是天子想要親眼見證背叛者的死亡。趙明聞的雙腿骨頭早在刑訊時便被鉗斷,無力地垂落着,難以立起。随中官而來的兩個披甲衛士左右拖挾着她,順着晦暗的過道,一路把她帶出了诏獄。

她初入獄時尚且秋草萋萋,如今卻已是風雪滿面,簌簌地落下,一片衰敗之景。趙明聞不由産生了一種奇怪的錯亂感,好像她并不曾經歷過那些時日,只是偶一晃神,便已來到此處。

有人已在這裏等候,她被推攮進了馬車。

朝中大臣向來不贊同皇帝的頑劣,如今若是知道他有意做成此事,便又是一場紛争,少不得遮掩一二,兩方都作不知,順了皇帝的心,又免了大臣們多費的口舌。

馬車馳入了宮城,入獄後為了避免犯人自戕,趙明聞身上早被捜檢過數次,再沒有旁的東西,而那中官又忙着交差,于是也就懶得再去細看。

皇帝卻早等在殿中,錦服華冠,他天然生的一副好樣貌,只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即使禦醫們細心又謹慎地養着,也顯得萎靡不振,眼下青黑,更多了陰鸷神情。

權力是這世上最美妙的東西。

皇帝從生來便是宮廷裏說一不二的主人,作為先帝獨子,他從未遭受過挫折。無論何時何處,只要他起了興致,自然會有數不盡的人湊上來,前赴後繼地奉承着小皇帝,只為讨一分獎賞。

在皇帝面前,沒有人會違抗他的心意。

至少他曾經是這麽想的。

趙明聞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她一直照顧着皇帝。乖戾的皇帝給予了她格外的信任,手持天子劍,政令出其口,權傾朝野,號令群臣,這是從未有過的榮耀,即使這樣,皇帝也從未懷疑過她的忠心。

然而事情好像在一瞬間便改變了,皇帝仔細地注視着趙明聞,眼裏燃起格外的興味,他對這樣被背叛的感受新奇極了。

“姊姊,”他于是甜甜蜜蜜地喚着趙明聞,帶着好奇地問道,“我給你的還不夠嗎?”

趙明聞搖了搖頭,她注視着這個自己庇護多年的孩子,輕聲道:“不,已經足夠了。”

“那為什麽要背叛我呢?”皇帝問道。

“如果你要富貴,我會給你我有的所有,如果你要權利,我會為你和群臣抗衡,可是你為什麽還要背叛我,姊姊?”

趙明聞看着他,像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長久地沉默着。皇帝很快被激怒了,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失去了對趙明聞的興趣。

華麗的宮室在此刻顯得格外寂寥,發怒的皇帝推翻了綴珠鑲玉的幾案,傾倒了上面盛滿美酒的杯盞,價值千金的珊瑚被他撞到在地上,碰得粉碎,被驚吓的宮娥們則四下逃散,那些歡聲笑語早已消失不見,美麗而蒼白的臉上僅留下一片倉皇神色。

“滾!都滾開!”他憤恨而無助地怒吼道。

趙明聞仍舊安然地跪拜在地上,巋然不動,皇帝的暴怒不能使她變色分毫。

小皇帝“嗬、嗬”地站在原地,喘着粗氣,怒從心起,随手抓過一只酒盞,砸向了趙明聞。沉重的器皿嗑破了她的額角,鮮血順着面部蜿蜒而下,在冰冷的青磚上濺起一片猩紅。

似乎是湧出的血液刺激了皇帝,他變得更加緊繃起來,喘息聲越來越粗重了,殿裏原本恭敬陪侍在一旁的人們已經退了下去,只留下趙明聞和小皇帝兩人相對,他們在等待着天子發洩出心中的怒火,好使自己避開免得殃及不幸。

皇帝拔出了配劍,那是一把鍛造得足夠精良的劍,盡管上面用華美的珠寶層層堆砌,重重裝飾,但那畢竟是一把開了刃且足夠鋒利的劍。他歪歪斜斜地提着那把劍,姿勢不夠漂亮,甚至幾乎擡不起它。

即使有着世上最好的老師教他,二十年裏皇帝到底沒學會用劍,有太多新鮮的、美麗的、愉悅的東西等着他了。

相比起用數年的打熬去學一樣他用不上的東西,小皇帝更想去觀賞一場足夠悅人耳目的歌舞,與其和嚴肅古板的老頭們混在一起,他更願意去瞧一瞧新召的美人。

所以你瞧,他到底沒學會怎麽用劍。趙明聞這樣譏諷地想着,一邊用沉沉的目光注視皇帝。

皇帝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但很快回過神來,他不甘于自己的軟弱,于是提劍揮砍向趙明聞。

但比那劍更快的是趙明聞,一片鋒利的鐵片正在她的指間閃爍着寒芒,在皇帝反應過來前,已經穩而準地插進他的胸口,割破血肉,直指心髒。

小皇帝的腳步踉跄,他睜着血紅的雙眼,卻止不住胸口湧出的血液。他驚恐極了,試圖想要叫人,但內侍們為了皇帝能夠高興,早已識趣地退遠了,以免打攪了皇帝的興致。

這裏沒人能幫他,皇帝很快明白了這個事實,他癱軟在地上,試圖伸手去夠趙明聞的衣裳,哀哀地求道:“姊姊,救我……姊姊,救我……”

他的手被拂開了,趙明聞接過了他手裏的薄刃,又是一劍,皇帝全然沒有還手之力。她順着傷口再一次刺了進去,瞬時橫向一擰,更多的血液湧了出來,潺潺地在地上流淌,很快浸濕了兩人的衣裳。

小皇帝的雙眼前很快全是濃重的血影,起初他尚且想要掙紮,卻只是微微動彈了兩下,于是幾息後就沒了呼吸,軟軟地浸沒在血水裏。

趙明聞有些難受,她身體裏積存的力量已經全數耗盡。

趙明聞狼狽地躺倒在宮室的地上,睜着眼看着宮殿貼金繪彩的華麗裝飾。她的神志漸漸開始變得模糊,眼前的世界在眩暈中逐漸消失。趙明聞感覺自己的身體格外輕盈,似乎那些傷痛已經全部消失,她知道那是死亡到來前的跡象。

她艱難地喘息着,但那呼吸很快也微不可查了。

宮殿裏的燭光仍舊燃燒着,光芒熾亮,照着房屋裏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卻照不亮天下的百姓,寰宇的衆生。

天家無情,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同室操戈,兄弟阋牆。世家勾結,藏污納垢,争名逐利,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好一出河清社鳴,四海升平的好戲。

即使趙明聞奮力想要掙脫,卻功虧一篑,最終還是被裹挾進了暗潮裏。

她最終還是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到死都是這人間一場荒唐戲碼中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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