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顏佳部,大帳。
大帳內早已燃起了明亮的火光,從中央和角落處擺放的爐子裏散到帳篷的壁上,暖意融融地裹在每一個人身上。四角支撐用的柱子上,黃金雕刻的神鳥盤旋其上,從頭頂投下冷冷的幽光,沉默地注視着此處的所有人。絲綢制成的華美裝飾垂挂在四壁,這些是從南地運來的,每一方都價值千金,魏國的達官貴族們偶爾會裁成衣裳上身,卻絕不會如此奢侈地揮霍。
大帳寬敞地就像一座小型的宮殿,被毛氈分割成了幾部分,脫斡裏勒已經落了座,他高居在最深處,已經有貌美的女奴侍奉在他的身旁,為他斟酒切肉。
酒水成珠狀滾落在他的胡子上,很快消失不見,脫斡裏勒卻并不在意,見到保成進來,便将他拉到自己身邊的位置上坐下。梁國的屬臣們也進來了,他們打量着四周,不時發出贊嘆聲。
的确,相比于焯夏王帳中的樸實無華,這裏便顯得要華麗的多,卻更像一個貴族的居所,梁人想象中狄戎的模樣。先皇帝在位時也曾經熱衷于妝扮成魏人的模樣,他也會讓自己的妃子和近臣換上胡服,以此宴飲游樂,甚至開辟出了一處宮殿,專門供他享受,但在延昌帝繼位後,那處宮殿便被拆毀了,當時的京中不少人都為此扼腕。
屬臣們曾經也聽過那些故事,心生向往,而這裏這裏幾乎就是先皇帝行在的翻版。
趙明聞也踏進了大帳,她同樣打量着四周,卻心情複雜,一眼便望見的黃金神鳥讓她不由地攥緊了手,而同行的幾個梁人的舉動也幾乎讓趙明聞當場便震怒而怫然變色。
但她到底沒有那麽做,撷芳陪在她的身邊,這讓趙明聞很快冷靜下來,她含笑繼續向前,坐到了脫斡裏勒的左下手唯一的空位上,對面坐着的卻正是李之同。
魏人以右為尊,無論是弓箭還是騎具,都會統一挂到帳子的右側,而李之同卻恍若不知一般,堂皇地占據了脫斡裏勒的右下手,而其餘人卻都像沒看到一樣,始終沒有提出異議。
這是蔑視,公然的蔑視。
撷芳想要發作,卻被趙明聞攔下了,趙明聞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要生事。”趙明聞說道,撷芳便退到她的身後,垂首端坐着。
宴會開始了,無論是梁人或魏人,似乎都不想搶先提出自己的目的,免得因此露了怯。于是顏佳部的特勤和問事官們便開始輪流向脫斡裏勒敬酒,用着不同的語言向他祝禱,祝願他長壽吉康。
李之同等人同樣也無法脫身,他們是此處遠道而來的客人,而只有喝夠了酒,接下來的事情才容易辦。因此甚至不等旁人将話說完,一杯又一杯的酒已經灌了下去。幾乎喝不上兩輪,就都已經醉倒了。
趙明聞仿佛成了帳中唯一的異類,她只是含笑地坐在那裏,安靜地等候着,歌聲從帳外傳了進來,随着脫斡裏勒的示意,幾個女孩掀開了簾子,穿行在帳中,分而侍奉在男人們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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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女孩也進來了,她的穿着格外與衆不同,珠寶和錦緞堆疊在她的身上,卻無損于容貌的美麗,她直行至脫斡裏勒座前,直身半跪着,微微地仰起臉。
少女帶着明顯的梁人血統,她的面部線條有些粗犷,但一雙眼睛卻格外動人,帶着些羞怯和無助。灰藍色的眼睛清透潤澤,像冬日最冷時凝結的冰湖,幹淨到了極點,不帶一點雜質。随着光線的變化,眼瞳折射出不同的色彩,是天朗風和下的海面,只讓人感受到寧靜舒朗,那透明的藍便像兩丸澄澈的水晶,幾乎不染雜質,格外通透高遠,就像雲巅似有若無的微風,從未有人到訪過的密林中潺潺流淌的水,極北冰川微溶的雪層。
倘若僅是如此,少女的相貌并不足以使人格外矚目,而她的肌膚只能說得上稍顯白淨,全然比不上嬌養多年的梁女。然而就在她的眼睑下,被纖直的眼睫掩着,卻陡然生出一顆鮮紅的小痣來,豔麗而濃郁,幾乎就要滴出血來,平增了旖旎和妩媚。
當真如曹子建所說,“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鴻波。”
雖然白璧微瑕,卻無端讓人驀然心動。
脫斡裏勒并不急着說話,他轉向了趙明聞:“梁國來的公主,接下來便是男人們說話的時候了,這裏用不着你,你可以帶着侍女回去了。”
趙明聞卻并未動身,她望向脫斡裏勒,問道:“您稱呼我什麽?”
