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許延年慣來是個貪吃好色的人,本來只是依照家世被征辟出仕,糊裏糊塗地混了十幾年再加幕僚幫襯着,居然也沒有出事。一直攀到了太仆卿的位置上。
可事情并不湊巧,他偏偏被點了這麽樁送親的苦差事,皇帝的意思誰也不能違抗,最後也只得不情不願的上了路。
邊地沒有什麽美人,便是有,也早早被這貧寒的生活、風霜雨雪磨去了好顏色。
便是每日吃的見的,也不過是些綠草牛羊,有時桌上連一點綠色都看不到,更何況是如今這樣青黃不接的時候。
路上無聊又無趣,好容易從私商那裏換了些酒水,許延年偏又不好自己獨享,索性在今日遍邀了車隊裏叫的上名號的人物,屠牛宰羊,又啓了美酒,做了一回主人。
他心裏厭惡魏人野蠻,不曾開化,不知禮數,又嫌棄其中多有女人,若要請來飲酒,并不暢意。因此有意漏過了他們,只推說不知,免得掃了賓客興致。
衆人自然欣然赴宴了,到了許延年帳中,早已設好了菜,微微冒着熱氣,正是好吃的時候,便各個分主賓坐下。
許延年先自啓了一壇酒,為身邊坐着的張、楊親自倒了,一邊道:“這塞北到底蠻荒,不比咱們京中富貴,這酒也比不上咱們慣喝的玉髓、琬醑,到是一味求烈,不知美酒的回味悠長,自有趣味。”
于是便有底下人來湊趣:“這便是了,怪道說天地鐘靈秀,往日到不覺得,生恨自己不曾生在富貴裏。如今見了這些魏人,才知道老天果真有所分別,當真是螢光月輝,不可同日而語。”
其餘人自然紛紛出言附和,又大談起昔日所見所聞,舌燦蓮花,好不熱鬧。
忽又有人悵然惋惜道:“只可惜義安、義成兩位公主,只能埋沒在這等蠻荒之地,托身焯夏那等匹夫。”
這話卻說得不大好,楊定遠忙打圓場:“天子蒼生父母,為天下而利,公主忠孝體貼,以國事出降,本是百姓幸事,君又為何做此悲語?”
那人心知自己說錯了話,見楊定遠有意為他開脫,先松了一口氣,又自嘲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果真是好酒,尚未入肚,便叫小人昏昏沉沉了。”
他自啓了酒,向杯中注滿,遙向許延年祝倒:“如此好酒,某便借花獻佛,敬許公一杯。”
衆人皆笑了,許延年也舉酒相祝:“此處雖無美人,卻有妙語相佐,不可不浮一大白。”言罷,他便一口飲盡杯中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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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籌交錯,杯盤狼藉,此處一直宴飲到深夜。
席上張融雖然有意推拒,但到底還是被灌了好幾杯酒,這酒後勁大,已經有人陸續倒下。張融此時雖然還有些清醒,卻也是頭重腳輕,分不出方向了。
但他到底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叫人酽酽地煮了解酒湯,一口灌了,又叫了親兵一同提燈出去轉了轉,見路上并沒有醉倒的人,四處也沒異響,這才回自己帳中歇下。
趙明聞此時卻仍在和侍女昌儀說話。
她身邊只有一個撷芳是從前在家裏便用着的,另有歸荑、采蘩二人在大梁并不曾帶來。
歸荑是早嫁了的,嫁給了陸家的孩子,成婚後就不再跟着趙明聞。采蘩卻是自己不願跟随趙明聞前往魏國,見她堅持 趙明聞也不勉強她,索性托給了繼母張氏。兩人現在都同張氏一起在老家定陽生活。
而其餘的幾個侍女都是從随行的宮女中分出來供趙明聞使喚的,從前對她并不熟悉,因此并不敢輕易去見趙明聞,唯恐得罪了上頭,多是由撷芳在中間轉述。
後頭出居留城的那一日,見趙明聞溫和可親,百姓們又多懷念,料定她并不是個嚴苛酷戾的性子,也便少了幾分畏懼,只是仍然端着敬着。
趙明聞上輩子本就是掖庭罪奴出身,同樣做過宮女,後頭日子雖好過了,也不過爾爾幾年。她自然知道這些女孩的心思,you有心撫慰,便多多地挑了些話問她們,好拉進些距離。
一來二去,女孩們自覺摸準了她的性子,在趙明聞面前也就變得大膽起來。
和親隊伍方從京城出來時便是撷芳日日守着,後頭趙明聞受了傷,高燒不退,她更是放心不下,偏偏行程又勞頓颠簸,撷芳的臉色便日日憔悴下來。
趙明聞心疼她,死命着撷芳去休息,撷芳卻一分不讓。趙明聞無奈,只得從侍女中挑出穩重人輪班替撷芳守着,撷芳這才應了。