脫斡裏勒望着趙明聞,片刻之後便忽然大笑了起來,但很快便收斂了笑意,他旁若無人地轉向李之同,顯而易見地忽視了趙明聞。
“這是我的女兒明珠。”他說向李之同道,一面指着那個少女。
李之同已經喝醉了,他半蒙着眼,仔細打量着明珠:“果然是個美人,豔麗至極,姝色無雙。”
脫斡裏勒滿意地笑了,向少女道:“去,到他身邊去。”
明珠恭順地起身,跪坐到李之同的身邊,李之同尚有些清醒,掙紮着說道:“不,我們還是先來談通市的事情吧。”
脫斡裏勒仍然避而不答:“我的女兒……”
趙明聞道:“先來談一談通市的事情,旁的容後再議。”
脫斡裏勒卻不理會她,仍道:“讓我把女兒嫁給你,你是梁國的勇士,她是草原的珍寶,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能夠娶她是你從來沒有過的好運氣!”明珠聞言也貼到了李之同的身側,頻頻勸酒,本就醉了的李之同眼神越發迷離,暈暈叨叨地胡亂回答着。
底下的屬臣們卻并不敢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眼見着長官并不頂事,不得已其中一人便率先出頭又将話題轉向了此事,脫斡裏勒不由神情冷冷,卻仍然無法阻止,兩方人就此談論起來。
爐子裏的柴添了又添,桌上的酒肉換了又換,李之同已經徹底地睡了過去,卻仍然捏着明珠的手腕不放,她僵硬地坐在那裏,神色疲倦而憂郁,幾乎就要哭出來一樣。
兩邊的條件一直談不攏,脫斡裏勒的要價實在太過離譜,沒有人能做得了這個主,一時氣氛便僵持起來。
趙明聞一直端坐在位置上,她冷冷地注視着神态各異的衆人,覺得無趣和生厭,她一直沒有說話,所有人都不知不覺地将她忽略過去,絕佳的位置讓她有了足夠的空間去觀察每一個人的神情變化。
“那便這樣吧。”趙明聞站起了身,每一個人都仿佛受到了驚吓一般突然望向了她。
趙明聞說道:“不必再談了。”
屬臣們不由愕然,面上全都是肉眼可見的焦急,而脫斡裏勒卻很高興,他迫不及待地轉向了她,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場宴席上正視趙明聞。
脫斡裏勒欣然道:“那就讓我們簽下協約吧。”他拍了拍手,早有人将準備好的紙張送了上來,條款一樣無二,顯然是事先便準備好了的。
脫斡裏勒将那幾張紙送到了趙明聞面前,趙明聞接過了,卻并沒有再看,而是轉而丢進了一旁的火中。
“我說過了,不必再談。”
趙明聞說完此話,便再不言語,而是帶着撷芳和珍珠便離開了,屬官們也都面面相觑,他們卻并不敢出言相勸,趙明聞身上到底有着天子親封的公主名號,君臣有別,豈是他們能掣肘的,也便紛紛起身,追着出去了。
脫斡裏勒在身後突然道:“你難道就不怕你們的東西積壓着賣不出去嗎?世上哪有這樣的買賣!”
趙明聞沒有回頭:“那便賣不出去吧,燒了也好爛了也罷,總歸有個去處。”
“至于你……”她嗤笑了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脫斡裏勒的大帳固然裝扮的華麗,可營地裏的聲響卻少的可憐,為了這樣奢侈的生活,他将自己的部民搜刮的太過,偏偏又遇上了嚴重的雪災,大部分的人家都遭了難,人人面上都帶着饑色。趙明聞下車時便已經打量過,今歲新生的羊崽少的可憐,甚至有砍殺了馬匹為食的。
脫斡裏勒蓄養的牲畜到不少,趙明聞卻并不相信他肯分發出來,顏佳部少不得分崩離析,何況少了能夠供養騎兵的支撐,他又如何保住自己的財産。
他是必定會低頭的,倘若脫斡裏勒真的願意好好談,趙明聞自然也願意結個善緣,可惜他到底貪婪太過。
“公主?”撷芳低聲探問道。
“他會再來的。”趙明聞道。
一行人很快都出去了,最後的幾個人攙扶起了癱軟的李之同,大帳中很快便變得空空蕩蕩的,明珠有些無措地站着,先偷眼打量了脫斡裏勒的神色,又敲了敲哥哥保成,見他點了點頭,方才行了禮也匆匆出去了。
脫斡裏勒臉色青黑,胸口不斷劇烈起伏着,他控制不住怒氣,一腳踹翻了面前的幾案,又一把推開了上前勸解的保成。
“滾!滾出去!”脫斡裏勒厲聲怒喝道。
保成不敢觸了他的黴頭,同剩下的人一道退了出去,到了大帳外邊,先聞言勸解了被牽連的幾個問事官,又讓人送着同至的兄弟們回各自的帳中。他神情溫和,又軟言相勸,衆人都十分感激。
等到外邊僅僅留下他一人時,保成才猝然變了神色,滿面陰戾,他輕蔑地望了大帳一眼,眼睛裏全然都是瘋狂的恨意。