而這晚正是輪到昌儀。
不過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再穩重能到哪裏去,心裏總是活潑跳脫的。趙明聞此時雖有着個年輕的身體,內裏卻仍是那個位高權重的趙意之,便只把昌儀當做小妹逗弄。
昌儀起初還能肅着張臉,後頭便忍不住了,先是偷偷地握住趙明聞的手,見她沒有動怒,後頭便擠到她的懷裏裹來裹去,一疊聲地嚷着“姊姊”。
趙明聞便溫聲勸撫她,再後來昌儀更是忍不住了,靠在趙明聞身邊,一邊抱着趙明聞的手一邊眼淚汪汪。
趙明聞笑着取了手帕給昌儀拭淚,一邊寬解她道:“能哭出來是好事,一味憋在心裏,到成了鹹水腌出來的仙人了。”
昌儀噗嗤笑了,又想起自己的狼狽樣,直臊紅了臉。
趙明聞推了推她,說道:“怕什麽,這又不止你一個人。實話告訴你,你撷芳姐姐也哭呢,只是她怕你們笑話,只敢自己偷偷地哭。你哪天仔細瞧,她要是兩頰紅紅的又板着張臉,那定是哭過了害羞呢。”
昌儀不信道:“撷芳姐姐聽是了定要告你胡說亂講的。”
趙明聞則道:“你若不信便自己瞧去。”她似笑非笑地瞥着昌儀,忽然忍不住,也莞爾微笑起來。
兩人說笑半天,這才歇下了。
昌儀就像睡到腳踏上,趙明聞卻嫌那地下冷,便叫昌儀到自己床上一同去睡,昌儀本來不願,顧及着兩人尊卑有別卻被趙明聞攔住,這才應下了。
然而今夜注定難眠。
夜半的時候,趙明聞猛然被驚醒,她有些驚疑将目光投向帳外,卻被帷幕遮擋。
似乎并不是幻覺。
隐隐約約的喊聲越來越大,趙明聞一邊伸手推醒昌儀,一邊匆匆穿上衣裳。昌儀也忙下床,方裹好衣服,就見趙明聞已拿起了壓在枕頭下的匕首,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四周,随手抓過一只簪子藏在袖中。
趙明聞掀簾出去了,夜裏光線黯淡,依稀只能看見騷亂似乎發生在外圍。
她注意到昌儀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茫然無措,好像不能視物一樣,便輕輕抓了抓昌儀的手,将昌儀帶到自己身側。
陳香雲的帳子被安排在趙明聞的左邊,趙明聞将昌儀送到那裏,發現陳香雲已經被驚醒,正同幾個女孩站在外邊緊張搜尋着什麽,衣裳裹得淩亂,卻也來不及整理
見趙明聞來了,幾個女孩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其中一個女孩更是幾乎就要悲泣出聲,被發現的陳香雲死死捂住嘴巴。
陳香雲小聲而急促地說道:“別哭,會被發現。”
趙明聞掃了一眼周圍,心下已是一沉。四周亂聲擾擾,讓人難以分辨具體發生的方位。
似乎已經有守夜的宿衛發現了不對,黑暗中陸續傳來喝止聲,然而騷亂并未被就此止住,反而愈演愈烈。
最奇怪的并不僅僅如此,同在中心的幾個出使大臣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好似死了一般。
趙明聞反手将還在四處張望的幾人推進簾內,她又吹熄了蠟燭,囑托女孩們在這裏等候,不要點燈,自己則選擇前往外圍一探究竟。
陳香雲拉住了她的衣袖:“我跟你同去。”
趙明聞不由一愣,正欲出言勸阻,卻聽陳香雲繼續說道:“和議之禮,勢在必行。”
“倘若是咱們自己人惹出的亂子,對外賠禮,對內呵斥處罰,都得我做,才是正理。倘若是那邊人做的事,我是天子之女,更是國朝代表,也得我參與交涉。若是你獨自前去,一則逾了禮節,二則難免落了口舌,義成,想想你的祖父,想想你的祖母,不要給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她說的極快,顯見是已經打定主意的,趙明聞深深地看了陳香雲一眼,先出去了,陳香雲也跟着出去。
紛亂的範圍似乎更加擴大了,不時有人們的驚呼慘叫傳來,陳香雲牢牢握住趙明聞的手,她似乎有些害怕,正不住顫抖着。
趙明聞試探地向前走了幾步,一片昏黑,幾乎找不到方向,腳下坑窪不平,讓人心中空落落的緊張無比。她想要找到張融所在,但是一無所獲。
很快,新的異變又發生了。
一道刺眼的亮光劃過視野,在遠處點燃,兩人不由自主地同時看向了那裏想要望清是是什麽東西。
那是一團火,一團正在前進的火!
趙明聞不由喃喃出聲:“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